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么時候掛了電話,我自己都不知道。
外頭的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去。
妹妹探頭進來,關心地看著我。
我抬了抬眼皮,“沒事。我沒事。一個朋友……一個朋友那里出了點事情……”
妹妹啞然,不知道該說什么。
我扯了扯嘴角,揉著妹妹的腦袋,從房間里走出來。
爸媽都在客廳,看我出來,都向我投來了關切的目光,卻是欲言又止,似乎不知道該問我什么,該怎么和我交談。
“我出去一趟。”我言簡意賅地說了一句,并沒有交代剛才發生的事情以及我接下來要做什么的心思。
媽媽說了一句“路上小心”,臉上雖然是憂心忡忡的表情,卻沒有阻攔我。
妹妹喊了一聲“哥哥”,但沒有阻止我的腳步。
我去了工農六村。
現在差不多是一些老人家吃完了飯,在小區里散步的時候。
我最近幾天一直來工農六村,加上之前的工作,小區里好多人也都認識我了。
當然,這種認識談不上交情。就是有人想要套近乎,在之前幾天被我們五個人都不軟不硬地敷衍過去后,也沒了那種心思。
有人叫一聲,算是打了招呼。也有人想要攔我,表情嚴肅,憋著一股子勁。
“林組長,你看你們拆遷辦定下的這幾套方案,這可都太過分了啊。憑什么我們都住在這兒的,不能分房子?我們一家三口在這里住了十幾年了啊。我老爹就是我家照顧著的。他之前腿腳不好,上下樓還都是我背著的。我大哥做了什么了?他就是老早以前,騙了我老爹,讓老人家把他名字加進來。你問問我老爹,他也想要把我們一家三口的名字寫上去,這不是政策變了,加名字要辦各種手續,審核麻煩了嗎?他是產權人啊。他想要……”攔住我的中年人義正言辭,講的是情。
奈何拆遷中講到人情,頂多是一些數字上的變化,大方針是不可能和人講人情的,而是要按照法律來辦。
我默不作聲地看著對方。
這中年人一點兒都不覺得尷尬,繼續滔滔不絕,吸引了好些人湊過來看熱鬧,指指點點,他舌戰群雄,好像在做什么正義的事業。
十多分鐘后,他都沒有住嘴的意思。
我腦海中浮現了這一家子的情況。
房子的產權人叫徐光宗,原本在市鋼鐵三廠中也是個小領導,所以家里條件很好。大兒子徐鋼有出息,早就獨立搬出去,自己買房子了,但戶口一直沒有遷出去,在過去政策寬松的時候,讓徐光宗將自己的名字加到了房產證上面。小兒子徐鐵則有些不成器,現在已經是老大不小的人了,自己的兒子都有二十歲了,但一直住在徐光宗的房子里面。因為住房緊張,二室一廳的房子,徐鐵硬是讓徐光宗住在了陽臺上面,他和妻子住一間臥室,兒子自己住一間。對待徐光宗,他可沒有像自己說的那么好。
拆遷工作開始時,我并未把徐光宗一家放在心里面。這個家庭中雖然有矛盾,但徐鋼自己發達了,并不缺錢,在拆遷金額上,不是那么斤斤計較,對徐光宗的財產也不是那么在意。聽工農六村的人八卦,以及他們兄弟吵架的時候自己說起來,原本徐光宗夫妻對兩個兒子一視同仁,徐鋼的名字加在了房產證上面,準備把房子留給他。那時候,房子的價值還沒有那么高。徐鐵當時卻是拿了徐光宗自己的二十萬現金存款,和徐光宗幫忙托關系借來的鋪面做生意。結果,徐鐵生意失敗,灰溜溜地回到了父母家中,一蹶不振,徐鋼卻是在單位中混得不錯,之后升職、再升值,步步高升。而房產上面,本來徐光宗夫妻和徐鋼的份額是均等的。在母親去世,徐家處理遺產的時候,徐鐵鬧了一通,他自己名字是沒辦法加到房產證上面——中間的審核過程和納稅金額,拮據的徐鐵不愿意承擔——就逼著徐鋼降低了份額。
有一方愿意退讓,這就沒什么大問題。
但到了現在,幾年過去了,徐鐵的兒子沒能成器,他自己繼續窩囊,就變得得寸進尺,愈發貪婪。也不知道是多年心結,還是太過擔心,他總想著將所有好處完全攥在手里面。
徐光宗和徐鋼這兩個真正的產權人無所謂的事情,他卻是斤斤計較,非要鬧出天大的好處來,還逼著徐光宗和徐鋼也來鬧。
徐光宗和徐鋼不支持,徐鋼還直接斥責了他。兩兄弟算是翻了臉。徐鐵在家里討不得好,轉頭繼續糾纏我們拆遷辦。
我們看到他就心煩。
可現在,我看著徐鐵的表演,忽然覺得有些荒謬可笑。
這樣的人,貪得無厭地追求著利益。他沒有大富大貴,或許也不是活得很開心。可他還好端端活著,還能繼續給人添麻煩,惹人厭惡,繼續讓自己的貪婪發酵、膨脹。
李星方的妻女卻是就那樣死了。李星方還被自己的能力折磨了大半輩子,折磨到理想被打碎,折磨到不得不一退再退,只為茍延殘喘。
憑什么呢?
我過去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想法。看到那些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人,我頂多是有些羨慕。可人各有命。這種運氣,是求不來的。要因此而扭曲了自己,那真是庸人自擾,將自己變成了一個丑陋的人。
可現在,我忍不住生出那樣的怨恨來。
憑什么呢?
真如古陌所說的,我們這樣的人,上輩子造孽,這輩子還債嗎?
我們這類人的家人朋友,也是上輩子犯了錯,這輩子才被折磨嗎?
如果真是如此,我想要死個明白。
我想要知道我上輩子究竟做了什么,想要知道李星方上輩子做了什么,想知道他的女兒上輩子到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這輩子就得受這種折磨!
徐鐵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退后一步,“你,你做什么?你這眼神……你什么意思?”
我沒有理徐鐵,從他身邊走過,進入了六號樓。
我一口氣就上了六樓,用力地捏著鑰匙,打開了青葉靈異事務所的大門。
清冷的事務所內安安靜靜的。
關門的聲音在這種環境中顯得過于響亮。
我原本激憤的心情陡然沉寂下來,看著空曠的事務所,感覺到了一種絕望。
“葉青,是不是……無論如何,都改變不了我們的命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