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獄之中…
幾縷殘陽照在那里,卻被無邊的黑暗所吞噬,在殘破的泥墻上泛不起一絲漣漪。
這里就像是一座棺材般,處處充滿著壓抑。
公孫瓚覺得自己要完了。
他很清楚,因為自己的“孤勇”,造成了多大的損失,釀成了多少后果,可他也同樣知道,哪怕是他身處遼東…又能把情報傳回嗎?
遼東屬國的官吏…從國王到國相都黑透了,早與烏桓穿一條褲子了,他留下來也不過是死路一條!
只是…這種事兒,朝廷怎么可能放過自己呢?
對百姓們…得有個交代啊!
很不幸,自己成為了背鍋的,更不幸的是,這獄吏更是與自己有“不共戴天”之仇。
完了…徹底完了!
烙鐵已經被火烤的通紅,這顏色莫名的在黑暗中顯得有些恐怖,而這獄吏更是猖獗的狂笑…這一刻,公孫瓚知道,他的生死已經分毫不由自己做主。
“老天有眼,往昔的仇恨,今日一起算了!哼…”獄吏夾起烙鐵,一步一步的走近公孫瓚。
哪曾想,就在這時。
“住手!”
一道尖銳的聲音驟然傳出。
喊話的是一名小黃門…
而看到來人,所有獄卒均是后退一步,弓著腰…不為別的,來的這位乃是十常侍中位列第二席的趙忠!
而趙忠絲毫不客氣,大踏步走入后,“啪”的一耳光…就扇在了那獄吏的臉上。
“狗一樣的東西,誰允許你動用私刑?”
獄吏笑尿了,當初…能免罪,更能到京都的牢獄中任職,他便是找了趙常侍的門路。
趙忠對他有救命之恩、提攜之恩哪…
這一耳光下去,獄吏跪在地上,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樣。
“回趙常侍,小的…小的只是例行問話!”
“放你娘的狗臭屁!滾…滾!”趙忠冷喝一聲。
這下,那獄吏再不敢停留,連滾帶爬的逃出了這里。
反倒是公孫瓚一臉懵逼…
這啥情況?他一個犯了死罪之人…一個被陛下下令問斬之人?真要說動大刑也就動了,怎么會…
難道,是自己的岳父,自己的家族找了朝廷內的關系。
公孫瓚不知道眼前的是趙忠…
可看方才獄卒們見他的模樣,一個個跟見到主子似的,料想…除了權傾朝野的十常侍之外?還能有誰?
自己的家族、岳父…何時與十常侍這樣級別的內官搭上線了?
不可能!絕不可能!
且不說師傅盧植、劉寬與十常侍乃是死對頭!
若是公孫家與十常侍有關聯,那他公孫瓚怎么會在遼東任一個郡國長史呢?
噢…多半是父親、岳父花重金打點,這才讓十常侍想方設法,饒自己一命!
心念于此…
公孫瓚松了口氣,能活下來,已經算是幸運了。
果然…
趙忠自報姓名后,派身后的侍衛松開了公孫瓚的枷鎖,連帶著宣讀過陛下的詔書。
令其去洛陽玉林觀效力!
遼東距離洛陽太遠,消息閉塞,公孫瓚只以為玉林觀是一個尋常的道觀,或許是皇家道觀…陛下這是罰他終身在道觀中,這算是一輩子閑置吧?
這都是命啊!
這一刻的公孫瓚他認命了。
等等…
公孫瓚想起了什么,連忙拱手拜謝,“多謝趙常侍打點,饒得我公孫瓚一命,我公孫瓚家雖不富裕,但自當送上一份厚禮,以謝趙常侍大恩!”
這話脫口…
趙忠臉色一變,“啥意思?你這公孫小兒啥意識?”
他的語氣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你當咱家是什么人?咱家是那中飽私囊的人嘛?咱們十常侍十二人是那中飽私囊的人么?這話收回去,什么錢不錢的…咱家不要!”
“……”公孫瓚懵了。
他本不是一個圓滑的人…
說起話來,難免顧慮不了太多,不過很快,他反應過來…似乎,這話不該當著這些侍衛的面說出來。
太不懂規矩了。
公孫瓚連忙拱手…又想拜謝。
哪曾想,趙忠連忙擺手苦笑道,“你別亂說話,咱家是陛下身邊的人,來此是為了公干,可不是因為你公孫家的關系,再說了你公孫家在遼西算一號家門,在這京都算個什么?咱家做官素來秉公執法…那是為陛下效忠的!”
“張常侍真乃高風亮節!”公孫瓚感慨道。
趙忠卻是“吧唧”了下嘴巴,“得了,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走了,你也該出去了,該去哪去哪,可別跑丟了!”
