8月中,紹興府中學堂
相比于冰城漢耀中學固定的9月1日開學,暑假有是有,這事兒得感謝袁世凱。但是,此時的山海關內的中學堂開學時間并不一定,或早或晚,8月中的紹興中學堂已經開學有幾天了,已然一副書聲瑯瑯的樣子。
周豎人穿著一身清國傳統的馬褂長袍,茂盛的平頭尤其顯眼。走在中學堂之中,不免有著人指指點點。剪辮子,這事兒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他的鞭子是1903年剪的,比朱傳文早。
1903的周豎人,赴日本不到一年,說實話,辮子并不美觀,這其實是主要原因。從頭做起,他也是東京弘文學院江南班,第一個剪去辮子的留學生。
按照周豎人后來所說,一則引起了不必要的麻煩,有幾位清國的同學厭惡他,二則監督大怒,說要停了他的官費,送回中國去!但其實其中最為辛苦的,是回國擔任紹興府中學堂教員的時間里,沒了鞭子雖然沒被殺頭和逮捕,然而人們異樣的眼光卻讓人很不自在。
就比如剛才……
但是周豎人他不在乎。
“咚咚咚!”
紹興中學堂監督的門被敲響。
“樹人啊?”來人的聲音從里面發出。
“監督大人!”周豎人對著里面正坐著的監督拱手抱拳。
人總得為了生活妥協,這是他現在的收入來源。
“樹人,你這是?”紹興中學堂的監督看著周豎人手中拿著的一疊子報紙問道。
周豎人拿著報紙的手稍稍抬了一下說道:“監督大人,您看看這報紙上的南洋勸業會報道。”
“哦?”監督的興趣明顯被提了起來,年輕氣盛是每個初入職場的年輕人會犯的毛病,29歲的周豎人此時借著監督的疑惑,比沒有給他反應的時間,念著上面的報道:
“南洋勸業會,借鑒了英國博覽會,美國博覽會,比利時博覽會、意大利米蘭博覽會,成功吸引了全國22個行省和14個國家及地區參加展覽都紛紛設館,歐美、東南亞各國等也都前來參展。展品約達百萬件,時人稱之為“我中國五千年未有之盛舉“。”
“同時,”周豎人喘了一口氣,又拿出其中此時最為有著影響力的報紙,申報。念出了一段其中的評論:“南洋勸業會,若日之東京大坂、美之圣路易、意之米廊,皆以地方為名,而實含內國與世界性質,本會雖名南洋勸業會,實與全國博覽會無殊。”
“樹人,你這意思是?”紹興府中學堂監督聽的一頭霧水,不明白這個年輕人進來就讀報紙的意思。
“監督大人,我想帶學生們前往南洋勸業會場看一看。”
“這樣啊……”紹興府中學堂監督斟酌著,內心里覺得還是一件好事兒,讓學生們出去,張張見識,極好!
“監督大人……”周豎人以為監督沒同意,有些急躁。
冒失,更是初入職場年輕的人通病。
“過兩天該組織秋游了,你帶著學生們去吧。”監督的話,倒是讓周豎人原本預備的一大堆借口付之東流。
“嗚嗚嗚……”
南洋勸業會的小火車拉著小一號的鳴笛,沿著軌道向前走著,正門后是一個噴水池。要說中國人的景觀設計,那是歷史沉淀得到的,是世界頂尖的,丈余的水珠簾配著燈光,蔚為壯觀。
“庵升啊,這件事情……”船越文夫面露難色,解釋為漢耀和安田說和的事情。說起起因,漢耀和安田的皮條還是他拉的,但是到現在,他也有著自己的苦衷:“你知道的,黑龍會還是受到安田、三菱等商會資助的。”
錢啊,這東西說好是好,但是正兒八經到了一個組織的時候,論個人,那就是誰都不愿意的奉獻。商會資助!成了黑龍會活動的唯一經費。
“船越叔叔,我能理解,但是黑龍會……”谷庵升斟酌著這個事情該怎么說,漢耀,不對,應該說朱家的勢力范圍內,黑龍會是一個必然要被在關東鏟除的毒瘤,這在漢耀的學習文件中朱傳文再三貫徹過:黑龍會是獵人在黑省,乃至關東主要盯著的目標之一。
“我覺得你到了恰當時候總得退出,現在黑龍會借著你日本武道宗師的名頭沒少在日本和清國發展武士,但是這種武士,怎么說有點“觸手”的意味!”谷庵升看著遠處浙江館園林式的設計,腦子卻是清楚的說道,有些事兒礙于立場為題不能說的太明白,但是船越文夫肯定能懂。
黑龍會是什么性質的組織?那就是為了謀奪黑省為主要目的,但是勢力的盤根錯節,依舊是沒有辦法的。船越文夫以日本武術界宗師的名頭任黑龍會總教頭,卻還是漢耀商行排名自朱春山、夏元璋之下第三理事——谷庵升的叔叔。
這事兒鬧的……
“辭去黑龍會總教頭啊?”船越文夫聽明白了谷庵升的意思,目光盯著園林式的浙江館,卻是煞有其事的考慮了起來。
這幾年的黑龍會的發展的確不受他的控制,或者說他,船越文夫!從未控制過。“一個吉祥物”,是船越文夫此時身份的最好總結。
“是啊,船越叔叔,您可以考慮考慮,如果您愿意在日本建立自己的武道館,我們漢耀可以資助您。”谷庵升拍著自己的胸脯說道,小火車過了浙江館,路過了直隸館以宮殿稱雄,雄偉壯觀的展覽館。
這件事情,算是谷庵升動用了自己的特權,一個人如果到了一定位置,連自己的親人朋友都過不好,那也確實是一種悲哀,這種權利的延伸也是朱傳文的容忍范圍之內。
漢耀,乃至朱家的攤子鋪的這么大,沒有資金流失嗎?怎么可能!
