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無雞鳴,尸骸露于野,果然,從涇州往下,情況越來越糟糕。
本來應該應該長滿春麥的田地中,尚未成熟的麥子已經被以前割走了。
阡陌間一片狼藉,顯然不是農人收割的,而是被亂兵收割去作為青飼料喂養牛馬了。
沿著河道往下,四野如同鬼蜮,除了歸義軍這萬把人以外,沿途沒見到一個人。
等到了邠州城,以張昭目前的心境,他都不忍入城了。
闔城死寂,入城的馳道上,無數背著簡單包裹的百姓,伏尸于路。
天上群鴉飛舞,地上啃食的野狗、野狼雙目赤紅,已經不怕人了,甚至還敢對著人狂吠。
嘴角叼著肉塊,正在啄食的烏鴉間或抬起頭,它蹲在城頭,看著這些外來的人,眼神竟然讓人覺得有幾分漫不經心的感覺。
兩條野狗,撕扯著一條還算完整的大腿從城門跑出來,邊跑邊互相咆孝威嚇對方。
“好畜生!”憤怒至極的慕容信長拈弓搭箭,兩支箭失流星般的射出,兩條野狗頭部中箭,幾乎同時斃命。
白從信也從胡祿中抽出幾根箭失瞄準了鴉群,城頭那幾只漫不經心的烏鴉應聲而落。
不過沒人歡呼贊嘆,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種物傷其類的悲傷中。
“今日還是繼續清理尸骸吧!邠州城就不去了,天策你使人做好防護帶上桐油,直接火燒。”
張昭麻木的下達了命令,歸義軍的行動速度并不快,因為一路上都在掩埋尸體。
不但掩埋,還要立一塊牌子,寫明多少句尸體,男女老少幾何,在何處發現等。
最后更要誦經超度,這一路來,幾乎都是這樣度過的
不過張昭還是做了一點防護,以這個時代的醫療水平,要是真染上了疫病,藥物起的作用,還是比較有限。
于是他從原州和會州的黨項中抽調了百來人,再讓渭州的團結兵和民夫中也用抽簽的方式抽了三十人,專門負責收埋尸體。
這支收尸體的隊伍,吃喝休息都與大軍隔開,以求避免染疫。
這些事其實很麻煩,也不符合兵貴神速的要求,但除了張昭的于心不忍以外,實際上這還是個非常好凝聚人心士氣的辦法。
人是非常受周邊環境影響的生物,若是在賀川這樣的亂軍中,哪怕就是良善之輩,在其中挾裹久了,也會變成殘忍嗜殺的惡魔。
而在歸義軍這種氛圍中,一路上做的都是善事、正義之事,潛移默化中,也在為這支君度注入靈魂。
至少到了現在,所有人都覺得身為軍人,決不能做這次亂兵這樣的畜生。
歸義軍從上到下,也對亂兵無比憎惡和仇恨,張昭相信,如果亂軍現在出現在他們眼前,不用張昭動員,士兵們一定會勐撲上去,個個奮勇,把他們心中的惡魔打殺干凈。
在士兵們同仇敵愾的同時,張昭個人的形象也立起來了。
治軍光有仁是不夠的,因為這個時代從軍的,除了強行征發而來的,能有幾個善男?基本都是刺頭。
光講仁義,一定會被并將們輕視,所以還需要威勢與威望。
但張昭并不缺威勢與威望,那么現在加上仁義,就是如虎添翼。
再是刺頭,也是希望上官除了能帶著他們打勝仗,奪取大量金銀財貨,賜下大量賞賜外,也能是個講點仁義的,這樣他們才能放心追隨,不擔心被黑被賣。
最后則是源于張昭的擔心,唐末到五代,武人下克上,挾裹造反已經如同家常便飯。
