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一出,大帳內頓時沉默。
所有世家貴族、法脈供奉、軍中統帥,臉色都異常陰沉。
他們又何嘗不知道這一點。
大魏自中后期衰落后,世道混亂,皇族與玄天道爭斗,飽受壓制的各大世家法脈崛起。
大魏南方各州率先自立,毀宗廟,借著南逃玄元教之力,另立殘缺神道,致使大魏社稷崩塌,亂世降臨。
原本他們打的主意,是占據九曲天河之險,坐觀北方氏族與李魏皇族內斗,待其元氣大傷,再渡河以南統北。
誰都沒想到,獨孤家竟趁勢而起,白家臨陣逆反,咒死魏幽帝,原本還有一戰之力的皇族立刻崩塌,大燕因此而立。
大燕立朝初期,南晉實力占優,多番攻伐,再加上冰雪長城蠻族作祟,很是憋屈。
但國運這東西實在玄妙。
大燕蒸蒸日上,南晉與前朝大魏幾乎一個模子印出,世家內斗不休,日漸衰退。
到如今,已攻守易位。
別說什么一統人族大義,雙方三百年對峙,不少世家子弟都亡于對方之手,血仇都記不得有多少。
梼杌軍團元帥夏侯伯明也點頭道:“徐夫子說得對,此事早有定論。”
說著,冷眼一掃,“我知道諸位當中,有人暗中聯絡大燕,若誰還心存僥幸,便是我等共敵,到時莫怪本帥心狠手辣!”
大帳內一時變得安靜。
南晉與大燕不同,世家有強有弱,號令不出玉京,軍團更是成為私軍。
夏侯伯明素有“笑面虎”之稱,表面客氣,私底下陰狠孤傲,手上沾滿血腥。
也唯有他,能夠鎮得住南晉群雄。
見眾人神色,夏侯伯明心中滿意,這才轉頭對著徐虎點頭道:“徐夫子,眼下可有良策?”
“拖!”
徐虎面色平靜,沉聲道:“大燕勢大,卻有三個隱患,便是我等致勝之機。”
“一來,耗舉國之力建饕餮軍,民生多艱,雖王夫子鑄民意刀,但剛不可久。”
“二來,古周禮改制動搖世家根本,雖因皇族勢大妥協,但久必生禍。”
“其三,便是燕皇命不久矣,到時獨孤熙即位,朝中勢力必生變動,能不能壓得住世家,還是兩說。”
“大燕蓄勢,一而鼓,再而衰,三而竭,只要我等死命相擋,便可迎來轉機!”
一番話慷慨激昂,但帳中眾人卻不買賬。
“徐夫子想的挺好…”
一名長須老者嗤笑道:“大燕豈會看不出這點,以死相拼……不如你徐家先上如何?”
其他人雖不做聲,但也冷眼旁觀。
“好了!”
夏侯伯明一聲呵斥,隨后擺了擺手,“事已至此,徐夫子之計已是良策,諸位各自守好關卡,切不可使燕軍渡河!”
“是,大人!”
眾人拱手,紛紛離去。
一時間,竟無人搭理徐虎。
徐虎剛要說話,見夏侯伯明閉眼輕撫眉心,顯然不想多說,只得心中一嘆,拱了拱手,闊步離開。
大帳內,一時安靜下來。
“徐虎計窮矣…”
屏風后白霧翻涌,一名滿頭白發的駝背老者拄著拐杖緩緩走出,微微搖頭道:“徐虎剛愎自用,連他家族子弟都陽奉陰違,想三言兩語鼓動各家拼命,莫非當大家是傻子?”
“巫老。”
對這名老者,夏侯伯明顯得尊重許多,起身拱手,親自引其坐下。
南晉巫家歷史古老,可追溯到十七國亂世之時,雖起起伏伏,但傳承卻始終保留下來。
當然更重要的是,巫家掌控了南晉九嬰軍團,在南境密林對抗鬼獠,實力強悍,夏侯家也不敢隨意招惹。
這老者,正是巫家族長,巫篪。
巫篪坐下后,悠悠喝了口茶,“死戰死戰,都知道拖住大燕重要,但各家精明得很,讓誰去死,就是個麻煩。”
“我南晉不同大燕,世家可不在乎皇族生死,若非大燕弄什么古周禮,恐怕此刻早有不少人反水。”
“徐虎挑起戰事,卻又無退兵之計,自然不得人心…”
“巫老說的是。”
夏侯伯明沉聲道:“徐虎還有一點沒說,眼下時局動蕩,大軍對峙,燕朝消耗,我等何曾不是,已有幾州百姓造反。”
“拖下去,恐怕還未等燕朝出事,我南晉便會亂成一團,還有魏幽帝那雜碎……徐虎也是個紙上談兵之輩,我等百般配合,竟連人都找不到!”
巫篪微微搖頭,“書生氣,玩弄權術還行,戰場可不講什么禮法。”
夏侯伯明眼中一動,“巫老親自前來相助,莫非已有了退敵之計?”
巫篪陰冷一笑,“老夫,到是有一計…”
另一邊,徐虎回到營帳。
他如今被排斥,又與族中鬧掰,自然受到冷落,營帳被安排到了偏僻角落,只有不到千名手下,營中也冷冷清清。
轟隆隆…大雨雷鳴不斷。
徐虎負手立在帳前,望著天空因煞炁影響形成的密集雷云,雙拳漸漸握緊。
一陣陰風吹動,燭火閃動。
徐虎眼神一動,隨后緩緩轉身。
只見帳中燭火光暈閃爍,出現一個模糊人影,赫然是名白須老道。
“廣元真君!”