但是朱傳文知道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漢耀的一眾理事,偶爾動用著這種自己地位的權利,讓自己身邊的人變的更好,至少拉入漢耀的既得益群體之中,這種資源的流失還是能容忍的,也或許這是一種利益的捆綁和權利的延伸也說不準。
“庵升,這件事情我回去好好考慮一下。”船越文夫聽到谷庵升的保證,心情頓時輕松了起來。
漢耀,現在對他而言就是個龐然大物的存在,之前一直摸不清漢耀的底,來了趟清國,倒是有著直觀的認識。單是谷庵升這種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的交際狀態,他就知道,這家商會相比于日本的安田、三菱、三井,在清國的地位已然可以于日本的商會媲美。
船越文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和服,看著南洋勸業會會場館舍融合中、美、日、德、意、南洋群島等地不同風格的會館群,有些感慨和思索。
還沒等他做下決定……
“船越叔叔,走,我們下車,那邊有著馬戲!”谷庵升也就沒再提這件事情,安田的事情朱傳文那邊已然同意,合作依然進行,但是隱隱已經有著脫離的意思。
畢竟是自己的親戚,結束了立場方面的沉重的談話,倒是拉著船越文夫向著會場熱鬧處走去。
樂會、馬戲、文藝表演等活動都會在南洋勸業會的會場之中定期舉辦,更有嬉笑室內放置的15面神奇的哈哈鏡,這種凹凸面鏡的鏡子,讓來會場的觀者過足了癮。
人物的扭曲變形也很有意思不是?
而在谷庵升和船越文夫乘坐火車離開不久,紹興府中學堂正式組織的秋游隊伍正式抵達南洋勸業會的大門,一行人從紹興經杭州到嘉興,再由蘇州到南京。到了南京下關車站,已是夜晚時分。
“同學們,這就是南洋勸業會的會場!”周豎人今年也就29歲,又留學日本,算是見過世面,屬于中學堂教員中的中流砥柱,也算是這次紹興中學堂秋游的講解員。
帶著200多人的隊伍,到了南洋勸業會大門下,學生們抬頭一望,只見對面頭頂牌樓上約一米見方的彩燈拼湊的“南洋勸業會“五個大字甚是顯眼,這對未曾見過這么多電燈的學生來說,恍若夢境。
“走走走!”周豎人招呼著自己的學生們,向著會場內部走去。
“同學們,我們應該學習科學,開闊視野,求得知識,不論文科理科,必須接觸實際,見到實物,親身嘗試體驗一下,才能心領神會。”
“我們在教育上的毛病是在旅行實踐上做得太少,我們的古人說過,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這次我們秋游的機會是我好不容易爭取下來的,我不是在表功,但是我們的教育實在是旅行的太少了,在日本……”
此時的周豎人還有著那種言必稱希臘的優越感,依靠著自己的家境留學日本的見識,說著日本教育的種種,倒是讓一眾學生聽得有滋有味,但那種言辭展露鋒芒的態勢已然初顯:“我們不但旅行少,而且還要說些漂亮的自圓之詞,例如: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一般!沒有實際的考察便沒有發言權,我們的教員與學生一樣,只會死讀書。讀死書。”
周豎人批評著此時的清國中學堂教育,在他看來和日本的教育,清國還是有著差距。
一行200余人,在南洋勸業會場算是大隊伍了,走走看看,宛若國際建筑博覽會一般的會場可是讓這些學生們開了眼界了。
“這就是我們此次參觀的重點了,黑省館,可以說在一眾展覽館中獨樹一幟!”周豎人站在黑省館之前,評價著這個由漢耀首席建筑設計師科斯佳設計的黑省展覽館,可以說為了更好的講解,這次的周豎人是下了功夫的。
醫生專業起手嘛,嚴謹是肯定的。
而谷庵升和船越文夫,此時湊完了中國馬戲的熱鬧,此時也剛好回到了黑省館大本營,看著黑省館突然多出的學生,更是湊了進去聽著周豎人的講解。
“漢耀,是我們的民族企業之一,這幾年諸位同學家中也是不免有著幾件漢耀的東西。漢耀面粉,我們家也吃!”周豎人說道。
谷庵升看著前面好似領頭的人物演講,也是頻頻點頭。
“但是,這家的主事人卻是一個堅定的親俄分子!”
