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著就要入夏,蟬鳴不絕于耳,日頭不錯,該是個高興的好日子。
可…甄逸根本高興不起來,乃至于他的心情已經被揪起,臉色也有些不對。
他一邊看著信,一邊輕吟:“柳觀主安排的事兒,竟這么急…”
的確,柳羽寄來的信箋,托他去做一件很急迫的事兒,算算日子,這事兒得在幾日內完成,的確很急。
凝眉的功夫,甄逸注意到了劉備還在,連忙問道:“敢問玄德兄,柳觀主可還交代了什么。”
“說是讓甄兄按照信箋上的去做即可,并沒有其它的。”
劉備如實回道。
這事兒,他細致的詢問過張玉蘭,張玉蘭都不知道信箋中的內容,自然也無可奉告。
只是…
劉備看甄逸的表情,似乎不太對。
要知道,家道中落,販賣草鞋這么多年,劉備練就了極強的“藏心術”,而擅長藏心者,往往也極其擅長窺探他人心境。
從甄逸的面容來看,這信箋中的任務并不輕松。
“甄兄,如果有需要用得上劉備的地方,但說無妨…”
甄逸望向劉備,眸光閃爍。
他好奇的問出一句。“玄德兄是如何結識柳觀主的!”
這個…
劉備微微一頓,旋即坦然回道。“不瞞甄兄,備久慕柳觀主大名,奈何緣鏗一面,柳觀主并不識得我,甚至連我劉備的名字也沒有聽過。”
“那…”甄逸接著問。
劉備就將如何救下張玉蘭,張玉蘭如何相托,如何將天師道的令牌與夫君的信箋交給他,娓娓講出。
甄逸連連點頭,“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上次柳觀主寄信來,提到他娶了一房夫人,我還尤自驚愕,倒不曾想,這次竟…”
講到這兒,甄逸頓了一下,下意識的追問一句。
“那玄德兄家承何業?”
“在下乃中山靖王之后,孝景帝玄孫,奈何家道中落,以織席販履為生…”
“這個無妨,我與柳觀主攀談時,他也是總是見‘英雄不問出處’。”甄逸驚覺跑偏了,當即引回正題:“玄德既是弟妹信任的人,我甄逸也當信任,事不宜遲,玄德兄陪我去見個人。”
“何人?”
“一個胡人!”
“胡人?”劉備驚愕了一下。
甄逸點了點頭。
“請恕在下不能講述太多,到那兒玄德就知道了!”
一言畢,甄逸命人牽來兩匹好馬,他要見的胡人距離甄家并不遠,就在這中山國。
白天還是艷陽天,入了夜,卻忽而下起了漂泊大雨,似乎上天提前預感到了這一夜的不平凡。
河東解良縣,秦府的一處書房。
幾名部曲站立在秦牛的面前,其中一名頭領稟報道。
“老爺,一切都準備好了。”
秦牛面朝一套蘭锜(兵器架),口中輕吟。“三日之期,今日是最后一天,按計劃進行!”
“喏!”
幾名部曲答應一聲,就去安排。
秦牛摩搓著中指上那一枚碩大的翡翠戒指,嘴角微微揚起,一抹詭異且陰險的笑意浮現,口中則是輕吟——“關長生,只怪你多管閑事!”
一旁的秦宜祿眉頭緊鎖。
他沉吟了許久,方才張口。“父親…此舉,此舉有違…”
“你讀圣人書都讀傻了不成?”不等秦宜祿的話講出,秦牛冷當即訓斥兒子。
似乎是覺得,方才對兒子的話太過嚴厲了,秦牛接下來的語氣收斂了許多。“吾兒,你要知道,正義、公理或許存在,但…當此世道,爹當先想的,必須是讓咱家存活下去!”
一時間,秦宜祿沉默。
他意識到,這些年,若非父親做的這類傷天害理之事,他去哪上官學?去哪學習這儒家經典?又如何悟出所謂的“正義”與“公理”呢!
有人為“刀俎”,有人就必須成為“魚肉”。
幸運的是,他們秦家有幸成為“刀俎”…而毫無背景的關長生,只能是任人宰割的魚肉。
這世道,哪里有什么所謂的“公理”與“正義”?
