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昭已然誓師出關,但東京的耶律德光,還沒有得到確切的消息。
之所以說不是確切消息,那是因為受劉知遠這邊,他們也不是很清楚張昭什么時候出兵,只是大概分析在七八月份。
關中乃形勝之地,那可不是說著玩的,只要把函谷關、武關、潼關和風陵渡一封閉,真就是與世隔絕般的感受。
加上張昭還控制了鄜州,就更容易封鎖消息。
耶律德光皺著眉頭,雖然等到了劉知遠派人來朝見,但光哥的心里,仍然很不舒服。
因為劉知遠派來的王峻,從頭到尾就沒說過一句投靠的話,甚至還在暗示耶律德光入了中原之后,沒有及時封賞河東兵將。
劉知遠在想什么?耶律德光越想越有些憤怒。
沒追究你兩次殺傷我大遼軍隊的罪過,就不錯了,你竟然還敢要賞賜,還要犒賞,怎么的?打的草谷要分你一半唄?
想到這些,本來準備賜給劉知遠的手杖,耶律德光不賜了,這在遼國來說,可是象征尚方寶劍的。
本來光哥還準備要是劉知遠識趣的話,他又不介意認一個老兒子的,現在,哼!
不過,冷落王峻的這些時日,耶律德光放縱契丹人在中原打草谷的惡果,開始顯現。
先是澶州盜帥梁暉等四處襲殺契丹軍馬,此人手下有幾百精騎,皆是杜重威屈膝之后,從軍中逃走的晉軍驍騎。
他們熟悉地理,又不懼契丹騎兵,加上各地百姓掩護,頓時讓契丹人極為頭疼,甚至還開始威脅白馬津的浮橋。
緊接著,失去了節度使約束,又被契丹人打草谷的亳州、陳州,開始有后晉牙兵舉義。
他們占據了亳州一帶,甚至聚集數千之眾圍攻宋州,州城之中如果不是有千余契丹士兵的話,恐怕宋州人也跟著反了。
沒過幾日,已經確定投靠南唐的徐州武寧軍節度使虎刺勒,開始派游騎騷擾單州、曹州一帶,并撥出錢糧,支援亳州一帶的義軍。
這還是影響比較大的,至于鄉間團結健兒和各地低級軍校組織的義軍,更是多不勝數。
契丹人從原本十余騎也能四處劫掠,開始變得沒有五十騎以上,壓根就不敢下鄉了。
耶律德光既舍不得打草谷帶來的收獲,又想要平息民間的反抗之火,竟然假惺惺的召見馮道,問馮道曰:“天下百姓,如何可救?”
這番毫無廉恥,連馮道都有點想吐的感覺,這縱橫幾十年的不倒翁,都忍不住諷刺了一句。
“此時百姓,就是佛祖在世也救不得,只有皇帝你能就得。”
耶律德光聽完默然不語,于是再也不問馮道國家大事,馮道也樂得趕緊跑回去,繼續當他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不倒翁。
不過,此后事情越演越烈,到了十月底,連張礪、趙延壽這樣的遼國漢臣都看不下去了,紛紛出來諫言,耶律德光于是有心約束一下部隊。
趙延壽趁機進言,讓耶律德光放了被形同軟禁的各鎮節度,讓他們返回駐地安撫士卒,剿滅盜賊。
耶律德光也覺得有道理,開始準備放回各鎮節度使,不過在此之前,他先準備將契丹的兵將,安排到沿黃河一線,做好防御張昭東進的準備。
趙匡贊就站在趙延壽身后,對于他這個遺傳了父親帥氣相貌,又年少有為的燕王之子,耶律德光還是很喜歡的。
此刻,趙匡贊突然覺察到了這時一個絕好的機會,他把手一拱,從一眾番漢大臣中站了出來,對耶律德光說道。
“若要阻擊涼軍東進,最適宜的地方就是自大河往東的河中護國軍節度使,陜州保義軍節度使與洛陽附近的河陽三鎮節度使三地。
而又以河中護國軍節度使轄地,控扼大河,有山川之險,為兵家必爭之地。
臣雖年少,但歸于上國之前,曾在臨近的華州做過節度使,麾下兵將更有河中籍兵將,因為熟悉河中地利,愿為陛下堅守,以待天兵。”
趙延壽眉頭一皺,直覺不太對勁,因為趙匡贊私下對契丹是個什么態度,他可是清楚的很,怎么可能主動要求去為契丹效命?
“乳臭未干,何敢在陛下面前言軍國大事,還不退下!”
趙延壽板著臉,狠狠訓斥著趙匡贊,還揮了揮手,讓他趕緊退下。
耶律德光卻哈哈一笑,“初生牛犢不怕虎,既有報效之心,當賞!你說說,若是到了河中,該如何防御涼軍啊!”