“先生,什么是親俄分子?”一個學生出言問道。
“親俄分子!顧名思義嘛!”周豎人說著自己的理論,倒是把朱傳文貶低成了一個賣國賊似的人物,這年頭親日,正確,沒問題。
在這個看臉的年代,人種的年代的,黃皮膚,黑眼珠,可以說是一個共同的認識,晚清的親日那可不是吹的。尤其是甲午之后,民間甚至興起了一股子向著日本學習的妖風,不過,人家先進,學習倒也沒什么丟人的。
谷庵升聽到這里倒是有些聽不下去了,朱傳文是親俄分子,還有沒有天理了?這年頭并不提倡人人平等,但是幾年來朱傳文在冰城的努力,卻是吧清國人和在冰城的俄國人拔上了同一個高度,去你娘的言必稱希臘,中國人牛逼才是朱傳文倡導的。
“各位同學!”谷庵升從人群中走出來,一聲西服,身邊跟著日本人的陣勢倒是很有著出場的先聲奪人。
“你是?”周豎人看著從人群中走出的谷庵升有些不解的問道,這是誰啊?耍什么排場呢?倒是對一邊的船越文夫微微頷首。
“各位同學,鄙人谷庵升,也就是這個黑省館的主事,如果沒有其他事情,我想請諸位同學參觀下我們的黑省館!”谷庵升沒搭理周豎人倒是對一群十五六歲的中學堂學生邀請道。
受于朱傳文的影響,谷庵升知道年輕人終究是未來的希望,相比于一個戴著有色眼鏡的教員來說,他更看重的是這一群學生。
“我們……”周豎人正要說話,但是學生們明顯已經騷動了起來,頗有些躍躍欲試之感。
黑省館在谷庵升的示意之下,再次在晚上開門營業,一盞盞昏黃的燈光將黑省館照耀的燈火通明。
“這是漢耀牌的蒸汽輪機,它的作用有著很多,面粉、紡織、發電……”谷庵升滔滔不絕的講述起了漢耀的產品。
“我們漢耀致力于讓清國的科技水平追上英、美、德,至于有人說的親俄,我并不認同,不知在場的各位有誰真正去過冰城,在冰城,我們的農戶耕有其田,工人勞有其得,學生學有所用。單論冰城的識字率,我想整個清國都沒有我們冰城高。”
谷庵升滔滔不絕的說著冰城的一切,聽驚了周豎人的同時,也讓船越文夫有些驚訝,這是他第一次從谷庵升口中聽到這樣的字樣。
在神戶的時候,船越文夫也是見過朱傳文的只覺得這人是個干練的年輕人,但是從未發現,這樣的年輕居然有著這樣的能量,能改變一個地區。
谷庵升講解著,一眾中學堂學生卻是眼界大開。
“掌柜的,在冰城漢耀中學的學生真的能留學國外嗎?”
“能啊,只要你有著過硬的成績,就能得到漢耀各個所屬工廠的贊助,可以說和你們這位教員的公費留學差不多,但是我們不去日本!”谷庵升說的很是自得,清國比日本落后,但是日本比歐洲、美國落后這是不爭的事實。
“那我們能去漢耀中學上學嗎?”學生們嘛,眼界大開的同時也是詢問著自身的事情。
“漢耀中學暫時不對黑省之外的生源招生,但是如果你們想去冰城看看的話,我想相比于東京,冰城這片我們的自己的土地更值得你們去看看。”谷庵升說道。
一陣友好的交流之后,谷庵升吩咐著黑省館的手下:“去,拿些紀念品過來。”
黑省館的紀念品,其實就是漢耀鐵器一廠自己出產的鐵質飯盒,上面印著漢耀的標志。
在一眾發放之下,谷庵升拿著飯盒走向了周豎人:“你是他們的教員吧,我曾經聽過我們總理事,也就是你口中的親俄分子朱傳文說過,沒有切實的觀察,就沒有發言權,現在我就將這句話送給你。我們總理事在踏實的改變著一個地方,但是你卻在剛剛給他打上了親俄分子的標簽,這是我不能容忍的,所以站了出來。未來,我希望你有機會來冰城看看,有著觀察才有著發言權。”
周豎人有些吃驚的看著手里的飯盒,其實在谷庵升講解黑省館的一系列產品,冰城的風土人情時,他就微微有些動搖,現在看著手里不重的飯盒,心里不免有點沉甸甸和火辣辣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