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十二年的大明,
沿海各省府,尤其是山東、江浙一代,較之去歲更多了幾分繁華景象。
隨著朝廷開了海禁加上工業化的推動,各類商品層出不窮,無論是瓷器還是綢緞,都愈發精制美觀,也愈發讓海外異邦欣喜,這些都是價值連城的貨物。
而沿海各地沒了海禁,漁民可以外出捕魚,海鮮水產如今在大明倒是愈發的多了,一些大型海魚或者水產被捕獲上來送到城里,往往都能賣上個好價錢。
除此以外,東南沿海那沉寂許久的造船業也開始再度發展起來,眼下有心人都清楚,這是一個屬于海外貿易的時代,出海做生意,只要能到達目的地,那就能賺得盆滿缽滿。
因此大明各地的海船數量都在快速增長著。
拿江浙一代來說,原本的江浙地區,各家士紳掌握的走私船,小型貨船大型海船加起來,攏共也不過幾百艘,但去歲朝廷明確開海禁后,這個數字就翻了一番,也不知道這么多海船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至于今年,江浙、福建、廣東等地的海船貨船已經不下三千艘,而且這個數字還在不斷膨脹著。
拿江浙那些做綢緞布匹生意和瓷器茶葉生意的富商來說,他們以家鄉為劃分,成立一家家公司融資上市,然后集資購置大船進行出口貿易生意,
同鄉同姓之情就是最穩固的紐帶,眾人集資之下企業也能有更好的競爭力,充足的資金讓企業發展極快,連帶著眾人收獲更多,這也讓這種以家族、同姓同鄉為主的企業遍地開花,無論是不是上市,其能力都是不小的。
因此在如今的東南海域,最常見的便是一艘艘懸掛著各家旗幟的海船在海上乘風破浪。
這些或掛著沈、或掛著劉、張、李、錢等豪紳大族旗幟的海旗,往往就是一地的物產或者一個家族的主營。
大明東南沿海之上,風光秀麗,千帆競發,來往船只如魚群一般不斷回流往復,將各地的物產和金銀源源不斷的匯入大明,匯入這個大時代。
而伴隨著各地商船不斷下西洋,在高麗、倭國、東南島國番邦乃至更遠的地方貿易,大明股市之中,瓷器、茶葉、綢緞布匹的相應股票也在節節攀升,東南這些大族趁著大明開海新政的新風,將自家的資產膨脹了好幾倍,一個個吃的滿嘴流油,盆滿缽滿,自然而然也對朝廷愈發擁戴。
在南洋之上,一支船隊正在劈風斬浪。
這支船隊有十幾艘大船組成,每艘大船滿帆鼓風,在季風的帶動下沉穩的前進著,那一面面船帆之上的沈字,代表著這支船隊屬于江南的沈家。
沈家無疑是江南大族,歷來對漕運、鹽引都有參與,且有不少海船做著走私生意,是真正的家資巨億。
沈家掌握的船隊,有足足百艘之多,不可謂不強。
眼下這支十幾艘大船的船隊,只是沈家旗下一只普通的船隊罷了,畢竟隨著沈家的生意上市,原本就精通海外貿易的沈家更是趁著這股東風開始做起了瓷器、布匹的生意,食鹽和糧食是能在國內賺錢,而且因為朝廷定下的制度,為了穩定市場,食鹽、糧食、油這些生活必需品的價格都是由朝廷根據情況制定,漲幅極低。
可以說能賺錢,但都是薄利,屬于不會虧,但你也不可能大賺的地步,畢竟食鹽和糧食這些東西說到底就和煤鐵一樣,大頭都是在朝廷手里。
倒也不是沒有人試圖多賺一點,例如之前河南洪澇,淹了半個河南行省,朝廷要求臨近各地支援河南,就有些商人借機高價售賣食鹽糧食等。
