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朧的白光透過眼皮,喚醒了丘瑪微弱的感知,略顯麻木與沉重的頭也于此時做出了反應。
“唔。”丘瑪捂著臉,感受著腦海中不斷蕩漾的刺痛與間歇式麻痹感,人很恍惚。
從床上坐起的他艱難地回憶,努力進程卻被推開的門,以及進來的人所打斷。
“好些了?”
女人剪著一頭清爽干練的短發,進來時還在咀嚼著什么,就說話時飄來的氣息,丘瑪判斷也許是……魚干?
“你是……海妖?”
“不,魔藥組尤娜,晨曦魔藥組唯一的成員,也是璐璐大人的學徒。”
說話間尤娜已經把手中的托盤放在床頭,盤中的魔藥引起了剛剛恢復意識的丘瑪注意。
“我發生了什么?”
“記不清嗎?”尤娜驚訝,但隨即釋然,“也不奇怪,蘑菇的致幻效果強力,確實會導致斷片。”
“蘑菇?”丘瑪困惑。
昨日隨行的影狐出現在了房間中,這也幫助丘瑪逐漸回想起了一些細節。
他造訪了晨曦蘑菇人的領地,這是一個狂熱信仰路禹,璐璐還有塞拉的族群,將三人稱之為賦予他們新生的神。
作為晨曦蘑菇的族長,小星塵在聽聞他是晨曦領的客人,而且受到路禹等人的關照后極其熱情地招待了他。
細節逐漸豐富,回憶斑駁黑白的色調逐漸有了色彩。
真的是異常熱情的招待。
各式各樣的蘑菇料理擺滿了一整桌,搭配上晨曦應有盡有的食材,搭配出了色香味俱全的美味珍饈。
蘑菇的鮮味,食材的鮮美完美融合,光是回憶,丘瑪的味蕾仍在忍不住跳躍,口水止不住分泌。
吃飯間的閑聊與提問并沒有冒犯到小星塵等蘑菇人,他們的溫和讓丘瑪印象頗深。
截至目前為止,賓主盡歡,不出意外丘瑪將會轉道前去拜訪晨曦領,也是梅拉唯一的一只巨龍霍古。
但丘瑪既然此刻躺在床上,就證明,意外還是找上了他,或者……他自找的。
臨走前,口中干澀的丘瑪隨手拿起了一位看似是蘑菇人侍者端著的“飲料”,然后在對方訝異的目光中一飲而盡。
純粹的下意識,在梅拉的各種宴席中,行走的侍者手中托盤的餐點、飲料都是可以隨手取用的,但這里是晨曦蘑菇人的生活區。
除卻丘瑪與族長小星塵一桌,幾位蘑菇人長老是陪坐于遠處的。
與晨曦人相處許久的蘑菇人格外清楚彼此之間口味的差異性以及身體的耐受性,因此準備給外人的飲食與蘑菇人自己的“美味珍饈”截然不同。
丘瑪有幸體驗到了,高純度的致幻菇攪拌史萊姆果汁,加入少許汽水后咕嘟咕嘟冒泡的特色飲料。
至于是什么感受……
丘瑪其實沒有感受,他根本記不清喝下飲料后發生了什么,這段記憶依舊是空白,沉睡期間也無夢境,完全的空白。
喝下了尤娜調配的魔藥,丘瑪很快神清氣爽,這時他又一次見到了小星塵。
看到對方連連致歉,丘瑪只得苦笑著搖頭:“不是你們的責任。”
隨即,他又追問起自己被致幻后都發生了什么,有沒有失禮的舉動。
聞言,房間瞬間安靜。
原本想把致幻效果當做素材記錄進手冊的丘瑪嗅到了尷尬的氣息,但作為一名學者,他仍然鎮定地追問了起來。
再三被追問,尤娜這才強抑笑意告知。
把筷子當做肉串猛咬,誰搶他就對誰發出類似狼嚎的聲音。
覺得自己是海妖,瘋狂使用“言靈”呼喚魔法成型。
把小星塵當做先祖跪地行禮,然后抱著她的大腿痛哭。
被抬走時緊緊摟著影狐大喊老婆。
丘瑪的手在抖,嘴角不斷抽動,幾乎是瞬間,他的臉紅透了。
向影狐、小星塵道歉后,他連忙轉移話題:“我睡過年節了嗎?”