秦府的護院們紛紛抱怨著這鬼天氣,暴雨令地上泛起了蒙蒙一層水霧。
他們鞋襪盡濕,不自主的渾身哆嗦,好不容易熬到了夜靜更闌,想著主家已經入睡,便偷偷回到值房里,擺起了小酒。
大家同是護院,自然有許多共同的話題。
關羽也來值房換衣服,他本不喜歡這等熱鬧,可架不住暴雨天實在是有些冷,就過去討碗酒喝。
一干護院看到關羽行來,頗為熱情,“關大哥,來,坐…”
“討壺酒水,明日奉還。”
關羽輕吟一句。
哪曾想,一干護院連忙將關羽拉到桌案旁,“關大哥難得來喝酒,說什么還不還的,那便是見外了,快,狗子,把我藏得那一小碟牛肉拿來。”
“無需如此…”關羽推脫道。
這護院再度開口:“關大哥武藝高強,每每清早就在院落中練武,小弟看的委實是心癢癢,不過是一小碟牛肉,幾杯薄酒,這算什么?倘若關大哥能教小弟一招半式,那…小弟天天帶給關大哥好酒、好肉,也成啊!”
這話,幾乎把關羽捧到天上去了。
關羽骨子里就是個高傲的人,聽到這一番吹捧,心中極是受用,一捋胡須,“習武,好說!”
他再不推遲,接過酒碗一飲而盡。
“天氣寒冷,且先飲三碗,權當小弟拜師用了!”
護院笑著又遞上一碗…
其它護院也紛紛附和。“關大哥,也教小弟幾招啊!”
“聽說關大哥早年當護院之前,賣過‘紅棗’,賣棗必打棗,想來關大哥的功夫,也與這有‘打棗’有關吧?”
誠如這護院所言,關羽小時候,父母省吃儉用供他去私塾讀書,但是關羽的成績一塌糊涂,唯獨對《春秋》感興趣,走到哪里都把《春秋》帶在身上,更是幻想成為《春秋》中那些武藝高強、鋤強扶弱、匡扶社稷的英雄!
故而…學業荒廢,更多的心思放在練武上。
機緣巧合,得刀神“唐斬”傳授刀法,有幸學成武藝。
怎奈父母病故,這讓關羽本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為了生存,只能靠賣紅棗為生。
賣棗就必須要“打棗”。
北方打棗用的是一根長桿。
打棗有點兒類似于“劈砍”,偏偏棗樹又有很大的彈性,每天瘋狂的打棗,幾年下來,關羽練出了一身力氣,就連刀法也更純熟了許多。
甚至,他融會貫通,創造出了“春秋三十六路”刀法,更是著重練成了前三刀。
這也是為何,在三國時期,大多數與關羽“斗將”的將領都慘死于前三刀。
反倒是呂布、夏侯惇、黃忠、龐德這種,三刀之內,關羽拿不下的,往往會陷入持久戰,多半最后是個平手!
當然,正史中的關羽沒有這么夸張,可前三刀爆發力強那是公認的。
雖說扛過前三刀的大有人在,但能在“單挑”、“斗將”上勝過關羽的,放眼三國,幾乎沒有。
只是,
此番聽到“紅棗”、“打棗”,關羽難免聯想到那萬惡的…聯想到杜小娥與秦宜祿的對話!
登時,面靨上一陣紅暈。
他趕忙滿飲一碗酒水,遮掩面頰。
因為知曉了這些護院的目的,他也就放下戒心,不再拘束。“若是想習武,好說,明日一早與我在院落中一道習練即可,且指點你們一、兩招!”
關羽一捋胡須,再度滿飲了一碗…
“關大哥海量啊…”一干護院連連稱贊,就有護院端上來第三碗。
哪曾想,就在這時。
——“啊…啊…”
一道尖銳的叫聲自宅院內傳出,關羽豁然起身,他的心猛地一緊,因為…這聲音他太熟悉了,卻不是那杜小娥的尖叫聲?還能有誰?
——“不,不,你不要過來,你不要過來…”
——“救命啊,救命啊…”
——“救我…救…”
尖叫聲再度響起,這也讓關羽的心愈發的揪了起來。
說起來,一連幾天,他都沒有休息好,每每閉上眼,想起的便是杜小娥經歷的磨難與身體遭受的摧殘。
關羽內心深處無數次的斗爭,他恨不得一刀下去,徹底終結那“秦牛”的命,徹底挽救杜小娥的命運。
可…終究,他沒能下定決心。
這一年關羽剛滿十九歲,他雖胡子很長,可性格上遠沒有而立之年那般“堅韌”,他尚處于性格形成的士氣。
——弒主,固然不義!
——可見死不救,見婦孺被欺凌而無動于衷,這已非不義,而是不配為人!
“咣啷啷啷!”
