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廣想殺受到陸寒江另眼相待的天泉,但是卻來找應無殤尋求幫助,其中顯然有一些耐人尋味的問題。
平心而論,表面上應無殤跟邊廣關系不錯,實際上兩人交集實在有限,或者說,應無殤跟大部分錦衣衛的弟兄都交往甚淺,只出身一項就已經將他與太多人隔開了。
同樣是孤身一人,當年被除族的陸寒江入了錦衣衛從總旗一路做到千戶,所有人都熱情相待,自薦投效者不計其數,反觀應無殤,哪怕成了千戶仍舊門可羅雀,二者的差別就在于這出身。
陸寒江能夠得到眾人的支持,有一部分孟淵在背后撐腰的緣故,然而更大的原因則在于,即便是被除族,陸大人也是世家大族的出身,是堂堂陸氏宗族的子弟。
總的一句話,對于大部分的錦衣衛而言,在“官宦世家”這個大院里長起來的人,天然就能夠產生信任和好感,用簡單的三個字形容,那就是自己人。
就比如當年江南之亂,錦衣衛的幾個千戶旗幟鮮明地跟著喬十方“反”了,陸寒江雷霆手段處置之后,那些個連名字都沒有留下的千戶們,他們的家人早已經銷聲匿跡,是死是活沒人在意。
但作為“匪首”的喬十方,他背后的喬家不但沒有受到牽連,甚至他的兄弟還直接萌蔭成了錦衣衛的旗官,盡管因為某人的插手這事情變了味,但大體上還是那個意思。
幾家從犯全都銷聲匿跡,但匪首喬家卻能夠逃過一劫,其中的差別也在這出身上,喬家并非大族,但也是累世官宦,對于上頭的人而言,這都叫一個圈子里的自己人,一定要體面。
對喬家的處置是由吳啟明牽頭,得到了孟淵的同意才確定下來的,由此可見,即便是在刀口舔血的錦衣衛里,這出身也同樣重要無比。
邊廣背后的家族不顯,但同樣也是出身官宦,所以即便對方壞了規矩,也仍然有退路可選。
但應無殤就不同了,他是真正的孤身一人,應家煙消云散之后,他就是普通的一個江湖散人,若不是吳大人當年慧眼識才,他說不定早就埋沒在江湖的浪潮之中了。
所以有些事情,邊廣可以去做,應無殤就不行,也正因為如此,對方此刻給他發來這種信,恐怕意圖未必是求助這樣簡單。
看著眼前面露惆悵的蒯百戶,忽然,應無殤腦海閃過了一個念頭,他似乎隱約覺察到了邊廣的真意。
這封信,或許并不是求助,而是對方想要通過自己的手,變相地向陸大人請罪。
“邊副千戶這事,有些難辦啊,蒯百戶如何看?”應無殤試探性地問了身邊的蒯百戶。
蒯百戶長長一嘆:“邊大哥雖然一時糊涂,但終究與卑職有兄弟之情,此事卑職不便開口,全憑千戶大人處置便是。”
應無殤明白了,他將信收好,然后背過身去淡淡地說道:“同僚一場,我給你們三天時間,邊廣動了這個心,想必對方的底線他也差不多摸清了,速度夠快的話,或許能夠成事。”
“多謝千戶大人。”蒯百戶感動莫名,他躬身一禮,長久不起。
應無殤點點頭,帶著信回屋去了,這種事情想要瞞著陸大人是不可能的,他做不到也不敢做,邊廣的請求對他而言,區別只在于是早報還是晚報。
這一次應無殤選擇了后者,登上千戶之位后,他已經意識到繼續維持獨自一人的狀態是不行的,他迫切地需要融入其他人的團體之中。
此次他選擇自己擔一份玩忽職守的罪名幫邊廣拖延幾日,這便是他表達出的善意,至于收效如何,那只能看將來了。
而早在書信送到東都之前的數日時間,邊廣就已經將收集到的情報分析完畢,同時召集好了人手準備出發。
不過臨出發前,吳啟明卻將他叫了過去。
“卑職見過吳大人。”邊廣并不意外對方會發現自己的動作,在京城里,他的一舉一動根本瞞不住人。
吳啟明坐于書案前,見到他來了,手中筆鋒一頓,遂又接著下筆,同時問道:“副千戶近日召集了人手,又照會了數個縣府的衙門,這要是出京?”
邊廣躬身道:“回稟大人,卑職,有一樁私事要去了卻,還請大人放行。”
“人皆有私,本官自然不會阻攔副千戶,只不過,錦衣衛有錦衣衛的規矩,”吳啟明放下了筆,抬眼正視對方道:“你想要做什么?”
“殺人,”邊廣聲音有些嘶啞地道:“殺青城派弟子,天泉。”
吳啟明并不意外這個回答,他只是淡淡地道:“何苦呢,此人雖陰差陽錯入了陸大人的眼,但他的生死已經注定,你只需要安心等著,此人早晚會死。”
邊廣沉默了片刻后,緩緩跪下答道:“卑職擔心.遲則生變。”
“你怎么會有如此想法,還是說,你不信陸大人?”吳啟明問道。
“卑職不敢。”邊廣深深低下去頭。
“唉。”
吳啟明輕嘆一聲,他起身走到邊廣身邊,拍了拍對方的肩膀示意對方起身,然后說道:“邊廣,你可知道,你是如何得到今天之地位的?”
“皆是大人提攜。”邊廣沉聲答道。
吳啟明微微頷首,目光幽深地道:“論武功天賦,你不是優秀的,論權謀機變,你也不擅此道,論出身背景,比你強的大有人在,為何陸大人偏偏看重你,你可知道?”
邊廣眼神有些落寞,卻還是如實答道:“卑職明白,因為在陸大人任職百戶之時,卑職就已經投入大人麾下。”
“你是陸大人的嫡系下屬,多年來一直頗受他看重,京中事務如此重要,那么些個千戶,陸大人都棄之不用,卻越級提拔了你來做事,這等榮恩,你可曾記得?”吳啟明說道。
“卑職不敢忘。”
邊廣深吸一口氣,鄭重地道:“大人恩德,卑職永遠銘記于心,卑職此番擅作主張,并非懷疑大人,只是卑職不想再等了。”
吳啟明搖首道:“邊廣,你為人重情義,這是好事,可你要想清楚,你真的要放棄如今的地位權勢,就為了一全兄弟之情嗎?”
邊廣沉默片刻,仰起頭來,神情凝重,一字一頓地答道:“請大人,成全。”
吳啟明嘆息一聲,不再說話,邁步越過邊廣,再沒有回過頭,良久之后,邊廣起身來到屋外,他的弟兄們已經在外頭等候多時了。
這群人的官職從小旗到百戶不等,全都是跟著他多年風風雨雨過來的。
“邊大哥,大伙都準備好了。”其中一人上前說道。
邊廣抬頭望了一眼蒼藍高遠的晴空,閉上眼眸沉吟小許,重新睜開的眼中再無猶豫與遲疑,他緊了緊腰間的繡春刀,凝聲道:“走!”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