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延益這個想法不是突然萌生的,也不僅僅是受了楊清源的《共和書》的啟發。
神州的法治思想在遠古時代就已經萌發。
古籍之中便已有記載,法令者,君臣之所共立也。
至先漢之時,漢書之中便記載:法者天子所與天下公共也。
翻譯成現代漢語,法律是天子和全國人民都要共同遵守的。
到了大周,已經有士林學者提出了,“法者天下之公器”的思想了。
法非天子之法,而為天下之法。
這種思想雖然大膽,但還是能夠被普世價值觀接受的。
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這種樸素的法治思想自古以來便有之,且在百姓之中廣為流傳。
雖然文官集團在后世網絡上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但不得不承認,在限制君權之上,文官集團的貢獻是最大的。
比如藍星明末的文官集團,最大的問題不是限制君權,而是過度斗爭和失衡,使得其一家獨大,特別是浙黨的崛起。
這里順便提一句,文官集團不過是一個政治集團的代表,他們內部也有斗爭,也有矛盾,并不是一個整體。比如明末的東林黨中,就有齊黨、荊黨、楚黨、浙黨。鄉黨、朋黨、政黨都會形成不同的派系。
不過單就限制君權,藍星明朝的文官其實做得還不錯。
限制君權本就是儒家思想之中的應有之義,只不過董仲舒的罷黜百家,使得儒家變成了皇權的附庸。
《周禮·武成》:“惇信明義,崇德報功,垂拱而天下治。”
圣天子垂拱而治的思想歷來是被人所推崇。
皇帝作為政治象征,不過度的參與到政治當中。
不是每一個皇帝都能夠漢武、唐宗一樣英明神武,一個隋煬帝式的昏君,其對于社稷的危害性遠遠勝過三個強大的敵國。
但是文官集團的代表不一樣,能夠從科舉走上仕途,最后登頂的人物,其政治手腕和政治魄力都是人中頂尖。
并不是什么人都有執掌一國的能力,比如后世的政治作秀固然能獲取選票,贏得大選,但是他們有沒有能力執掌一國,這個答案是不確定的。比如某個演員出身的司機。
同樣的道理,相比于繼位的皇子,歷縣郡府州的文官的能力久經考驗,自然更值得信賴。
當然也不是說文官就絕對好,文官集團最終也是為自己的利益服務的,一旦讓文官獨掌大權,沒有制衡者,就會出現明朝中后期的情形。
明初三大營被廢之后、重新組建了十二團營。
自此之后,代表天子親信的宦官勢力便徹底被清除出了京營,京營、內閣、六部、都察院都是文官說了算,以巡撫轉隸都察院為標志,文官成為了各地的最高軍政長官。
一家獨大,政治失衡,這就是就明朝崩潰的原因之一。
或許偶有國士,可以不在意自己的得失,來限制文官集團,比如推行考成和一條鞭法的張太岳,為大明續命八十年。
但只有背叛階級的個人,沒有背叛階級的階級。
所以在張太岳死后,被文官集團近乎瘋狂地攻擊。他改革的成果也毀于一旦。
故而,在文官執政的時候,需要有人來制衡文官,不能讓文官集團掌握絕對的權力。
司法、監察、兵事,不能再由文官插手。
斗爭和制衡有時候才是政治平衡穩定的關鍵。
藍星有位大政治家曾經說過,“黨外無黨,帝王思想,黨內無派,千奇百怪。”
共和也好,立憲也罷,莫外如是。
有政治必有派系,古今皆然。
于延益看向了楊清源,這不是他的突發奇想,而是早就在有所思考,在牢獄之中,他已經理清了思路。
所以才有了今日和楊清源的這番對話。
“于師,即便是要走限制皇權之路,你也不是必須要死啊!或許還有別的辦法!”
楊清源看著于延益,他不愿意這位個人能力品德都近完人的名臣落得這樣一個下場。
于延益笑著搖了搖頭,“清源,你其實看得明白,卻又何必執著呢?!”
楊清源不是不懂,而是不愿!
