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城,在經歷過張昭的幾年主政之后,雖然還未能恢復到開元之時的那種盛況。
但在這個普遍戰亂的五代,地處河西的涼州,已經成了難得通都大邑。
此刻的涼州,約有接近七萬人,這還不算從涼州短暫停留和過境的行商,把他們都算上的話,估計能有超過十萬人在涼州生活。
而涼州周邊,更是富庶的讓折德愿和楊弘信等人難以相信。
在張昭的大撒幣的情況下,涼州周圍農田水利設施完全,鄉村基本建立起了后世農村合作社那種的基層組織。
大量的農學博士主持了鄉間的耕牛、水源分配。
播種的時節、旱澇災害的防御,選種育種的精進,肥田和套種豆麥的技術也開始進步。
甚至連原來遍布鄉間的牛馬糞,也開始了統一的收集。
以前涼州田畝不夠,加上野外不安全,這些珍貴的牛馬糞便,很多都是浪費了的。
畢竟以前的涼州,通行的是屯糧不屯槍,你家是糧倉,只要我有槍,處處是糧倉的森林法則。
那種環境下,耐心種地提高產量的事,傻子才做。
你辛辛苦苦一整年,到了收獲時節,別人一把就給你搶走了。
種地!種個毛線!
只有在秩序恢復之后,農業生產,才會上一個大大的臺階。
從鹽州而來的折從遠帶著兒子折德扆,楊信也帶著兒子楊重貴。
至于其他府麟二州的砦堡豪酋,也是拖家帶口,一伙人兩三百,浩浩蕩蕩的往涼州而去。
他們剛剛在一個清溪村的村子里面,參加了一場婚禮。
新郎是一個參加過與契丹人渾河大戰的隊正,折德扆還很熟悉這個隊正。
當時他外穿棉甲內穿環鎖鎧,手持兩把烏鐵錘,幾乎是第一個沖進了契丹人的軍陣之中。
最少打殺了五個以上的契丹皮室軍,端的是勇悍無匹。
而新婦的兄長,更是位重量級!
這位出身右羽林衛,是跟著折德扆的弟弟折德愿突入云州城的十三精騎之一。
一手箭術,連折德扆都比不上,出征的時候是火長,回來就是將頭了,一下就連升三級。
既然是老熟人,府麟二州的豪酋們就停留了一天,在這清溪村,參加了這場強強聯合的婚禮。
折從遠有些感慨,十一年前,他去洛陽朝拜過后唐明宗李嗣源。
比起府麟二州的環境惡劣,中原當然是物華天寶的富庶之地。
但是折從遠稍稍對比了一下,他竟然發現,竟然涼州還更讓他順眼一點。
當年的中原大地,盜賊橫行,軍將驕橫,地方大戶和官人欺壓良民。
雖然田地富庶,但除了結寨自保的大族和成為了勛貴官員們佃戶的農夫,幾乎看不到多少自耕農。
而且就算有,那些自耕農也窮苦的不比一般。
面有菜色,身著爛衣,神情畏懼,實在讓人難以相信,他們就是居住在中原京畿之地的農夫。
而反觀涼州這里的農夫,一個個精神飽滿,身體虛弱的人也不是沒有,但是面有菜色的人沒有。
大多數人都很健談,看見了外鄉人既不害怕,也沒有想過來占點便宜的心懷不軌。
同時,那股濃烈的尚武之風,幾乎是肉眼都可以看得見的。
往往一個小村,就能出十幾個熊虎之士或者小軍官,一通銅鑼,就能在一刻鐘聚集上百人,還人人有弓,個個有馬。
前些日子,楊信手下的一個豪酋跟本地人起了沖突,二十幾人竟然被打的頭破血流。
要知道,能在府麟二州混到砦堡豪酋身份的,可不是什么善茬,手下也都是彪悍的武士,竟然被一個村的農夫殺敗。
丟了面子楊弘信不信邪,帶上六七十人去找場面。
結果別人一通鑼響,全村人都跑了出來。
上百男丁很快就組成一個步軍方陣,兩翼還有弓騎兵游走騷擾,正面一排的,鐵甲都有五六套。
除了男丁以外,婦人也手持大棓鼓噪,半大孩子們也騎上馬兒拿著獵弓來回呼喝,甚至老頭子們都拿出了投石索。
雙方對峙了不到半個時辰,周圍幾個村的團結弓手和義從驍騎,就都趕來了,短時間就聚集了四五百人。
后來不是縣尉飛馬過來調解,楊信他們買了幾十只羊,請大家伙吃了一頓,差點就沒走脫人。
雖然真打起來,那五六百農夫不一定能打過他們這兩百多算是正規軍的軍人,但他們也絕對討不到好。
歡笑聲中,已經喝了不少,但神情上依然有些灰頭土臉的楊信,跑到折從遠身邊感嘆到。
“這哪是村子?哪有村子里,隨便能找出十幾二十套甲胃的?哪有村子一通鑼響,就能拉出上百條似模似樣可以列陣漢子的?
