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義軍,敦煌城,雖然不過才酉時初刻,也就是下午五點十五,但整個敦煌城六門緊閉。
不但羅城和內城的所有城門都早早上了鎖,就是外面寬廣的羊馬城都禁止了出門走動。
這么早的時間就關閉城門,給路過敦煌的行商帶來了極大的不便。
不過卻沒有人抱怨,他們只想趕緊補給一下就離開這里,甚至連原本在敦煌外羊馬城交易的商市,都搬到敦煌西南的壽昌鎮去了。
敦煌要發生大事,這是所有人的一致認為。
自從歸義軍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節度使、托西大王曹議金病的不能下床之后,敦煌城發生流血沖突的可能性,就在飛速增長。
潛在流血沖突的其中一方,是曹議金前正妻索氏所誕的長子曹元德、次子曹元深,以及宋氏所出的三子曹元忠。
索氏和宋氏,都是歸義軍大族,他們所代表的,自然是歸義軍本地派。
而另一方,則是曹議金娶甘州回鶻仁美可汗幼女,天公主李氏所生的四子曹元泰一方。
當初張昭父親張承奉被甘州回鶻擊敗,被迫認仁美可汗為父,使歸義軍上下蒙受了極大的屈辱。
等到曹氏代張,曹議金于是向仁美可汗求親,娶來了仁美可汗的幼女天公主李氏,巧妙的把帶有屈辱意味的父汗,變成了岳父汗。
但這也不是沒有代價的,天公主李氏嫁過來之后,曹議金原本的正妻索氏,就被迫了讓出了位置,李氏遂成了曹議金的正妻。
同時仁美可汗陪嫁了倆隊甘州武士為嫁妝,這些甘州武士是回鶻人中的勇武者,十余年下來,一直是天公主李氏維護自身地位的重要保證。
此外歸義軍控制的瓜沙二州和半個肅州,這些年充斥了大量從祁連山上下來的沙州回鶻人。
歸義軍衙門貪圖他們繳納的賦稅,以及不愿引起與甘州回鶻的糾紛,逐年放寬了限制。
導致現在,只有二十幾萬漢人和漢化粟特人的歸義軍,竟然有了三四萬沙州回鶻人游牧在瓜沙二州,這些人也大多被天公主李氏所收買。
當然,娶天公主李氏最大的代價,還是現在才體現出來的。
現今曹議金眼看時日無多,按照規矩來說,索氏失去正妻地位后,曹元德就失去繼位的法理。
但是歸義軍上下,怎么可能讓甘州回鶻的天公主李氏和他的兒子繼位呢?
雙方從第二代歸義軍節度使張淮深起,就有血海深仇,彼此攻殺近百年,都互相打的對方簽訂過城下之盟,幾乎滅國。
是以歸義軍的土著們寧愿張昭回來搞大清算,也不會讓李氏的兒子曹元泰繼位的。
但天公主李氏,也沒有退路,她要是拿不到歸義軍的繼承權,母子五人遲早死無葬身之地。
況且她本就是權力欲望極盛的性格,不然當年也不會被甘州仁美可汗選中嫁到歸義軍來。
于是,雙方都在準備著,準備曹議金一旦薨逝,血腥的火并恐怕就會馬上上演。
“父親,六郎傳出訊息來了,阿翁剛剛昏死過去!”歸義軍衙署中,曹元德次子曹延敬飛步沖了進來。
曹元德長子早夭,次子曹延敬就是他事實上的長子,也是曹家第三代人的年最長者。
曹延敬口中的六郎就是曹元忠的長子,曹三娘子的親弟弟,李圣天的三女婿曹六郎曹延祿。
現在雙方都派人嚴密守著曹議金,曹議金的起居之宮永慶宮外,雙方都安插了大量的人。
特別是天公主李氏,她利用正妻的優勢,已經事實上封鎖了曹議金臥房內外。
曹元德他們對于曹議金的身體狀況,獲取的途徑非常有限,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靠曹延祿。
這是因為曹延祿的妻子天圣公主是李圣天的三女兒,她身邊有陪嫁的于闐武士一百人,加上如今于闐金國威震安西,事實上掌握了絲綢之路的西段。
所以甘州回鶻天公主李氏敢隔絕內外,扣押曹元德三兄弟派進去的侍女仆役,但絕對不敢動于闐天圣公主。
這位于闐公主,也就成了曹氏兄弟最重要的消息來源。
曹元德聞言,仰天長嘆一聲,幾滴渾濁的淚珠從眼眶中流了下來。
“此非劫難乎?父親病重,假母隔絕內外,別說親奉湯藥,某連見老父一面都不行!非人子之道啊!”