“玉林觀,在下記下了。”公孫瓚輕吟。
趙忠已經轉過身準備離去,可一句話在喉嚨中,卻有些不吐不快的味道。
他招呼手下先離去后,刻意走在最后,就是為了說一句。
“公孫伯圭呀,你岳父其實來找過咱家,也送來了不少錢,可咱家一個子兒都沒要,呵呵…再說了,你既搭上了那玉林柳郎的門路,還有必要求咱家么?”
“啥?”
玉林柳郎…
雖說沒有聽說過玉林觀,可玉林柳郎…公孫瓚是聽說過的。
許多在遼西的商賈總是提及,說京都洛陽出了位了不起的道人…便是什么“玉林柳郎”,而他的傳說神乎其神、玄乎其玄。
自己!搭上!他的門路?
啥情況…
啥情況啊!
“呵呵…”
看著公孫瓚一臉木訥的表情,趙忠也不深究,淺笑一聲,“裝,還跟咱家裝呢!”
言及此處,趙忠大踏步的往牢獄外走…
一邊走,心頭卻想起了近來…張讓從涿郡發回的信箋。
——“交好玉林觀,縱不能為友,萬不可為敵!”
張讓乃是十常侍之首,此番在涿郡抵御胡虜,抗擊瘟疫,也算是一連立下了兩門奇功,如今…他這封信的分量很重!
淺淺的呼出口氣。
趙忠不忘回頭多瞟了這公孫瓚一眼…
他琢磨著,珠玉在前,這玉林柳郎挑中的人一個個都不簡單…前有劉備、魏延立下大功,如今又是這遼西公孫瓚…
這玉林柳郎…點石成金哪!
這邊廂…
趙忠剛走,那邊廂,公孫瓚出了牢獄…當即就有一人迎面等在這邊。
這人的模樣說不上帥氣,甚至還有點黑,有點矮…細眼,可他看到公孫瓚當即就快步走來。
“閣下就是公孫瓚吧?”
“正是!”公孫瓚預備行禮。
“我是曹操,字孟德…”等在門前的正是曹操。“羽弟說你今日出獄讓我守在這里,不想果然出來了!”
“羽弟?”
“就是玉林觀的柳觀主,人稱玉林柳郎!”
曹操細致的講解起來…
公孫瓚一臉的問號,如今…關于這個“玉林柳郎”,他有太多的疑問了,乃至于一時間不知道如何開口,他愣住了。
曹操一拳捶在他的胸口。
“你的事跡我聽說了,十幾騎追著百余胡騎,是條漢子,再加上羽弟如此看重你,從今往后,咱們就是兄弟了!”
這冷不丁的一拳,公孫瓚有些意外…
他發現,眼前這個叫做曹操的十分的自來熟。
曹操繼續開口:“羽弟正在玉林觀等你呢,你的事兒比較急,怕是不能留你太久了,今日吃過飯歇息一晚,明日便動身吧!”
啊…啊…
公孫瓚腦門上的問號更多了。
這都…什么情況?
陛下的詔書不是把他發配在玉林觀,怎么又…又要動身?
動身…往哪去?總不至于是流放吧?
公孫瓚努力的擠出一點點笑容。
他跟著曹操上了馬車,行至玉林觀后…發現這里有很多人,準確的說是有很多流民,他們的衣服說不上華麗,但卻足夠保暖,他們井然有序的排隊領著粥…
還有不少道徒,甚至有些配著刀,似乎是負責此間的秩序…
而不遠處有流民在修繕著道觀,有流民在養著一些家禽…甚至沿途,曹操介紹的,不少流民已經在玉林觀的附近種起了田畝。
很難想象,在洛陽城郊…竟有這么一處宛若世外桃林一般。
走過幾處閣院…
公孫瓚終于見到了這位傳說中的玉林柳郎。
有些年輕了…
還是位年紀輕輕的公子,可他行事作風,部署道觀中的事宜卻已經是井井有條。
公孫瓚正想發問,問下…這位柳觀主為何救自己?
哪曾想,不等他張口。
柳羽當先一步。“想必閣下就是公孫大哥吧,今日…玉林觀有一處墻塌陷了,我這里有些忙碌…怕是沒辦法招待公孫大哥了。”
說著話,柳羽從懷中抽出一個油紙包裹的薄子,“這個是我把一些自己對邊防的看法與理解記錄下來的薄子,今日與公孫大哥初次見面,就把他贈予公孫大哥!”
“待會兒讓瞞兄領公孫大哥休息…明日一早就動身吧!事不宜遲…”
動身?
第二次提到這個動身。
公孫瓚當即問道:“不知道,柳觀主要我動身往何處?”
“自是幽州啊!”柳羽不假思索的回道。“陛下有令讓那邊的劉玄德、魏文長回京,皇甫嵩將軍統領的漢庭北軍也會很快撤離,可幽州缺不了一方將軍,我思前想后,公孫大哥是遼西人對烏桓比較熟悉,又擅長統軍、作戰驍勇,讓公孫大哥接替倒是最合適!”