這還了得!涼州城周圍至少有八九萬人,如果算上遠一點的六谷部地盤,那人就更多了啊!
誰要來打涼州,都不用天王出動禁衛和鎮軍,光是涼州周圍,起碼就能拉出來兩三萬敢戰之士,他們還這么多馬,這就是數萬精騎啊!”
折從遠也點了點頭,這份動員能力,就已經將涼國處于了幾乎不敗之地,不過他更多的是著眼于民生方面。
“弘信你看,這里為什么能出這么多熊虎之士?關鍵就在于他們沒有后顧之憂。
一家往往有地數百畝,還都是好田土,耕種有足夠的牛和騾馬,水利齊全,連選種育種都有人組織。
田稅也不高,更沒有官吏敢下來魚肉,甲士們就算是出村征戰一年,也不擔心家里人沒吃的,不用擔心家里人被欺負。
只要在戰場上立下戰功,回鄉就是富貴日子等著,涼王大軍能這么快擊破定難軍李家,秘密就在這里。”
楊信聽折從遠這么說,不禁贊同的點了點頭。
“按兄長這么說,某楊弘信要是個甲士的話,也愿意為涼王效命了。
這天王不愧是天上神佛下界,也只有他治下能有這番場景。”
折從遠聽完,頗有深意的一笑,“這其實并非涼王首創!”
楊信聽完,認真思考了一下,“兄長是想說,這套制度,就是昔年大朝的府兵制?”
“沒錯!”折從遠站起身來,頗為感慨的說道。
“當年大朝太宗文皇帝麾下的府兵,就是這樣的。
他們入則為民,出則為兵,戰斗力還強悍無比。
太宗文皇帝靠著他們消滅了天下英豪,逐突厥于大漠,破吐蕃于西陲,以仁義安置諸羌黨項各族,成就天下偉業。”
楊信也站了起來,“這么說來,涼蘭二州周圍這三四十萬人,就是天王的府兵了?”
“鄯、河、岷、靈、夏、銀諸州也有這樣的村子存在,只不過規模要小的多。
此時就如同隋末亂世一般,只要有五萬府兵,南下關中,東出潼關,天下可定了!”折從遠輕聲說道。
說完,折從遠笑著看向了楊信,“某看上次在駱駝堰,天王很喜歡你的長子重貴,雖然他和我家二郎差了十歲,不如明日就讓他們做一對兄弟吧!”
楊信緩緩的點了點頭,他知道折從遠是什么意思,就是按照此時的習慣,讓折德愿和他長子楊重貴一起,拜給張昭做義子。
“如此,某回去之后就退還劉太傅送來的禮物。”
“如此最好!劉太傅雖然也是人杰,但不敢接云州之人,就輸了一招。
河東近年人才凋敝,雖然得了吐谷渾白承福等十數萬人,但跟天王的無上天大慈法王和清源妙道二郎顯圣真君比起來,還是差了很多。
白承福等就算再能戰,也比不上河西隴右靈武的諸羌黨項沙陀等部。”
東京開封府,歸義樓上,慕容信長端坐于主座,趙匡、王審琦如同哼哈二將一般護在他周圍。
只不過面前的桌子上珍饈美酒擺滿了,卻沒人上座去動快子。
這是因為他們在等人,等一個即將上鉤的人。
未多時,樓下木梯一陣腳步聲響傳來,一個身著紫袍,臉上顧盼自豪,神采飛揚的中年人走了上來,正是侍衛馬步親軍都指揮使景延廣。
別看景延廣在石重貴登基之后,官職絲毫沒有變化,但實際上權力,卻大為增加。
因為原本景延廣的侍衛馬步都指揮使,僅僅只能負責指揮石敬瑭禁衛中的一支,那晚上也恰好是他守護大寧宮而已。
但現在,這個職位一個字都沒改變,但已經成了控制禁軍的最高統帥。
除了軍中地位大為提升以外,還能堂堂正正的入朝參與政事了。
幾年后,這個職位會有個新名字——殿前馬步都點檢。
“都尉可看見那遠處的白帆了嗎?”景延廣沒有第一時間坐下,而是站到了二樓的窗邊。
他還看了慕容信長眼見的大桌子一眼,用這種大方桌就餐的模式,如今在歸義樓的推廣下,都快成一件風潮了。
慕容信長沒有動,而是澹澹的說道:“這么看來,都指揮使還是放了楊光遠一馬?那可是十余萬貫財貨。”
景延廣見慕容信長沒有隨著他的節奏,稍微遲疑了一下,還是走了過來。
“都尉知道的這么清楚?莫非是楊光遠給你說的?”