尤娜解釋:“沒有哦,區區致幻菇,晨曦的魔藥還不至于讓你錯過年節,現在是中午,大家都在忙碌……收拾好魔藥,我也要去幫忙了。”
丘瑪慶幸自己并未錯過最值得記錄的晨曦年節,也感慨于晨曦魔藥與醫療組的強大,輕描淡寫地治愈了自己,還能提供出對應的魔藥消除最后一點后遺癥,讓吃了致幻菇的自己能像沒事人繼續閑逛。
晨曦領年節的主色調為紅與橙,走廊上,史萊姆女仆們正在另一位史萊姆女仆長蛻龍的指導下鋪設早已洗凈的紅色地毯,張貼大幅的畫像。
“這種風格,是梅拉畫師獨創嗎?”
丘瑪指著墻壁上一個雙角掛著紅燈籠,眼睛正往上瞟的龍娘大頭貼畫。
“基本都是出自璐璐大人之手,至于風格,似乎來自路禹大人的家鄉,被他稱為二次元風。”
早在晨曦領分享召喚與魔藥手冊時,丘瑪就注意到了這種畫風,此刻得到了明確的名字,他當即記錄。
與大多數古板,吐槽此類風格浮夸、輕挑的梅拉畫師不同,丘瑪對于新藝術形式的接納程度很高,用了“可愛”兩個字作為評價。
與面點一起被端上餐桌而驚訝地化身軟糖蹦跶起來的史萊姆。
在薄薄的雙翼上寫上“福”字翩然飛過的森精。
水母觸手各自手持一個福字,化身漂浮的“八福”。
慵懶的巨龍不愿睜開眼,敷衍地翹起尾巴尖,豎起一個早已準備好的“新年快樂”的掛畫。
口銜鮮魚的海妖雖然被魚尾巴猛抽仍然不愿意松口,卻頭頂“年年有魚”大字。
和“福”字一起倒掛的血族雙子。
掏松鼠洞被松鼠人探出頭猛敲腦袋,砸出一個“新年快樂”的黑煤球。
在意識到這些可愛有趣的貼畫包含了晨曦領各個種族后,丘瑪突然想起了魔力潮前混亂的梅拉,他不由得唏噓感慨。
這份惆悵沒有持續多久就被一個極其抽象的貼畫所打斷。
這里是切葉的腦袋。
這里是“福”
這里是切葉美麗的腿。
只有字,沒有畫,但偶然路過的人抬起頭看了一眼卻都在笑,似乎隱藏了什么丘瑪不知道的笑點。
“這也是只有晨曦人才能理解的文化?”他忍不住問。
影狐遲疑片刻,猶豫著點了點頭。
晨曦廚房的熱鬧程度震撼了初次造訪的丘瑪,偌大的廚房內數十人連軸忙碌,切菜、洗菜、烹飪料理,雖然有魔力協助,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但時不時出現的催促和提醒卻是讓注視著的丘瑪不由得緊張了起來,仿佛一出聲就會打斷了這如同流水般流暢嫻熟的配合。
“這是什么菜?”
影狐提醒:“你昨天說過,不希望了解食材。”
“了解后,我可以不吃。”丘瑪說。
“蒸扣肉,也是路禹領主家鄉的美食。”
“具體是什么肉。”
“晨曦領馴化養殖的山豬。”赫蘿菈突然現身,接替了影狐的位置,為其說明起具體的做法。
“食譜大多是廚師的心血,說得這么詳細,合適嗎?”丘瑪問。
赫蘿菈隨手交出一份年節宴席的菜品清單,在那之上,種類繁多的佳肴看花了丘瑪的眼睛。
“如果梅拉吝嗇這些知識,為什么要舉辦晨曦試煉。”赫蘿菈莞爾,“一份食譜,百種做法,因人各異,改良、創新,都能創造出不同的風味,不是嗎?”
丘瑪知道暴食者是會吃的,晨曦人在他的熏陶下也是會吃的,但對于會吃,他顯然想象力還是略顯蒼白了一些。
一種食材多種做法已經不奇怪,那些無人觸碰的食材化腐朽為神奇登上餐桌才值得他驚愕。
“這個辣炒肥腸是指……”
在赫蘿菈詳細講解了食材獲取以及處理方式后,丘瑪臉色煞白。
“您既然要記錄,等會就應當嘗嘗,不是嗎?”
赫蘿菈的話語刺激到了他,本已經退縮的丘瑪想起了自己的責任所在,點了點頭。
冬日的天暗得格外快,突然的風雪令室外能見度忽然降低,許多領了食材與年節禮物的晨曦人紛紛向同伴們送上年節問候,匆匆回返,準備屬于自己的大飯。
也是這時,丘瑪一日未見的路禹出現在了廚房,他熟練地系上圍裙,附近的晨曦廚師沒有流露出任何驚訝,也不打算進行勸諫,而是默默地聽從吩咐為其準備好食材。
除卻丘瑪,這里的人對于領主親自下廚都習以為常。
召喚物一一浮現,守宮跳進了爐灶內開始把控溫度,水滴將所有備用食材進行復洗,小光總能在路禹伸手時遞來正確的物件。
“塑形元素召喚物,召喚師日常最親切的同伴。”丘瑪如是記錄。
在路禹完成一道菜稍事休息的空擋,丘瑪上前。
“看樣子,路禹閣下的廚藝應當是晨曦領之最,無愧暴食者之名。”
路禹愣了片刻,隨即笑了起來,他擺手道:“以前可以這么說,現在嘛……專業就是專業,晨曦領的廚師吃透我告知的技法,實踐次數又比我多,經驗也比我豐富,我的廚藝要怎么和他們比呢?”