啊…啊…
公孫瓚愣住了。
柳羽的話卻還在繼續。“當然,涿郡太守的頭銜我已經托橋太尉向陛下舉薦,料得很快詔書就會下來!”
這下子,公孫瓚徹底懵逼了,他這算是因禍得福?
明明是罪臣,怎么不降反升,還…還從一個遼東郡國長史一躍成為了涿郡太守?
當然,最讓公孫瓚驚訝的還不止這個…
一方太守…
這可是一方太守,兩千石的官吏,可在面前這位柳觀主說來,如此的云澹風輕,就像是隨手贈送給他人的一般。
公孫瓚徹底迷茫了,他甚至有一種感覺…當幸福來敲門的感覺。
“咳咳…”
曹操見公孫瓚還在發愣,連忙咳嗽一聲提醒,公孫瓚這才回過神兒來,接過柳羽遞來的薄子!
小心翼翼的收好…
曹操卻問道:“羽弟,玉林觀的墻壁怎生倒了?”
“算是許久未修繕的緣故…”柳羽的眉毛凝起,“倒了倒是不怕,只是壓住了幾個老人,有些麻煩,文若又不在,只好我來處理。”
“噢…”
一提到壓住了人…
曹操也不再細聊,當即領著公孫瓚去休息,不在影響、耽擱羽弟。
待得安頓好…
曹操朝公孫瓚一拱手,“今夜,我領公孫兄弟去用食,現在時候還早,我且去幫幫羽弟。”
“孟德兄自便就好…”公孫瓚拱手回了一禮。
說著話,曹操就走開了。
公孫瓚望著曹操離去的背影,從懷中取出那厚厚的薄子…
這個時代,紙本就稀有…用紙編纂成這么厚的薄子,價值更是不菲。
閑來無事,公孫瓚拆開了油紙,徐徐掃過這薄子上的內容。
柳觀主方才說,這是他將自己對邊防的看法與理解記錄下來的薄子。
這類似于曹嵩早年撰寫的《邊防論》…
可事實上,《邊防論》的核心字眼是“邊防”,也就是邊陲的防范,似乎…方才聽孟德講,這位柳觀主沒有去過邊陲,也沒有去過幽州…既沒有去過,這邊防又從何提起呢?
下意識的,公孫瓚將這薄子上的內容歸結為…類似儒生在品評兵法!
只是…
當他的目光掃過這薄子,一看之下,臉色就變了。
邊防之外的人的確無從談及邊防…
可——趙武靈王胡服騎射!
赫然,第一頁記載的便是《戰國策》中記載的,趙武靈王將胡服騎射以教百姓,說到底就是改變華夏兵馬那寬衣博帶長袖的服飾,改穿西北戎狄之衣短袖窄的服裝。
如此便方便于騎射…
其中更是講到,趙武靈王即位之初,趙國正處于衰敗時期,就連中山那樣的鄰界小國也經常來侵擾。而在和一些大國的戰爭中,趙國常吃敗仗,大將被擒,城邑被占。
趙國眼看著被別國兼并。
特別是趙國在地理位置上,東北同東胡相接,北邊與匈奴為鄰,西北與林胡、樓煩為界。這些部落都是以游牧為生,長于騎馬射箭,他們常以騎兵進犯趙國邊境。
為了改變…
趙武靈王看到胡人在軍事服飾方面有一些特別的長處。
——穿窄袖短襖,生活起居和狩獵作戰都比較方便;
——作戰時用騎兵、弓箭,與中原的兵車、長矛相比,具有更大的靈活機動性。
他便感慨“方游牧民族的騎兵來如飛鳥,去如絕弦,是當今之快速反應部隊,帶著這樣的部隊馳騁疆場哪有不取勝的道理。”
于是,趙武靈王決定取胡人之長補中原之短,遂推行此“胡服騎射”的主張!
這是…
當看到這里時,公孫瓚的心頭有些觸動。
柳羽的這個想法,他曾經也想過…
之所以漢人面對胡人的劫掠無能為力,說到底不是漢人的騎兵不行,而是漢人的騎射不行!
漢人的騎兵不擅長騎射,故而可以被胡人反復拉扯…
這在平原戰中至關重要。
而今日的大漢面對的胡虜劫掠的問題,不正是昔日的趙武靈王面對過的么?
“好一個胡服騎射!”
公孫瓚一聲感慨…
可緊接著,他的腦中又生出了一些質疑。
這不對呀,騎射的前提不是“射”而是“騎”,能在馬背上射穩,射準…這本就是一件極其困難之事!
何況,還是面對自幼在馬背上長大的烏桓人!
胡服騎射的理想是好,但現實…還是有些骨干。
帶著這樣的疑問,公孫瓚繼續往下看。
可恰恰是下面這一段…
闡述的,便是如何解決漢人不擅長“騎術”這個“老大難”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