“什么假母!哼!那回鶻女人蛇蝎心腸,狠毒遠甚昔日韋庶人!他就是來搞垮我們曹家的!”
曹元深忽的從胡床上站了起來,他須發噴張、咬牙切齒。
當年母親索氏被迫把正妻之位讓給天公主李氏,給幼年的曹元深帶來的極大屈辱感。
“大兄、二兄,此時該如何是好?你們倒是拿個主意出來啊!
萬一父親有何好歹,我們連在床前送終都不可得,豈是人子所為?”
曹元忠倒是沒他兩個兄長那么激動,因為他的母親宋氏不是正妻,不過曹元忠對于能在能在父親床前送終,還是非常在意的。
“哼!哼哼哼!”
正當屋內一群曹氏二三代都氣憤異常,紛紛對著天公主李氏破口大罵的時候,一聲極不和諧的冷哼聲在屋內響起。
眾人循著冷哼聲看去,只見一個穿著月白色圓領袍,做書生打扮的人,正在端著瓷碗細細品著茗茶。
書生頭上沒有戴幞頭,僅僅簡單用一個網巾罩了一下,看起來淡雅而不落俗套。
從相貌來說,這書生應該是相當帥氣的,小國字臉,鼻梁挺拔,身材修長,但是那一對眼睛破壞了整體的氣質。
這雙眼太過有侵略性,也太肆無忌憚,打量你的時候,你會恍惚間覺得,他已經在心中,對你完成了價值評估。
任何人一看到這雙眼睛,都會不由自主的想到鷹視狼顧這個詞,妥妥奸臣之相!
對于眾人臉上的怒色,書生絲毫不在意,仍舊在小口啜飲,仿佛手中那碗香茗,就是瓊漿玉液一般,細長的眼睛瞇著更顯奸詐。
“好狗膽!我曹氏以上賓待汝!何敢辱我?想試試曹某的利劍嗎?”
憋了一肚子火的曹延敬一下就炸毛了,他猛地跳起來,奔到書生面前就要去拔腰間的儀刀。
“大郎君已有性命之憂,還在意什么侮辱?若有膽氣,去回鶻人處拔刀,方才為好漢子!”
書生睨了曹延敬一眼,絲毫沒把他當一回事。
“孽障!怎敢在此拔刀?還不退下!”
心里正是煩的不行的曹元德,把右手重重錘在胡床上,對著曹延敬怒喝了一聲。
“哼!”曹延敬狠狠瞪了書生一眼,氣咻咻的被人拉回了曹元德身邊。
“裴舍人,某敬重你是裴文忠公子孫,乃是名門之后,禮遇有加,如今曹氏有難,足下一言不發,反在此蔑視于我等,這就是聞喜裴氏的做客之禮嗎?”
曹元德強壓著怒氣說道,他本來就不待見這裴舍人,因為他那雙眼睛,曹元德一見就不喜。
只是礙于他是名門之后,沙州又地區偏僻難得有個中原高士來此,是以優待有加,結果沒想到此人竟然如此狂悖!
舍人與郎君一樣,都是這時候對于男子的尊稱,不過郎君用的多一些,舍人則專門用在那些身份高貴,或者家世不凡的世家子身上。
裴文忠公就是那位出入中外,以身系國之安危、時之輕重者二十年的晚唐名相裴度,文忠是他的謚。
聞喜裴氏雖然不是五姓七望,那也是大唐有數的豪門,不知道他一個名門子弟,怎么會千里迢迢跑到歸義軍治下的敦煌來。
“使君恕罪!非是遠辱人,而是諸位大難將至卻不知,如今內外隔絕,令公大王已事實上陷入回鶻人之手,其年事已高,還能再撐幾時?
