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造書信往來,然后假裝不小心被逮住最后泄密,這其實是個比較拙劣的計謀。
但張昭從未擔心巴利哈爾王朝的國王和大臣們不相信,因為這就是個堂堂正正的陽謀。
巴利哈爾王朝和波羅王朝互相征戰了上百年,光是曲女城的爭奪戰就打了三次,除了血海深仇和不共戴天,沒有其他形容詞,適合用來描述雙方的關系了。
所以當巴利哈爾王朝得到這些偽造的信件后,根本就不會去鑒定它的真偽。
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巴利哈爾王朝都必須重視。
菊兒汗張昭已經在夏希王朝的土地上打出了赫赫兇名,一個月多就進入了烏達班達普拉。
這份戰斗力,哪怕是國力是夏希王朝兩倍的巴利哈爾王朝也不可能無視。
那么搶在菊兒汗徹底掌控夏希王朝以前消滅波羅王朝,至少是要迫使波羅王朝臣服,然后利用廣袤的國土與菊兒汗纏斗,這就成了必然的選擇。
事情也跟張昭推測的一樣,當曲女城的巴利哈爾王朝國王克里希拉二世得到消息后,果然沒有去驗證事情的真偽,反而還加了一把速度。
讓這些偽造的信件在剎帝利大臣和武士間廣為傳播,飛速取得上上下下的支持后,立刻開始準備發動戰爭。
并且當波羅王朝的國王羅阇耶波羅知道此事后,也只能向著西面大罵幾句后,含著眼淚開始備戰,因為他知道,這件事根本沒法解釋。
十月,就在巴利哈爾王朝開始進攻波羅王朝的戰斗打響之后,足足走了三個月的先期三千五百高原塔吉克人,終于到達了烏達班達普拉城。
張昭為他們舉行了隆重的迎接儀式,咱天竺這塊別的沒有,但是在這里當老爺的舒適度,那在全世界來說,絕對是獨一份的。
哪怕底下的達利特野菜混著粗麥和豌豆還不能吃飽,但上層社會大吃大喝那是常態。
曹延綿的舅父是個身材十分高大,還很帥氣的中年人,皮膚白皙、臉型飽滿,竟然有六七分與漢人面貌相似。
但已經能看出混血的跡象,而且塞種人的基因還很明顯,比如發色和眼珠顏色已經有變化了。
歷史上唐三藏路過此地時,曾在《大唐西域記》中記載王族自稱漢日天種,容貌與中國同,然治下之民,多胡兒之像。
看來在大唐離開的兩百年中,失去了容貌上優勢的高原塔吉克王族,已經開始與統治下的塞種東伊朗人大規模通婚了。
這是必然的,大唐興盛的時候,漢日天種類中國長相肯定要吃香的多。
大唐一走,沒了這種優勢,往下沉淀跟自己治下之民至少做到容貌一致,是最好的選擇。
張昭也終于知道曹延綿那口有些怪怪的漢話口音從哪來了,這位舅父大人,說的就是這么個怪怪的口音。
說道某些詞匯的時候,總有種含含糊糊,像嘴里含著石頭的感覺。
雙方一交談,果然,這位便宜舅父大人祖上,具體來說,是他曾祖父學漢話的源頭就不對勁。
教這位曾祖父漢話的,是一位他自稱姓李,但是周圍人都不承認他姓李的戍堡鎮將。
至于為什么姓不姓李自己都說了不算?那是因為這李鎮將的祖先是叛軍之后,嚴格拉說甚至都不是漢人。
李鎮將其實是契丹人,祖宗的兄長是那位被則天大圣怒而下旨,從李盡忠改名為李盡滅的契丹大賀氏部落首領。
這位和他的妻兄孫萬榮在萬歲通天元年(696)起兵造反,把則天大圣打的灰頭土臉、顏面盡失。
最后則天大圣屬于是硬靠著大唐的國力,才把這場叛亂給平定下去。
而在李盡忠、孫萬榮連續敗亡后,李鎮將的祖先雖然沒被處死,但是被流放到了安西,最后在漢人極度缺乏的蔥嶺守捉安頓了下來。
好嘛!高原塔吉克人的漢語老師是個契丹反賊,真是有夠魔幻的,難怪口音這么怪。
及至蔥嶺守捉廢棄,整個大唐勢力退走之后,除了少量的于闐漢人行商偶爾出現以下以外,他們更是失去了說漢語的外部環境。
只靠著內部幾百人的小圈子一代代的傳下來,口音當然很怪,某些地方含含糊糊,是因為他們已經忘記了讀音。
不過張昭有一點很疑惑,按說李鎮將這種契丹反賊,應該不會對大唐有太多好感吧?
蔥嶺守捉的漢將說實話,應該也不會對當地的土著有多么溫柔以待。
那...這些人是出于什么樣的目的,能在大唐退走兩百年后,內部還保持了一個會一定程度上說漢話小圈子的?
舅父很不好意思的看了張昭一眼,躊躇了幾息后,放下手中的餐刀,眼中露出了回憶的神色。
“回大王的話,我們這一支人,實際上在吐蕃攻占石頭城后,流落到了漢地。
祖上去過敦煌,也去過涼州,最后還曾去過長安朝拜,就連回到故鄉,也是在昔年四鎮節度使高節帥趕走吐蕃人后,才得以回國。
十余年的流浪中,祖先見識到了大唐的繁華,言及長安,只稱為地上天國。
等到后來復國,時常難以忘懷,加之我們乃漢日天種,自此后,多以唐兒自稱。
所以我王族之人,就開始學習唐兒語,也堅信大唐雖然離開,但終有一日會回來,若有子孫能等到那一日,榮華富貴豈不唾手可得?”