可朝廷的倉儲一開,大量食鹽糧食以低價涌入河南,這些商人不僅沒賺,還虧了不少路費。
如果是這樣也就算了,澇災剛結束,
朝廷就開始清算,一隊隊緹騎從京師出發開始拿人,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什么背景都在皇宮里那位至尊的怒火下灰飛煙滅。
朝廷這一波低價出糧最后不僅沒虧,還沒收了大批錢財和食鹽糧食,可是讓各地商賈們知道了朝廷新法的厲害和什么叫投機倒把的下場。
用沈家老太爺的話,那就是「一群被豬油蒙了心的死人,也不看看什么時候,還想著和朝廷作對,死有余辜就算了,別牽聯著我們這些好好做生意的。」
受那些被張相爺定性為「投機倒把」的商人影響,各地衙門那段時間嚴查各家商人情況,可是把各家嚇得不輕,畢竟說破大天,你就是富可敵國,在朝廷眼里也不過是一頭肥豬,朝廷真要下手,你除了待宰還能如何
沈超倒是沒多想,當今朝廷可是講規矩的,無論是圣上還是張相爺,人家那是什么地位
別人發財靠腦子,靠機遇,靠背景,但圣上和張相爺則是決定著你們能不能發財,人家是游戲規則的制定者。
沈超作為沈家二房的嫡子,如今正值而立之年,今上登基時他不過十余歲,可以說他是真正體會到新政改革的那一批人。
從天啟二年開始,朝廷在變化,衙門在變化,什么都在變化。
當時作為十五六歲意氣風發的少年郎,沈超也是頗為崇尚張好古提出的新學、實學對東林舊學萬分鄙夷,認為自己將來起碼也是個揮斥方遒的一代名臣。
奈何,沈家在江南,當時新學在江南不顯,他也沒能溜去北方。
后來爆出來事情倒是不少,圣上都能遭遇刺殺和陰謀,可隨著這些小波小折過去,當今圣上龍威愈重,朝廷的威儀也在不斷的體現,破遼東,平漠南,收交祉,朝廷新軍向天下人彰顯了朝廷的實力,新政的推行在朝廷幾十萬新軍和遍布各地的大同書院,新黨士子下已經成為了朝野間的真理。
至此,沈家也開始向新黨靠攏,如今沈家是愈發的感受到了新黨的好處,不貪圖你的錢財,也不需要你的恭維,只要你不違法就什么事都沒有,如果你還能做些實事,那新黨就更喜歡你了。
拿如今的船隊來說,如果不是有新黨的支持,沈家也不可能輕易的融資上市啊。
站在船頭上嗅著海上那清新的空氣,這些空氣可比如今江南的一些地方好多了。
如今江南的鄉下莊園還好說,但那些大城各個在弄什么工業化,工業化的確帶來了便利,帶來了錢財,但也將原本的好空氣給弄得烏煙瘴氣。
朝廷推行的工業化,對風景秀麗的江南來說,相當于在一副精美的煙雨畫卷上抹了灰,但誰也不可能拒絕工業化的進程。
沈超也是到過天津府,看著那冒著滾滾黑煙發出刺耳汽笛聲的火車在馳道上奔馳的畫面,他清楚地意識到,這些東西才是未來。
在吃飽穿暖,養家糊口之前,沒人會在乎其他的。
不過實際上眼下大明南北直隸的工業化進展也有限,因為各類工廠都是緊挨著城鎮,依托充足的人口市場以及道路便利,所以一些小城市,或者城外的莊園,山村還是那么漂亮,充滿了詩情畫意。
嗅著海上有些微冷帶腥的空氣,沈超感覺自己還是喜歡海上生活多一些。
沈家各房,大房雖然在打理生意,但大房的孩子都在學習,他們希望能在未來再給沈家多幾張官衣。
三房那幾個,一個個游山玩水,吟詩作對,到是在江南弄出了不小的名頭,稱什么幾子,但對沈家來說,沒什么用。