原本歸義軍孤懸瓜沙,沒有沾染到這個脾性,但如今回歸國家,難保不會有樣學樣。
張昭現在有點理解昭烈皇帝劉備了,劉玄德起自寒微,為了在亂世中獲得資本,只能靠素行仁義,每與操反,來養蓄人望,凝聚人心,招攬認可他做法的豪杰。
張昭現在也一樣,他要走出一條不同于五代的路子,就只能與五代的武人反著來。
雖然那些殘忍慣了的武人會覺得他腦子壞掉了,不會把他張昭當成個人物,但卻能讓張昭把手下的歸義軍與五代武人的惡行區隔開。
人在解決了溫飽問題以后,一般還是要點精神追求的,哪怕是提刀砍人的武人。
所以中國歷史上歷朝歷代的開國武人,也都喜歡說自己是跟著某某皇帝誅滅暴某,匡扶天下云云。
張昭為歸義軍設計的這條精神追求的路,就是由忠義歸國,到吊民伐罪,最后到為全天下謀一個太平。
他要把這三個訴求,打造成全體歸義軍的訴求。
而經過這一路的展現仁義,張昭帶著這些士兵行了上千里,至此哪怕是慶州黨項李延禮所部和原州黨項李忠超部,此刻都可以委以重任了。
由于不需要清理邠州城的尸骸,而是用火焚燒,事情就簡單多了。
張昭只需派軍士把馳道周圍這些想逃出城,但都被追上砍殺的百姓們收斂,然后挖了個大坑,直接給燒了就行。
郭天策找來了一塊大木板,張昭拿出短刀,一字一字的刻上‘丁酉年邠州城罹難者合葬之墓!’
全軍默然片刻,遠遠隔著這個合葬之墓,唱念了一遍《地藏菩薩本愿經》算是超度。
邠州既然已經成了死城,更被張昭下令一把火燒了,那就只能不在此停留繼續南下,此時從邠州到長安有兩條路走。
走左邊的話,就繼續隨著涇河南下,過甘泉山到達涇陽,再去長安。
右邊也不走水路,而是經過麻亭到大橫關再到乾州,最后經過咸陽去長安。
張昭邊走邊考慮走哪邊為好,但大軍只過了邠州不過數里,前面探路的慕容信長和李存惠,就遇到了叛軍的探馬。
實際上這也不是探馬,而是鎮將孫驍果派出來截殺渭州探馬的游騎。
他們在此等候很久也沒有見到渭州來快馬,反倒是被歸義軍探馬給摸上來。
馳道旁的叢林中,七八個彰義軍的牙兵正在弄了點水,燒開了泡一泡非常干硬的粗糧餅。
一個臉上有一道長長疤痕的隊正,恨恨吐了口吐沫,不自在的搖晃了幾下。
“孫驍果這賊奴,前次想要老子的小娘,老子偏不給他,一刀殺了也不給!
這狗奴有好處就自己上,旁人連口湯都喝不到,哪一日惹得老子發了性,戰陣上給他一箭,了結這狗奴!”
“孫疤子,老子聽你最少說了五次了,哪次也沒見你動手。
你當那孫驍果不知道你不滿還是咋地?人家就是知道你不滿,故意要你的小娘,還派你來這吃干餅子,其余人都在乾州睡小娘。”
身邊的隊副不滿的撇了撇嘴,“你要有這膽,咱就找個機會做了他,你要沒那膽,咱就干脆投到周虎兒周十將那里去,省的老是跟著你倒霉。”
隊副這話一說,周圍幾個滿臉橫肉的士兵,都贊同的點了點頭,幾個悍卒的看著隊正孫疤子的眼神也有點不對勁。
孫疤子先是沉默了片刻,接著火一下就上來了,他也知道自己必須要來點真的,不然手下這些殺老了人的兵卒,都要輕視他,不跟他走。
“老子省得,這次回去打長安,一定把他孫驍果給作了,到時候咱們回乾州,劫了他們的金銀財貨,上梁山上逍遙快活去,等朝廷來節帥,再下去投靠。”
隊副和幾個士兵悄悄對視了一眼,這才有些滿意的點了點頭。