這句話,有點威脅的意思,也有點奚落。
威脅是因為楊光遠現在可是臭狗屎,誰沾上了一定名聲大壞。
奚落是在表示,楊光遠這樣干的實權派,都不得不乖乖移鎮。
石重貴的天子之位已經坐穩,李太后已經徹底失去了權力,慕容信長這種前朝駙馬,就不要多生事了。
慕容信長皮笑肉不笑的看著景延廣,揮了揮手讓王審琦給兩人斟酒。
“某當然知道,因為楊光遠根本就沒帶走多少船的財貨,因為他的錢財,都已經在洛陽兌換成了銀票,所以,某知道他有多少家產。”
雖然目前張昭搞得這個銀票行業在各個環節,都做的不錯,但對于慕容信長來說,他想從這里面了解點尋常人難以知道的信息,還是輕而易舉的。
這就是紙幣在這個時代最大的問題,統治者很難忍得住漫天印錢的誘惑。
景延廣愣愣的看了慕容信長幾眼,這時候他才意識到,不能僅僅把慕容信長當做一個過氣的駙馬都尉看,也不能把他當成東京城的一個大豪客看。
而應該把他當成涼國王子,當成大涼天王張昭伸向東京的一只手來看。
“公在朝堂上,力勸天子不向契丹稱臣,如今契丹問罪的使者都快到東京了,都指揮真不知道自己大難臨頭了嗎?”
慕容信長冷笑一聲,別人看景延廣覺得他是康慨激昂,威武不屈之人。
但在慕容信長看來,景延廣此人,不過是善于用這種話來包裝自己而已。
說話擲地有聲,但實際上一點準備沒有,他也并沒有和契丹決一死戰的決心。
之所以他如此篤定,因為慕容信長見過真正康慨激昂,以天下為己任的人是什么樣。
那就是他的父親,大涼天王張昭,當年還只有十七八歲的慕容信長,之所以接受了這個繼父,就是被張昭的這個情懷所打動。
見識過張昭身上那強烈的民族情懷和蕩平亂世的迫切之后,景延廣的這些表演,在慕容信長看來,要多假有多假。
“危言聳聽!若是都尉找某來,只是為了說這些,那大可不必如此大費周章。”
景延廣到底還是經歷過風浪的,當然不會被慕容信長這些話給嚇到。
“那么敢問都指揮使,契丹使者到了,要如何應對?”
慕容信長好整以暇的請景延廣喝酒吃菜,絲毫不被景延廣臉上不耐煩影響。
景延廣冷冷一笑,“這還用問?自然是據理力爭,談及倫理,天子稱契丹國主為祖父,乃是私事。
但若要我大晉再次向契丹稱臣,絕不可能!”
“那契丹國主,必然大怒,鐵騎南下又當如何?”慕容信長繼續問道。
景延廣神氣無比的一昂頭,“若是偏師南下,當以河東劉太傅、鄴城杜太尉、符彥卿、高行周諸鎮節帥分兵拒之。
若是契丹國主親自南下,某當率禁軍健兒,以十萬口橫磨劍擊之!”
這景延廣雖然掌握了朝廷大權,但竟然現在就想指揮得動劉知遠、杜重威等重臣。
恐怕就是符彥卿、高行周能在多大程度上聽他的命令,哪都不一定。
“那么...。”慕容信長拖長了聲音。
“如果此時涼國大軍,突然南下關中,再出潼關直奔東京呢?公有何辦法?”
景延廣勐地瞪大了眼睛,他想了一會,發現竟然沒什么手段去阻止涼國大軍。
這別說東出潼關畢竟東京了,就只是進入關中,晉國上下的人心,說不定就要崩潰。
“這天下,已然是三分之局面,契丹最強,晉次之,涼最弱,除此之外,孟蜀、唐國皆碌碌之輩,都指揮使不是想讓大晉以一打二吧?”慕容信長低聲問道。
景延廣勉強穩住了心神,他死死盯著慕容信長的表情。
“先帝父事契丹,已然惹得天下沸騰,張天王若是要協同契丹入侵,哪怕就是拿下了關中,也不會有人心服。”
呵呵!景延廣這樣的武夫,竟然有開始說人心了,真是可笑!
看來此人根本就沒有多少準備,竟然就要去挑釁契丹。
“讓某猜測一下,若是我大涼與契丹一起行動,天子必然只有一種選擇,那就是罷兵求和。
都指揮使猜想一下,若是要求和,我那位契丹世父會提出什么條件?