“朱瞻坤弒君的證據已經被銷毀。我若不死,你以何廢立,正天下法?!我死,天下大義才能現。”于延益口中的死,似乎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簡單事情。
“于師!!”
于延益抬手制止了楊清源的話,“人生七十古來稀,我即便是活著,又能茍延殘喘幾年?!為何不成全大義之名。我這十年壽元與千古之業,孰輕孰重?!”
“伱若負有弒君惡名,何以執政天下?況且我也想知道王在法下的世道,是怎么樣的世道?!”
此時的于延益,已然看淡了生死。
總有一些讀書人不怕死,總有一些讀書人有風骨!
青史不絕,褒獎著如此的正氣。
可楊清源又怎么能愿意于延益這樣死去,從一個法學生的角度看。
一個人的生死和千萬人的生死并沒有區別。
面對楊清源的抗拒,于延益也是早有預料,“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唯其義盡,所以仁至。”
于延益想到他少年時的偶像,文山先生。
“天地之間有正氣,唯有時窮節乃見。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為嚴將軍頭,為嵇侍中血。為張睢陽齒,為顏常山舌。今日之后,這正氣,也在我于某人的血肉之中!”
“自古變法,無有不流血犧牲者,今日大周變法,自我于延益始!”
“不爭一世,爭百世,我要爭得是那萬世之名。”于延益灑脫一笑,“清源當成全我的。”
楊清源迎著于延益的目光,閉上了眼睛,點了點頭。
他從來沒有覺得點頭是一件難事,但今日卻絲毫有萬鈞之力揪著他的頭發。
“哈哈哈!好!當浮一大白!”見楊清源答應下來,于延益又豪飲了一大口。
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
如此豪情,當千古不朽,熠熠生輝!
在楊清源接受了這個現實之后,于延益和他商量起了計劃的具體細節。
原本楊清源救出于延益,然后廢除朱瞻坤改立魏王,其實雖然在操作上有難度,但是過程并不復雜。
但現在是要開創一種全新的政治局面,其復雜程度,根本不是廢立天子可比的。
如何去平衡朝中的各方?!
如何扶持新的勢力?!
如何讓官員被有效的監督?!
楊清源雖然此刻也居三品之職,但他不過只是當個冀州平山郡的太守,執掌過越州的軍政,對于如何執掌中樞,是沒有經驗的。
“程青松,人如其名。不畏權勢,鐵面無私,此改革之舉,利國利民,他是能夠支持你的。”
“你的座師,錢牧謙,他是個很傳統的儒家文人,畢竟是儒家浩天府的傳人,他雖然無心棧戀權勢,他是代表著越州錢氏及其他各族的利益。他又是個老好人。所以你只需讓他穩住越揚集團便可。”
“其實我最擔心的是監察之權,都察院依舊是文官執掌,自糾自查,又怎么可能查的清楚,查得干凈?!”于延益對于這個問題沒有太好的辦法。
“其實,也不能說沒有辦法!”楊清源補充了一句,“讓都察院和朝廷其他的機關完全分離開來,便可!”
“分離?!”于延益好像有點明白了楊清源的意思。
“都察院在監察官員之時,會有官官相護之時,其主要原因是因為現在的都察院,有時候不過是升遷的跳板,若是御史下手太狠了,日后從都察院升至其他衙門,難免被人孤立。既然如此,那就讓都察院一系,完全獨立就好了!升遷任免都在都察院體系內,這樣官官相護的局面便可以得到改善。”
一日為都察院御史,終身為都察院御史。
將監察和行政徹底地分離。
“善!”于延益一擊手掌,這個辦法確實行之有效,而且并不是空中樓閣。現任的都察院正程青松,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他無論升遷任免,都在都察院內打轉。
如此便可人為的都察院從文官體系之中獨立出去。
都察院的御史不會進入文官體系,那就徹底和文官決裂了。
文官在都察院的御史眼中,就成了一個個行走的業績。
這般,監察的力度和效率也會大大增加!