諸位不早做決斷,還在此呈口舌痛快,硬是要刀斧加身方才悔不當初?”
書生聽到曹元德說話了,終于放下茶碗,對著曹元德拱了拱手。
不過雖然是在解釋,那神情嘛,怎么看,怎么讓人覺得,他還是在嘲諷人。
“那依裴舍人意見,我等該要如何?”早已厭倦了眾人舉棋不定的曹老三曹元忠坐直身體問道。
“當然是諸位現在立刻去召集甲士,今晚就殺將進去,將回鶻公主及子嗣一并鏟除!”
裴舍人站起身來,狠辣之色頓時就布滿了臉龐,他右手呈刀狀,說到一并鏟除的時候,還狠狠一揮,看得眾人心驚肉跳。
“裴遠!裴元英!說來說去,都還是那一套先下手為強的話。”曹元深聽不下去了,他站起來戟指裴舍人。
“你可知回鶻人就守在令公大王的臥房之外,人說停尸不顧束甲相攻,就已經是人間慘事了,難道你還要我們當著某父親的面,殺得血流成河嗎?”
原來裴舍人名叫裴遠,在這時代,如此不給面子的直呼姓名特別是字號,那是非常不給面子,甚至有羞辱意味的。
是以裴遠一聽,立刻也就炸毛了,他冷哼一聲,斜著眼鄙夷的看著曹元深。
“某真是懷疑,你們沙洲曹家到底是不是出自譙郡曹氏?是不是魏武帝的子嗣?
這都什么時候了?甘州回鶻三月前就開始動員,只等冰雪稍減就要揮師西進,你們竟然還在這講究什么孝道!
難道你們全部被殺,令公大王就能含笑九泉了?迂腐!迂腐!怎么的,曹昭伯仍不失為富家翁的教訓還不夠?”
曹昭伯就是曹爽,仍不失為富家翁可是千古笑柄,這話可就太惡毒了,一屋子大小曹頓時被氣得七竅生煙。
更何況沙州曹家由于納了大量的粟特曹入族譜,最忌諱也最害怕別人說他們不是譙郡曹氏后裔,裴遠這幾乎話,正好擊中了他們心中最敏感的部位。
當下,憤怒的曹家三代們涌了上來,就要揪住了裴遠去毆打。
可正在此時,一個穿著淡紅色石榴花棉袍的小娘子,咚的一聲踹開門,飛跑了進來。
這小娘子身上的棉袍可不簡單,這可是來自于闐的高檔貨,輕薄又保暖,在敦煌來說是千金不換的好東西,除了她和她母親宋氏以及胞姐三娘子以外,誰都沒有。
“十九娘,你跑這來干什么?”曹元忠皺著眉頭問道。
這位跑的小臉蛋紅彤彤的小娘子,赫然是張大王的未婚妻,曹元忠的幼女,曹十九娘曹延禧。
“耶耶!六哥讓我來告訴你們,慶元宮有變,天圣公主方才想進去,竟然被那些回鶻武士給攔住了!”曹延禧氣喘吁吁地說道。
“不好!”曹元德大吼一聲,臉上冷汗嘩嘩的往下掉,一屋子大小曹也臉色雪白。
一定是令公大王出了問題,甚至已經薨逝,不然回鶻公主不會敢攔住于闐公主進去探望。
“使君!曹氏一族危在旦夕矣,現在召集甲士還來得及!”
裴遠嗷的一聲就蹦了出來,心里把曹元德等人的祖宗十八代都罵了遍。
他幾次建言讓曹元德去殺了回鶻天公主李氏,這要是曹氏敗亡,他能跑得脫?
說話的同時,裴遠還瞄了一眼那個看起來人畜無害的小女孩,要是曹元德還是不敢下決心的話,一會他就去抱曹十九娘的大腿。
因為回鶻天公主誰都敢殺,但一定不敢動曹十九娘,因為她的夫君是威震西域的張家二郎君。
不過還好,裴遠不用厚著臉皮去抱一個小女孩的大腿了,曹元德臉上神色變化幾次之后,終于重重的一跺腳。
“元深、元忠,立刻出門招呼城內甲士,隨我入慶元宮,解救令公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