各房你爭我斗,想著在如今愈發富裕的沈家爭奪自己那份家產,這有什么意義
沈超覺得,他天生就該在海上,這海上風光多好啊,
正午時分,天上太陽高掛著將和煦溫暖的陽光灑在海面上,蔚藍的大海碧波蕩漾,船隊踏浪而行,去往一個個異國他鄉,見識各地的風土人情。
拋去腦中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沈超悠閑的伸了個懶腰∶「海上風光真是好啊,想那么多干嘛,還是看看遠處的風景吧。」
「嗯?船隊?!」
「子健?子健!拿千里鏡來!「
聽著沈超的呼喊,他那表弟從船艙里匆匆跑出來,將一根三節的千里鏡遞到沈超手里。
沈超拉開千里鏡打量著遠處那支船隊,那支船隊沒有什么顯眼的標識,看起來就像是普通的商隊,但哪家商隊會用這么多雙層的紅夷船
這些荷蘭人的船,與其說是商船,更像是戰船,他們的兩層甲板常常安置著超過二十四門火炮,且船只比尋常海船要快,可以說是海上打劫的必備船只。
當發現這支船隊直沖向自己這邊開過來時,沈超心里就咯噔一聲,他意識到不對勁了:「子健,快請福叔來。」
沈子健看自家表哥的神情也知道出事了,他立刻去找福叔,那可是沈家的老人,是這支船隊的定海神針。
今年已經五十歲的福叔來到前甲板,看著沈超的模樣問道∶「二少爺可是發現了什么蹤跡了?」
沈超將千里鏡遞過去:「福叔你看,那船隊是不是沖我們來的,那是不是海賊。」
福叔毫不猶豫結果千里鏡一看,神情立刻就凝重起來∶「全是紅夷船,這勢頭,絕對不是商船,是天殺的紅夷賊!」
「這些紅夷賊一直和我們各家搶生意,這些年不知道在海上做過了幾次,這眼下是看著我們生意越做越大,忍不住了!「
沈子健還有些不敢相信,他這才第一次出海,怎么就碰到海賊了
抱著僥幸心理,沈子健問道:「有沒有可能是朝廷的水師?」
沒等沈超說話,福叔就擊碎了沈子健的幻想∶「朝廷的水師怎么可能到這片水域來而且朝廷水師戰船也不是這等模樣,上面更不見朝廷水師青龍旗,這怎么可能是朝廷的水師?」
「二少爺,讓各船準備作戰吧,我們逃不了的。「
沈超沉聲說道:「那就靠福叔了。」
顯然,在這一方面,還得看海上老人福叔。
而福叔也沒多遲疑,他快速和各船聯絡,隨后一門門火炮從船艙里推出來,不過幾刻鐘,這一支商船就變成了可以兼職海賊的武裝船。
在大海上航行,各方皆不可信,唯一能信的,就是自家人和刀劍槍炮。
這海上行船不置備一些火炮,那就是純純的肉包子,誰都能來咬上一口。
福叔命令各船都準備好火炮后,又來到沈超身邊∶「二少爺,這情況不對,依我看,我們要邊打邊退,能退到朝廷海域,就有可能得救,不然,這些紅夷賊不可能輕易放過我們。」
沈超也知道眼下不是考慮生意賺錢的事情,這十幾條大船上的貨沒了倒還好說,但人沒了,不提按照朝廷制度下的各種賠償問題,就是損失了這么多熟練水手船工,再折損十幾條大船,那沈家必定是要傷筋動骨的,到時候沈家的股市都會受到影響。
「一切聽你的,福叔。「沈超直接給了福叔全權,讓福叔處理此次危機。
而此時,對面那些紅夷船也到了近處了,這個距離,沈超可以看得清楚,這些紅夷船相比自家的商船有些窄,不同于大明商船的寬胖,這些紅夷船是窄而長,前面布置撞角和火炮,前后四根桅桿,各類船帆掛滿,甲板上已經能看見那些紅夷人揮舞著火繩槍和刀劍。
這已經毋庸置疑了,就是沖著沈家的商船來的!