徐虎瞳孔一縮,冷聲道:“真君妙法果然不俗,竟可突破軍陣千里顯影,不知有何見教?”
廣元真君淡然一瞥,“本座受好友相托前來勸說,你非貪戀權勢之輩,大勢已至,為何要螳臂當車?”
“真君是受張夫子所托吧…”
徐虎心中一動,已有所猜測,微微一嘆道:“十年前,我化名潛入靈州,路上被張夫子所阻,坐而論道,陰陽之說令人敬佩,勞煩真君替我謝過張夫子美意。”
廣元真君眼神冷漠,已有一絲殺意,“王夫子亦對你多有夸贊,卻是個冥頑不靈之輩。”
“可知魏幽帝潛伏,乃是為引人族大敵九幽鬼國前來,你精通周史,應當知道這是什么!”
“九幽鬼國…”
徐虎一捏拳頭,隨后深深吸了口氣,“那真君可曾知道,古周禮因何而成?”
說著,眼中滿是恐懼,“我徐家精研古周禮,在下于葬仙泊禁地內曾找到全本周禮,當時便立刻損毀,真君可知第一句是什么?”
“帝封神天下,食人以長生,活祭悅仙神,民如豕狗,滿殿皆妖魔,赤帝舉兵,斬仙滅神,破封神臺,定古周禮,自此人皇不得長生,分權世家,共治天下!”
“不可能!”
廣元真君原本來勸說,沒曾想竟聽到如此隱秘,頓時也有些不淡定,“我教典籍,人皇得道,騎龍上九天,哪會食人,分明是胡說八道!”
徐虎深深吸了口氣,“在下可沒說是人皇,人皇功德綿延,但后代就一定賢明么?!”
“燕皇若得完整封神術,遲早會發現封神長生之秘,威臨天下,又有誰能制?古周禮絕不可廢!”
廣元真君原本想繼續反駁,但似乎想到什么,沉默了一下道:“上古之事,你我皆是猜測,此事我會去查,但眼下人族一統不可廢,魏幽帝這禍患也必須殺!”
“何去何從,你好自為之…”
說罷,蠟燭一陣閃爍,人影已消失不見。
大帳內變得安靜,雷雨中,隱約傳來各營軍士雜亂喧嘩聲。
不遠處營房內,傳來壓抑哭泣聲。
徐虎原本就心煩意亂,聞言頓時惱火,身形一閃便來到營房前,猛然掀開。
營內,一名少年軍士跪在滿是泥漿的地上,旁邊則躺著名渾身污血的青年,早已氣絕。
徐虎壓住怒火,低聲道:“為何不叫殃師處理,你怕了?”
少年軍士抽泣道:“這是我阿哥,他前日中箭傷重,家中又傳來消息,老父老母被當成逆黨斬殺,如今只剩我一人…”
說著,已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道:“我家世代務農,只求一口飽飯茍活,參軍說趕走大燕,就能過安穩日子。”
“可夫子,這是為什么?”
“大燕為何要打我們?”
“田地為何會被充做軍田?”
“我們只想活著,為什么活不下去!”
“徐夫子,人都說你是南晉第一才子,能告訴我為什么么,我只想知道為什么”
咔嚓嚓……雷霆閃過,大雨傾盆。
徐虎眼中陰晴不定,悲哀、憤怒、無奈、臉上變幻莫測,隨后只化作一聲長嘆。
“你且活著,老夫去找為什么!”
說罷,周身劍光繚繞破空而起,往南而去…
南晉軍營雖說不如大燕齊整,但也崗哨暗哨遍布,更有各色異獸潛伏巡視,大陣煞炁相連,更有法寶鎮壓。
若非如此,廣元真君早就突入營中打殺一番,何必傳個話都需要施展秘法。
徐虎離營的消息,立刻傳遍。
有人冷笑,有人嗤之以鼻。
以前世道安穩,眾人還賣他個面子,眼下大亂已至,這所謂書院才子,便是添亂之人。
“徐虎走了?”
夏侯伯明眼中也閃過一絲怒火與失望,“無計可用,還不守軍規,走了也罷,省得老夫動手!”
說罷,看向旁邊,“巫老,您繼續說。”
巫篪微微點頭,“伯明熟知兵法,應當知道十大兵圖中的天河一戰。”
夏侯伯明點了點頭,“這是自然,大楚社稷崩塌數百年亂世,九曲天河妖龍禍亂,當時南方氏族借此阻擋白虎兵圣。”
“兵圣麾下四靈元帥楊虬和鎮海元帥袁蛟兵分兩路,滌蕩九曲天河,兵圣則從海路進發,一路橫掃各族,統一天下。”
“巫老莫非覺得大燕也會從海路突襲?放心,那邊此時正是黑潮泛濫之時,誰也不敢出海。”
“非也。”
巫篪森冷一笑,“有些事,李援瞞得住天下,卻瞞不住我們,那妖龍大楚時便被封入鎮魔塔,若有辦法早宰了。李援不過派人將其重新封印而已。”
“老夫,恰巧知道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