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鳴山腳,鐘缶齊鳴,奏出了頗具蜀郡韻律的柔雅樂章。
一方桌案,張魯與柳羽分坐兩旁。
臺下有蜀女舞蹈,其中一名舞女眼睛不時上揚,偷偷的瞟向這位與新晉天師并肩而坐的“大祭酒”…
桌上擺著酒饌,張魯迎合著樂章與舞蹈,敲著筷子輕吟:“缶,瓦器也,所以盛酒漿,秦人鼓之以節歌!大祭酒,我第一次得知這缶器,還是從秦趙‘澠池之會’的故事中聽聞!”
張魯這話,似是另有所指。
柳羽眼珠子定住,順著他的話說道:“先秦時期,澠池之會,先是秦王使詐,提出‘寡人竊聞趙王好音,請奏瑟’,于是趙王鼓瑟,秦御史記錄下來:‘某年月日,秦王與趙王會飲,令趙王鼓瑟’!”
“之后,便是藺相如手握缶器說‘趙王竊聞秦王善為秦聲,請奉盆缶秦王,以相娛樂。’秦王忌憚于藺相如手持缶器,擔心其魚死網破,于是擊缶!藺相如命趙國御史記錄‘某年月日,秦王為趙王擊缶’!”
這本是一個人盡皆知的故事。
此時,卻不知為何,迎合著這“缶”樂,竟是莫名顯出了幾許沉重與悲涼。
張魯心不在焉的跟著缶聲清唱,手中握著酒,卻沒有飲。
腦中閃過父親張衡臨終時的樣子。
他的眼睛慢慢紅了,停止了輕吟。
待得缶聲落下,柳羽凝望著陷入冥思的張魯,意識到了什么,一時沒有說話。
張魯自己驚醒了過來,尷尬的一笑。
“父親好缶!”
“是!”柳羽點了點頭。“師傅對缶素來情有獨鐘!”
張魯嘆息。“師弟,你不在蜀郡的這些日子,父親總是一邊擊缶,一邊輕吟…”
“輕吟什么?”
“父親輕吟,世人皆知,趙王曾為秦王鼓瑟,秦王又為趙王擊缶,可如今的時局,卻是儒門令我道門鼓瑟,可悲,我道門中卻沒有如‘藺相如’一般的果敢賢士,能逼得儒門為我道門擊缶!”
張魯的話中帶著哀婉,帶著痛惜。
柳羽的神情卻是少有的誠摯,他能體會師兄的心情,更能體會師傅吟出這一番話時的心境。
這些年維持道門正統,何其不易!
此時的張魯慘笑。“明日,師弟與長姐就要回中原了,師弟打算怎么做?”
別看“怎么做”就三個字!
可其中包含著,太平道、儒門兩個對手;
更有扶大漢于將傾、震道門于雄峰,這兩個單單聽在耳中,就無比艱難的任務。
這讓柳羽并沒有迅速的制定好方略。
沉吟片刻,柳羽方才張口。“我本不打算與儒門爭,與太平道爭,可既是師傅遺愿,師傅待我又恩重如山!看來,我勢必要踏上這刀山,不為讓自己的聲名流傳下去,至少,也得讓咱們道門正統弟子看到一些希望!”
“師弟此言不對…”沒曾想,柳羽剛剛開口,張魯就打斷了柳羽的話。“不是‘我’要踏上這刀山,而是‘我們’要一并踏上這刀山!正一盟中,我雖為天師,可你與我地位相同,且是父親最看重的弟子,你要做什么,凡我道中人,包括我在內都會鼎力相助、全力以赴!若遇到刀山,你振臂一揮,有的是教徒、鬼卒替你開路,縱是需要師兄我,亦會一往無前!”
講到這兒…
張魯伸手拍了拍柳羽的肩膀。“你是祭酒,是師弟,卻也是我的姐夫!這條路,你不會孤單!”
話音落下,張魯語氣加重感慨道:“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以怨報德,圖難于其易,為大于其細……是以圣人猶難之,故終無難矣!”
聽到這兒…
柳羽感慨:“師兄這一篇老子五千文背得好,‘天下難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細’,凡是天下的難事,一定要從容易的地方做起,凡是天下的大事必定從細微的部分做起!師弟受教了!”
“哈哈…”張魯笑了:“我哪里教的了你,這是父親言傳身教時,反復提點,要我替他傳給你的!師弟,現在…莫知道該怎么做了么?”
“萬物之始,大道至簡,衍化至繁!”柳羽張口,語氣篤定。“欲興天師道,必興道門,欲興道門,必扶漢室,欲扶漢室,必有道人入廟堂!”
“哈哈…好一個必有道人入廟堂!”張魯再笑。“師弟與我想到一處去了!”
誠如歷史上的黃巾之亂…
平叛黃巾者如過江之鯽,可最后封賞的又有幾人?
縱使劉、關、張三兄弟立下莫大的功勛,可最后不一樣只是個“安喜縣尉”…
在漢代,無論做什么事兒,都需要一個名頭,換句話說,就是入廟堂!
不入廟堂,別說“扶漢室”、別說“興道門”了,隨便一個酷吏,一個宦官都能讓道門的崛起被扼殺在搖籃之中。
“來,倒酒!”張魯長袖一揮,幾名蜀女為兩人斟滿了酒。
“羽弟,這一杯,遙祝你凱旋!”張魯站起身來,敬柳羽。
柳羽也舉起酒樽,“師兄這話不對了,應該是遙祝我們道門旗開得勝,先入廟堂,再扶漢室,后興宗門!”
“好…”
一言畢…
兩人一飲而盡。
此間氣氛正直活躍,張玉蘭突然出現在門口,她身后跟著一個侍女,一干臺下舞蹈的蜀女默契的退下,輕呼“圣女!”
張魯的笑容略微收斂了一些。“長姐怎么來了?”
張玉蘭微笑。“我聽說夫君與魯弟喝酒,怕喝醉了耽擱了明日的趕路,特來送醒酒湯!”
她走上前來,侍女打開食盒,那些舞蹈的蜀女紛紛在柳羽與張魯面前分別擺上小碗,張玉蘭親自為他們倒上湯。
“夫君與魯弟似乎聊得很高興…”
她聲音輕柔,腳步飄逸,如凌波微步。
“哈哈…”張魯是既驚且喜,“長姐?你這嫁為人婦,怎么性子都變了,不弄刀槍,反倒是操持起這湯羹來了?該不會,以后還要操持女紅吧?哈哈…”
“別亂講。”張玉蘭眼眸微微望向柳羽。“誰規定了?圣女只能舞刀弄槍?不能烹煮女紅的?”
呃…
張魯一驚。
他都沒想到,素來英雄氣十足,“女游俠”一般存在的長姐,竟有如此細膩的一面。
“好了,你們多聊一會兒,我就先下去了。”
見柳羽點頭,張玉蘭帶著侍女、蜀女飄然而去,只是…蜀女中,有一名特地回頭多看了柳羽一眼。
她心頭特地記下了那句——
——“欲興道門,必扶漢室,欲扶漢室,必有道人入廟堂!”
入廟堂?
是么?
心頭輕吟,她似乎是在刻意加深自己的記憶!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