在福叔的指
揮下,水手們的高喊聲起此彼伏,一艘艘商船開始慢吞吞的轉向調舵,同時炮手們已經裝填好火藥,將沉沉的實心彈塞進炮口里夯實,等待著開火的命令。
雖然這些炮手還有些緊張,但畢竟都是多次航行的老手,其中一些也碰到過紅夷人,因此在這些老人的帶領下,新人沒有做什么傻事。
隨著雙方船只越靠越近,沈超看了看身后那些緊張的水手們,還是想爭取一下和平,因此他高聲喊道∶「對面的朋友,我們無意和你們爭斗。」
此時對面的紅夷船上也傳來有些別扭的漢話:「對面的朋友,我們也不想打,只要你們愿意把貨物交出來,我們愿意讓你們離開。」
一聽是要自己的貨物,沈超倒沒有什么遲疑:「如果只要貨物,我們可以給你,但你怎么保證放我們安全離開?「
那紅夷船上的人喊道:「你們停船,我們搬走你們的貨物,就會放你們離開。」
沈超不喊話了,停船,這不是要命嗎
顯然沈家的水手也不傻,這停船放對面的人上來,那自己的小命不就是全在對面的一念之間了?
別家的船隊不提,這紅夷人的話能信?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話可不是說著玩的,在茫茫海上,哪怕都是大明所屬,沈家的船隊要是碰到李家,王家之類的敵對家族,也是不介意臨時客串一把海賊的。
這都是漢人還這樣呢,更何況對面還是經常和大明沿海起沖突的紅夷人。
「打吧,對面沒打算放過我們。」沈超平靜的說道。
水手們一個個握緊了武器,靜等著開戰。
紅夷人喊了半天,見沈家船隊不說話,也知道是沒用了因此一個個加快了速度,那船首的火炮開始瞄準。
伴隨著轟的一聲,一枚實心鐵球從紅夷人的火炮里打出來,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翻滾旋轉著帶著炙熱的氣息蹭著沈家的商船落入水里濺起一道水花來。
這炮擊仿佛信號一般,雙方的火炮很快就你來我往不斷開火,一枚收實心炮彈在海面上不斷飛來飛去,大部分都是落入水中濺起一片片的水花。
而伴隨著隆隆炮響,硝煙升騰,各船之間通訊受到阻礙,原本就只能靠大聲喊話才能知道什么意思的船隊,這下是各自為戰了,一艘艘商船上高聲怒罵呵斥的聲音就沒有斷過,但在震耳欲聾的炮聲中,這些都被炮彈和硝煙所掩蓋。
十七世紀的海上作戰,沒有什么恢弘壯麗的畫面,只有一艘艘船只隔著一兩海里,將一發發炮彈打出,并祈禱這些炮彈能命中。
沈超站在甲板上,指揮著自家的水手反擊,一個水手咬著牙漲紅了臉將一枚實心彈塞入清理過的炮膛中,還沒松口氣就倒在了地上,這時才發現他的腦袋不知被哪里來的流彈打中,腦殼上多了個暗紅的血洞,有鮮血和一些白的黃的流出來。
但此時沒人在意這個已經死了的水手,船隊正在拼了命的將一發發炮彈打過去,時不時就能看到一枚炮彈飛過眾人頭頂落在后方濺起大片水花,但更多的還是落在了近舷,激起的水花宛如雨水一般潑了眾人一臉。
緊張的水手們哆哆嗦嗦的拾搗著火繩槍,將一顆顆鉛彈射出,七零八落的槍聲和炮聲就是此時的一切。
流彈飛舞,在空氣中劃出一道道炙熱的線來,沒入人體,船壁,或者在風帆上打出一個個破洞;實心的炮彈翻滾著砸破船壁,在船舷上形成一個大大的缺口,一些炮彈徑直落在甲板上砸出一個個坑洞,有些倒霉的直接被炮彈砸去半邊身子,缺胳膊少腿的倒在甲板上凄厲的哀嚎。
呼喊聲,怒罵聲,呻吟聲,充斥著海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