趙匡贊無視了父親趙延壽責怪的眼神,看著耶律德光胸口位置回答道。
“河中城臨大河,樓堞完整,蒲津渡浮橋溝通南北,還有蒲津關水城以為護衛。
臣到了之后,揀選勇士,以鐵索橫江,沿河立堡寨固守不出,只憑山河之險就能堵住涼軍。
等陛下大軍到后,涼軍已成疲敝之師,破之何難?”
耶律德光聞言更加贊賞了,一邊做過趙匡贊祖父掌書記的遼國漢人大臣張礪,也點頭贊同,向耶律德光進言道。
“金吾將軍鎮守過河中、華州一帶,熟悉地理人情,若能以彰國軍二千人輔左,定能扼守蒲津關,將涼國大軍堵在西面。”
彰國軍就是韓德讓家族為耶律德光訓練的漢軍,不同于趙家盧龍軍這樣的牙兵,彰國軍兵卒是在遼國一手訓練出來的,家小都在遼國,其中還有一定數量的奚人,忠誠度是沒問題的。
耶律德光聞言點了點頭,立刻就覺得讓趙匡贊去鎮守河中,確實是個好主意。
“著彰國軍步軍指揮使張璉率兩千人與趙金吾同行,扼守河中府。”
趙延壽雖然心里覺得有些不妙,但趙匡贊畢竟是他的兒子,他也不可能去跟耶律德光說自己兒子不可靠。
只能選擇繼續說趙匡贊年紀尚小,能力不足,難以獨當一面,這樣日后有什么變故,他趙延壽也好洗脫嫌疑。
耶律德光做夢也想不到,趙匡贊竟然跟他父親趙延壽不是一條心。
而且趙匡贊已經二十二歲了,怎么看也跟年紀尚小扯不到一起去。
他只當是趙延壽不想趙匡贊去冒險,因而不為所動,還是讓趙匡贊去河中。
是夜,趙匡贊得了耶律德光的允許,如鳥脫樊籠,立刻自己出錢,請彰國軍指揮張璉等軍校飲宴歡聚,還給彰國軍上下放了一匹帛布的賞。
在這些刺激下,第二日全軍以極快的速度離開東京,飛速向河中而去。
河中府就是后世山西省運城市的永濟縣蒲州鎮,這座城市在后世寂寂無聞,甚至就連運城市,那也沒多少存在感。
但是在古代,特別是橋梁技術還不成熟的唐代,河中府在黃河沿岸地位非常高。
在黃河沿岸來說,唐時只比洛陽低,有段時間還形同唐朝的中都,到了現在,地位也只比洛陽和開封低一點。
趙匡贊自己帶了五百人,少部分是不愿再繼續給契丹人賣命盧龍軍牙兵,大部分本來就是他帶到契丹去的舊人。
彰國軍指揮使張璉是個瘦高的漢子,只有幾歲時就被契丹人擄到了草原上,彰國軍的士兵,大多都是這種經歷。
因為契丹的南侵,并不是在石敬瑭時期開始的,而是早在后唐莊宗時期就開始了頻繁騷擾。
二三十年下來,張璉這種幼時就被擄走的漢人,很難說他們是漢人還是契丹人了,其中甚至還出現了耿崇美、崔延勛以及于田韓家這樣的家族。
河中府蒲州城,坐落于黃河的東岸,西北處就是目前最大的黃河浮橋蒲津橋,向西望去,鸛雀樓與蒲州城遙遙相望。
此城臨河靠山,青石鋪地,夯土堅城,城均高六米有余,寬一米多,城上可通騾馬,周長十余里。
城外沿河建有水城軍寨,與主城可以互相支援,城外五里皆無高大樹木,視野極為寬闊。
張璉與趙匡贊趕到蒲州城下時,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這樣的雄城如果要硬攻,沒有三五個月都別想攻陷外城。
河中節度使原本是侯益,此君也是代北老人,出身李克用的軍校。
昔年莊宗眾叛親離,困守洛陽,侯益聽聞后,連夜脫離李嗣源的隊伍,只身歷經艱難險阻,毅然回到李存勖身邊,是為興教門十三忠之一。
只可惜,年輕時忠義節勇的侯益到老之后,卻變得蠅營狗茍,只圖富貴,再無年輕時那股幽并豪俠的氣勢了。
他勾結過孟蜀想要謀取富貴,耶律德光入東京后,侯益更是帶著長子親自到東京朝見。
還對耶律德光說自己沒參與過對抗遼國的戰斗,言辭甚為恭順,耶律德光因此還專門下召,免了侯益的朝賀錢。
或許,當李存勖身死興教門之后,那個忠勇節義,孤身千里歸來的侯益,就已經死了吧!