我想,無非就是殺景延廣始可言和而已!”
景延廣聞言,大滴大滴的冷汗開始從頭上落下,他心里一動,開始覺得自己是不是確實有些太莽撞了?
卻不防,慕容信長陰陽怪氣的聲音又響起了。
“都指揮使一定在想,要不回去之后,就去勸天子暫緩與契丹的關系。
但是很可惜,不稱臣是你景延廣提出的,這會你又去提出稱臣,天子面上過不去他會怎么想?
再說了,要是繼續稱臣契丹,為何要你景延廣主政?
與契丹的關系,與天子的親近,治國的能力,你比得過桑維翰?
一旦言和,都指揮使必然就要失去現在所有的權柄,你愿意嗎?”
景延廣聽完,終于扛不住了,剛上樓時的傲嬌之色盡去,他雙手一拱。
“都尉不會平白和某說這些,有何差遣,還請都尉明言,某無有不從。”
慕容信長舉起酒碗,向著景延廣請了一碗最上等的紫酒,而后才長嘆一聲感慨的說道。
“我等涼國人,終究是大朝的子民,怎么肯幫助契丹攻打自己的故國呢?
再說了,契丹入了中原,與我大涼,毫無益處。
只是某聽聞,那馮玉、李彥弼等人攛掇天子,欲要阻斷河西商路,嚴禁河西銀票流通,甚至封鎖彈箏峽與鳳翔以西諸關。
難道他們就沒想過,一旦如此,我大涼鐵騎,就是定要南下的嗎?”
景延廣實際上對馮玉和李彥弼等人,也是看不上的。
后兩者,一個是吳國夫人馮氏的胞兄,一個是馮氏的府中奴仆,說不得跟馮氏有什么勾連。
而且景延廣知道,石重貴有晉封馮氏為皇后的意思,到時候恐怕這兩人,就會與他景延廣并稱。
對于一個此時掌握禁軍的赳赳武夫來說,與這樣的人并稱,簡直是奇恥大辱!
天下人都會以為他景延廣沒有能力。
所以景延廣還是很配合的照實說。
“這實乃馮玉、李彥弼二人想勒索西去行商的財貨自肥,天子并無斷絕河西交往的心思。”
慕容信長冷哼一聲,“不知死活的東西,勒索西去行商,就是挑釁我大涼!
天子并無斷絕河西交往之心,但恐怕架不住吳國夫人枕頭風吧?”
景延廣也深感無奈,“馮玉為人膽小,某或許可以勸阻,但李彥弼貪婪無比,恐怕不是那么好勸的。”
“都指揮使可要知曉,這不是在為某辦事,而是事關都指揮使身家性命。
某可以照實告訴都指揮使,一旦河西商路出現阻隔,涼國鐵騎恐怕會比契丹大軍都先到。”
慕容信長一看景延廣還是有些拎不清,只能又小小地提醒了一下。
景延廣把牙一咬,“都尉可否透露一下,天王究竟要如何?
如今天子并不愿向先帝那樣臣服契丹了,晉涼之間,是否有可能....?”
慕容信長緩緩點了點頭,“天王對天子的做法,還是很推崇的。
若是天子確定不會臣服契丹,涼國再次來朝,也不是不可能。
都指揮使如果想要為天子解決這個大問題的話,李彥弼這個憨屢生,還要盡早解決。”
景延廣聞言,有些猶豫的看了慕容信長身邊的趙匡和王審琦一眼。
“景公但說無妨,趙二郎和王大郎都是某的親近。”
“那李彥弼在城西暗藏了一個外室,有時候會去那邊過夜。
某已經摸清楚了具體位置,就在禁軍都校慕容延釗家宅不遠處,只需三百貫,定能讓延釗取其性命!”
慕容信長臉上終于浮現出了幾絲笑容,“如此這般,那某就等景公的好消息了。”
不過,就在景延廣下樓之后,慕容信長立刻對趙匡和王審琦兩人說道。
“香孩兒去通知慕容三郎,讓他殺了李彥弼之后,謹防景延廣滅口。
嗯...,可以讓他去大相國寺,自有人送他去安西。
你們兩也準備準備,咱們到時候一起去你涼州,大丈夫怎們沒見過河西風沙,不騎一騎馬涼州天馬呢!”
慕容信長還是準備提前回去,不去接觸河東的白承福等吐谷渾部族了。
雖然他們家是吐谷渾王族,乃是最后一任吐谷渾可汗,青海國王慕容復的直系后代。
但現在白承福他們還認不認,尚未可知。
最重要的是,慕容信長不想錯過征討高昌回鶻這樣的戰事。
比起在東京勾心斗角,他也能喜歡在馬背上馳騁,迎著風沙雨雪快意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