一席話,倒是把張昭給說沉默了,他從后世而來,大部分內地人心中,早已不把安西、河中當做中原王朝的地盤了,說什么金甌無缺,也沒算上過它們。
但是在這個時代,自先漢起,中原王朝每當強盛時,都會控扼西域。
他來到了這個時代后發現,安西、河中大大小小的種族以及留在當地的漢人,都認為天兵東來不過是時間的問題。
那位被張昭打的連王后都丟了的喀喇汗國布格拉汗薩克圖,子孫都一直自稱桃花石汗,顯然是認為治下之地乃中國之土,與波斯不同。
可是事實上,大唐這一走,中原王朝竟然八九百年都沒能再回去過了。
想到這,張昭長長嘆了口氣,苦笑著看著這位漢日天種舅父。
“若是祖宗泉下有知,今日定然是十分失望吧?兩百年了,天兵仍然沒有東進!”
“大王何出此言?”舅父同志瞪大了眼看著張昭,“天兵不是早已到了嗎?”
“到了?哪來的天兵?誰派來的?”張昭猛地一震,難道在自己離開于闐的這一年多,中原王朝派兵來了?
時間線被擾亂了?還是誰知道他在安西、河中搞了一大推土地,來摘桃子了?
“這天兵,難道不是大王嗎?”漢日天種舅父突然離席,他雙手肅揖對著張昭單膝跪地。
“大王自東而來,三年間收復疏勒、碎葉與寧遠,拓地萬里,漲唐兒雄風,今更提虎狼之師威震天竺?這不是天兵東來是什么?
吾家祖當年的夙愿就是等到天兵東來,族人可以附其驥尾得享榮華富貴,今蒙大王相召,以區區三千丁壯治四百萬之民,何其富貴!”
對啊!臥槽!張昭一拍大腿,他一直把自己當做是來安西、河中和印度積蓄力量的,從來沒想過,自己在其他人眼中,就是拿東來的天兵啊!
當年的班定遠、陳破胡,包括他的祖先張孝嵩,并沒有帶多少人來,而是靠著本身的手段和中原朝廷的威風,就完成了天兵東來,平定安西、河中的偉業。
當是時班定遠帶了三十六人,張孝嵩更是只身招募各族部隊,人數最多的陳湯,手下也沒多少真正的漢軍,也是靠矯詔征發當地各族部隊的,這與他張昭從敦煌來,何其相似!
他自帶了一百零七人自敦煌而來,先破仲云國,然后以于闐金國為依靠,三年半就縱橫安西與河中。
原來天兵竟是我自己!
“聽舅父一席話,茅塞頓開,原來張二郎苦苦等待的天兵,竟然是我自己,諸君!”
張昭端起酒杯,團團向著周圍一起來吃宴席的奉天軍、于闐宮衛軍各軍官祝酒。
“此三年間,得大家同心戮力、生死相隨,日后青史之中,必留諸位大名傳于后世!某張二郎,為諸位豪杰勇士賀!”
“末將等為大王賀!大王威震安西、河中,遠勝班定遠、陳破胡!”
氣氛陡然就熱烈了起來,中國人嘛,哪怕就是個低等級武夫,對于名留青史這事,那都是相當狂熱的。
一眾夸夸團互相夸贊半天后,張昭才揮了揮手阻止了繼續的夸耀。
他轉而看著地上的漢日天種舅父,此時舅父還未起身,張昭也未讓他起身。
因為接下來的對話,不是便宜舅甥之間的,而是君主和封臣之間的。
“未知舅父將要如何治理這鎮遠國?”
“臣決議帶著族人改信婆羅門教,以少量王族為婆羅門,其余王室以及勇悍丁壯為剎帝利,其一半人治王城,一半人分鎮各地。
同時收攬本地剎帝利,使我等與本地貴族等同,不分彼此,共治國中其余種姓。”
這是最基礎的,也是到印度強人的基本操作,沒什么好說的,張昭要聽的也不是這個,所以這位舅父還是跪在了地上的。
“在做這些之前,臣請大王調撥擅漢話教習者數人,我等南下之種族,今后若是要保住婆羅門和剎帝利身份,必須學習漢話。
其次日后歷代鎮遠國主之后,皆由大王賜婚,最后,臣敢情大王為我王族賜姓!”
嗯!挺上道,張昭點了點頭,這才是他想要的。
在天竺建立一個能說漢話的上層,作為日后一統中原,不斷干涉天竺事物,將某些王族分封到此的前哨,這才是鎮遠國能存在的根基。
“王族賜予張姓,以秉禮持義、國恒遠久為排行,每八代一續,王族以外,不許張姓,其余隨意。”
“臣再懇請大王賜名!”
“舅父家族,二百年不忘大朝,忠義可嘉,特賜舅父忠字!”
“臣,張秉忠,叩謝大王賜名!”
外甥女婿給舅父賜姓賜名,后世聽來絕對是天方夜譚,但在此時卻極為正常,更別說張秉忠甚至都算不上張昭的舅父。
現在鎮遠國頂下來了,張昭剩下的就是等待時機打穿恒河流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