關羽手中的酒碗重重的按在了桌案上,一雙丹鳳眼中滿是怒意。
“關大哥,好像這聲音是…是你那院子的…是…是杜夫人…”
有護衛提醒關羽。
關羽心一橫,再不遲疑,取過佩刀,大步往那院落中行去…
就在此時,方才那幾名護衛眼眸同時瞇起,彼此互視,最終把目光留在了那空落落的酒碗。
眼眸交匯之間,一切盡在不言中。
中山國,無極縣。
雨一直下個不停,窗外雨聲潺潺,中山湖附近的一所農莊內,微微似有人聲。
“盡管時間上有些急促,不過…你們提出的條件,我們無法拒絕!”
“我會第一時間稟報單于,一切按你們要求的做!”
一位黑衣老叟輕吟道。
旋即,他提起筆,在桌案上的竹簡內寫了些什么,像是一則契約。
“成交!”
甄逸點了點頭,也簽字畫押。
“合作愉快…”
黑衣老叟與甄逸碰了下拳,甄逸卻仿似想到了什么。“多問一句,近來在河東解良縣,有一伙胡騎劫掠往來客商?可是你們的人?”
老叟搖了搖頭。“我們已經有幾十年沒有南下劫掠過了。”
“那?是否有可能是鮮卑與烏桓部落呢?”
甄逸再度問道。
“這個…”黑衣老叟遲疑了一下,卻是再度搖頭。“縱是南下劫掠,鮮卑與烏桓也絕不會選在春天,甄公子不妨回想下,往昔鮮卑與烏桓南下時的季節。”
甄逸點了點頭,旋即拱手。“我家公子提出的條件足夠豐厚了,也該讓我家公子看到你們的誠意!”
“好說,好說…”
“告辭!”甄逸再不遲疑,帶著劉備走出了此間。
雨依舊淅瀝的下著…
劉備卻是一頭霧水,兩人帶上斗笠,披上蓑衣,劉備好奇的問道:“這便是甄兄提到的胡人?似乎甄兄與他的談判很順利。”
“他是一名胡商,來自南匈奴,此前囤積的馬匹中,也有不少是從他這里購得。”甄逸簡單的介紹道。
劉備一怔,滿臉驚愕:“原來甄兄已經把生意做到的南匈奴的地界!可…”
劉備一句話沒有脫口…
也不怪他驚訝。
胡、漢生意往來,這本沒什么,司空見慣…可胡、漢商賈均奉行著一條絕對的底線,那就是漢人絕不把鑌鐵售賣給胡人,胡人也必不會把良馬售賣給漢人。
這事關雙方戰力,故而…這一條,幾乎沒有商賈敢觸碰。
可偏偏,甄家竟能從南匈奴地界采買到胡馬?
這簡直匪夷所思!
甄逸體會到了劉備的話中有話,當即拍拍他的肩膀。“玄德兄無需吃驚,按照柳觀主的構想,早晚有一天,南匈奴會服從于柳觀主的‘商業制裁’之下。”
“商業制裁?”劉備輕吟,旋即感慨道:“甄兄,我老家便在幽州,是邊陲之地,我知曉這些胡人反復無常,想要讓他們服從何其困難…何況是商業?”
“哈哈!”甄逸爽然一笑。“玄德兄說的不錯,可如今…玄德兄送來的一封信,已經能夠左右南匈奴的行為,這便是柳觀主‘商業’上對他們的威脅。”
講到這兒…“哈哈哈…”甄逸還在笑,一邊笑,一邊輕聲道:“柳觀主的主意多著呢,對付這些胡人,他們就是被坑了,還在幫柳觀主數錢呢!”
言及此處…
甄逸揚起馬鞭。“事不宜遲,玄德兄,我們先回去…靜候佳音!”
“可…”劉備心頭還有一連串的疑問。
最大的疑問便是,南匈奴為何會聽命于柳觀主?
還想發問,可甄逸已經策馬奔騰。
馬蹄掠過,濺起無數水花…
“駕…”
劉備只能最后回望了一眼這農莊,心頭浮想聯翩,當即輕呼一聲,追了上去。
局勢的發展…讓他越發的摸不著頭腦了!
索性,劉備也不多想,且在這中山之國,坐看洛陽城風起云涌!
當然。
就連劉備也沒有想到的是,當先風起云涌的卻不是洛陽城,而是距他不遠的河東解良縣。
那位讓他一見如故的關長生,他持著刀,一腳踏入了杜小娥的閨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