最早跟隨著來到晨曦領的兩位勞倫德私人廚師經由這么些年的積累,早就進入了將路禹教授的一切發揚光大的階段,拋去路禹的領主光環,不告知任何人的情況下將同樣的菜品交由晨曦人判斷,也定然是晨曦廚師們脫穎而出。
除開璐璐等部分人,她們似乎在口味上天然更偏愛路禹的手藝。
“我是否有幸品嘗您的手藝?”
路禹欣然同意:“無非是多加一把椅子,加一份餐具的事,您不妨去樓上等待?”
“不,觀察您在我看來更有意義。”丘瑪立即回應,“這樣的機會,只會越來越少,或者說……是我僅有的。”
“只要您能如實描述,不杜撰,我沒有拒人千里之外的理由,沒必要說得晨曦領這么冷漠。”
“晨曦領如果足夠熱情,它的大門就不會那么難被外界叩響。”
路禹沒有回答,而是轉身面對爐灶,繼續烹制下一道菜肴。
“您對晨曦領的印象是什么?”
噴射的火光照亮了路禹的臉,但也讓丘瑪即將吐露的話咽了回去。
“您曾說過,年節時不談可能會讓人不輕松的事。”
路禹顛了個鍋,“也罷,先過年吧,作為客人,晨曦的年節,應當也讓你感受到這份喜悅,無論你有什么心事,什么疑問,請與我們共同分享這份快樂。”
丘瑪只是不善于讓自己那張有些呆板的臉流露出熱烈的情感,他其實挺開心的,這個年節,對晨曦的進一步了解,求知欲與好奇心被不斷滿足著,內心前所未有地充實。
驚喜是接連不斷的,來到已經被臨時擺設為餐廳的會議廳,丘瑪又接連看到了吃下去后會感覺疲憊全消神清氣爽的土豆泥,一口下去醉酒后遺癥消散大半的醒酒蘑菇湯。
這也是他在晨曦領閑游內心的真實寫照,層出不窮的新奇事物讓他的大腦始終處于高速運轉狀態,即便全力去接納,但仍然顯得力有不逮。
同在梅拉大陸,但晨曦領就像是另一個世界,他需要建構起一套全新的價值觀、世界觀才能應對來自這個世界的文化沖擊。
丘瑪認為,如果不是他這樣稍懂變通的人造訪晨曦領,只會將這里形容為“荒誕、輕挑的荒悖墮落之地”。
“璐璐大人呢?”
“在陪笨龍呢,那小家伙沒辦法上來,只能在大廳趴著。”
“藥劑研制又失敗了,璐璐大人很自責吧。”
聞言,丘瑪動身來到城堡大廳,果然,在年節團圓之際,空蕩蕩的大廳里只有笨龍獨自待在這里。
璐璐的到來讓只能望著飛雪,張望四周喜慶裝飾的笨龍欣喜若狂,隨后安安靜靜地伸出腦袋任由璐璐撫摸。
“它的智力存在缺陷,對嗎?”
出于本能的出聲詢問讓丘瑪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他為何要攪擾一人一龍溫馨的獨處,問的還是這樣的問題……今晚睡不著了。
沒有預想中的勃然大怒,也沒有回以冷漠的話語,璐璐輕撫笨龍的腦袋,溫柔地回答。
“是的,他的媽媽拋棄了他。”
“龍族的傳統,缺陷子嗣自生自滅。”丘瑪嘆息。
這是從缺乏親情的巨龍傳承下來的冷漠。
笨龍至今或許都只是覺得母親出了一趟遠門,卻不知道,他已經被當做廢物拋棄了。
“你并不嫌棄他。”丘瑪說。
“他雖然笨,但知道誰對他好。我在梅拉消失的那段日子,他一直在廢墟上守著,真的很笨。”
“真的很笨”在笨龍眼中像是夸獎,他歡快地撲騰著翅膀,但動作卻很輕,生怕砸壞了什么——這里的一切都是璐璐好不容易得來的。
丘瑪沒有再提問,只是默默地在筆記上記錄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