于延益和楊清源說了一大堆,他在牢獄之中這些時間,并沒有閑著,悟通了道理,也理清了脈絡。
在這里等著楊清源來,楊清源會是這個計劃的完善者和執行者。
“清源,其實,還有一件事。”
于延益飲盡杯中之酒,看向了楊清源。
楊清源無意之中的一系列行為,讓現在三權分立,制衡文官集團有了可能。
兵事上,楊清源為首的新武勛集團崛起代替了原本被太祖砍光的舊武勛集團,李承恩和楊清源代表的六軍都督府有足夠的能力和文官集團扳手腕。
監察原本是被文官集團和宦官集團所瓜分的。
都察院一直是屬于文官體系,不過都察院正程青松持身守正,在他的帶領下,都察院的道德水平也是極高的。
而宦官集團中,主要就是暗六部中的東西兩廠和錦衣衛。沒錯,錦衣衛不是太監,但是他們確實屬于宦官集團。
司法,則是最不被重視的,從之前殘破幾近廢棄的大理寺就可以看出。
但是楊清源走了一步閑棋,現在看來成了神之一手。
刑律學院的弟子,成了大理寺這個執掌大周最高政法的最好選擇。
雖然還很稚嫩,但是只要成長起來,就可以成為一方治政力量。
當然這個體系也不是完美無缺的。他有一個很大的弱點,那就是楊清源。
無論是文官集團,監察體系,亦或是六軍都督府,楊清源在其中的含量太高了。
他一個人就可以影響到三大集團,楊清源在朝中,可以隨時破壞三權分立,制衡君權的格局。
更重要的是,這個計劃需要扶持吳王小十三上位。
魏王雖然年幼,但畢竟不是楊清源的弟子。
而十三悟性極高,宅心仁厚,乃是作為君主的最好選擇。
若是小十三的登基之后,楊清源便是帝師,以小十三對于楊清源的感情,必然是言聽計從。
“這個計劃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于延益此刻放下了竹箸和酒杯盯著楊清源,“在完成之后,你必須要削弱你的存在?!”
“我?!”楊清源愣了一下,他還沒有真正意識到自己的政治影響力。
被于延益一提醒,楊清源才猛然驚覺,不知道什么時候,他已經成為了大周政治場上的重要人物。
六扇門、大理寺依附他存在,天策軍、晉陽軍唯他馬首是瞻,連神武軍、神策軍也認可了他軍方代言人的身份。
而且楊清源是正統科舉出身,一甲進士,榜眼之尊。標準的文官出身,被文官集團所認可,乃至培養。文官之首的于延益對他如親傳弟子,文壇盟主錢牧謙是他座師。
他已經從政治新秀,長成了一棵參天大樹。
也正是因為這樣,朱瞻坤才暫時不敢對楊清源動手。
冤殺于延益已經觸及到各方的底線,再對楊清源動手,那他的皇位也就坐不下去了。
所以,要對付楊清源,就必須有一個名正言順的借口。比如,楊清源行謀反之事。
在意識到這一點之后,楊清源沉默了。
他沒想到,十年時間,他從一個武當山上的道士,變成了現如今大周權勢高峰之一。
短暫的沉默之后,楊清源也是瀟灑一笑。
“我本武當山一修者,權勢于我何加焉?!”
從武當下山入朝,不是為了追求權勢,只是遵從本心而已。
“若是能放下肩上的擔子,策馬天下,笑傲江湖,也是一件美事啊!”
看到楊清源眼中的真誠,于延益欣慰無比,放聲大笑。
“哈哈哈!我果然沒有看錯人!”
于延益端起酒壇,將其中之酒一飲而盡。
“清源!我身無長物,唯有一身浩然正氣還算有點用處,但也已經替蘇覓洗練周身。此時,我已一無所有,唯有一言贈你!”
于延益身上的氣質大變,不復剛剛的瀟灑通透,而是威嚴厚重。
楊清源正襟危坐,“謹聽于師教誨!”
“人心惟危,
道心惟微;
惟精惟一,
允執厥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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