不過剛說完話的孫疤子卻臉色一凝,因為他聽到了幾聲輕微踩踏樹枝的聲音傳來。
孫疤子輕輕偏過頭,朝遠處拴著的一匹瘦馬看去。
瘦馬還是在悠然的啃著地上嫩草,很明顯來的不是勐獸,要是勐獸的話,這匹馬一定會惶恐不安。
‘嘣!’極為細小的聲音傳來,這是弓箭射擊的聲音,孫疤子飛速一個地滾葫蘆,瞬間出去了好大一截。
他身邊動作比他慢了一步的隊副,剛想站起來,一支箭失就直接命中了面門,隊副慘叫一聲,捂著臉在地上亂滾了起來。
就在這時候,四處都是腳踩樹枝的噼啪聲傳來,孫疤子站起來后,一把脫掉了身上還套著的皮甲,轉身就往那匹瘦馬跑去,渾然不顧身后士卒的吼叫和打斗聲。
‘嘣!’又是一聲弓響,孫疤子趕緊把頭一低,不過箭失不是沖他來的,而是射向了那匹瘦馬,那匹孫疤子希望騎著逃跑的瘦馬。
瘦馬脖子中箭,頓時一蹦三尺高,但又扯不斷拴在樹上的韁繩,只疼的噦噦慘叫。
孫疤子剛想動,又是一支箭失勐然插到了他身前的草地上,帶起了一絲絲草莖飛舞。
“捆了!帶回去!”
孫疤子這才抬頭向四周看去,只見十幾個身穿黑色夜行衣的壯漢,從各處閃了出來。
說話的四個極為年輕的小將,拿著一張硬弓,滿臉冷漠的看著他。
“叛軍已經從乾州出發,按剛才那個疤臉隊正的說法,他們的計劃是直奔長安,現在恐怕已經到咸陽城外,或是西渭橋了。”閻晉在地圖上點了點,有些擔憂的說道。
長安本身實際上是座不設防的城市,占地又廣,近幾十年幾經刀兵,城防早就處處破損,根本無法防守。
所倚仗的,也不過就是周圍的衛星城和關鍵幾個橋頭渡口,這些地方丟了,長安也就完了。
可是白從信有不同意見,他指著地圖東面的華州等地說道。
“可是朝廷任命的晉昌軍節度使兼京兆尹根本還沒到,亂軍有洗劫長安為誘惑,士氣正盛!
他們不下萬人,與我數目相當,其中四成成是彰義軍與靜難軍的牙兵,如果我們窮追勐趕,恐要遭反噬啊!”
張昭知道白從信的意思,追的太急了,容易成叛軍的首要攻擊目標。
最穩妥的方式是繼續沿涇河而下,到涇陽與晉昌軍節度使安審琦和華州鎮國軍節度使趙贊匯合,三方出兵,歸義軍只需打打下手,就可分潤功勞。
不過張昭還沒表態,剛剛抓了孫疤子等舌頭回來的慕容信長搶先搖了搖頭。
“我等受朝廷詔令入關中討賊,號稱忠義之師,若是四處畏畏縮縮的,必使各方看輕。
而且萬一到了涇陽軍需仰仗別人供應,那安審琦用天使身份壓我等,讓我主攻又該怎么辦?”
“對!不如我們出其不意,破大橫關,奪乾州,如此進退都在自己掌握中。
迫近叛軍,也不是馬上就要與他們交戰,我們可以吊在他們后面,使之如芒在背。
我軍數萬匹馬來去如風,彼要戰,我不戰,彼要行,我等卻追,等他師老兵疲,或可一戰而勝!”
氾順想了想,也贊同慕容信長的意見。
“司空,而且我們走乾州襲叛軍后背還有個好處!”折逋嘉施嘿嘿一笑。
“叛軍洗劫數州,財貨必豐,我等襲擾于后,這些金銀財貨,還不都歸我等。
若是能擊敗他們,鎧甲兵器,恐怕比我河西數年產出還多!”
對!怎么把這個忘了,叛軍現在可有錢呢!張昭咳嗽一聲。
“明日將抓獲的賊軍殺了祭旗,我等走右路,直奔乾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