侯益去了東京開封府朝見,蒲州城則暫時由他的兒子護國軍兵馬留后侯仁寶控制。
見趙匡贊率兩千五百人到來,侯仁寶趕緊將他們迎入城中。
趙匡贊帶著張璉跟侯仁寶四處巡視了一遍之后,悄悄將張璉拉到了一邊。
“蒲州城分水旱兩城,涼國西來,若要直下東京的話,必要仰仗大河水運之利。
侯留后晉人也,未必可信,為安全計,不如你我二人各據一寨。”
張璉點了點頭,只是有些為難,按說他是耶律德光派來輔助趙匡贊的,應當讓趙匡贊守蒲州城,他去守水城的。
可是張璉及其手下都是北人,還年少時就被擄到了大漠草原上,是完完全全的旱鴨子,要他去守水城的話,實在有些力不從心。
趙匡贊看出了張璉的為難,不以為意的說道:“指揮使何必為難,都是為陛下效力,當不分主客。
就請指揮使撥五百兵于我,你且看住侯仁寶鎮守蒲州城,我自去水城如何?”
張璉臉上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有些感激的一拱手。
“趙金吾仁義,某家確實不習水戰,就在此謝過了。”
趙匡贊趁機說道:“不過這幾天,還是要勞煩張指揮守一下水城。
某麾下兵將,有百余就是河中本地人,數年未有歸鄉,近日人心浮動,某不得不親去安撫一下,還得安排人把他們的家卷都接過來。”
張璉點點頭,臉上浮現出明白的微笑,趙匡贊的這個要求,看起來合情合理。
都到了河中府,還不讓牙兵與家人見上一面的話,搞不好是要出大問題的。
“趙金吾盡管去,某家雖水性不佳,但是守個五天十天,還是沒問題的。”
作為北平王趙德均的孫子,后唐明宗李嗣源的外甥,從小在洛陽皇宮中長大,素來交游廣闊的權三代。
趙匡贊雖然與侯仁寶兩相差了八歲,但兩人交情其實一直不錯。
所以對于侯仁寶的為人,趙匡贊摸的還是挺清楚的。
侯仁寶此人,能力只能說中規中矩,是一個合格的武將世家子孫,不出彩,也不差,性格上有些沖動,但還是能明辨是非。
從東京一路來,由于張璉等人就在身邊,趙匡贊不方便派出信使聯絡岳父張昭。
到了蒲州城終于支開張璉后,趙匡贊便一邊派人報信,一邊徑直前來拜訪侯仁寶。
河中蒲州的重要性,實際上比趙匡贊給耶律德光描述的還要重要。
自先秦起,關中勢力要出兵中原,蒲州就是最重要的地方之一。
特別是現在,沿河一帶被水旱蝗三災和人禍打擊,居民幾乎都逃散,很難獲得補給。
那么依靠黃河水運運糧草輜重,就成了幾乎唯一的選擇。
張昭若是占據了河中,就可以以此為后勤基地,順河而下暴打遼軍。
若是沒有河中,張昭就只能被堵在蒲州以西,強行啃這個極為險要的黃河要塞。
所以趙匡贊一開始的打算,就不是直接去關中投靠,而是拿下河中獻給張昭。
侯仁寶對趙匡贊的感覺很復雜,因為趙家和契丹人糾葛太深了。
作為代北武勛的一員,自耶律阿保機背信棄義,違背與李克用的約定起,代北武勛對契丹人的感覺就不是太好。
趙匡贊看見了侯仁寶那便秘的表情,嘿嘿一笑也不說話,直接往侯家內宅走去。
“武家姐姐呢?身體可還好?昔年她不是說要將妹子嫁給某嗎?武家幼娘何在啊?”
侯仁寶聞言,卻突然臉色一暗,“你武家姐姐,年初已經去了,跟幼娘一起,老家突發山洪,沖了別業,尸骨無存。”
趙匡贊面露震驚之色,半晌都未說話,他看了看侯仁寶,眼中似有淚花在閃爍。
“未知姐姐神位可在?容小弟上一炷香吧,昔年在東京,某貪嘴,可沒少吃姐姐侍弄的飯食,幼娘那時候就溫柔爾雅,有大婦之風,不想竟然遭了這樣的厄運。”
哀傷的氣氛中,兩人的關系突然就拉進了,就彷佛回到了當年一起瞎胡鬧的日子。
侯家后宅,趙匡贊鄭重而哀傷的給侯仁寶妻武氏上了一炷香,隨后臉上浮現出了猶豫的神色,緊接著又長嘆一聲,看著侯仁寶說道。
“好叫兄長得知,弟此次來,其實是別有謀劃的,本想瞞著兄長,但姐姐神魂面前,實在不忍說任何妄言褻瀆。”
侯仁寶盯了趙匡贊半晌,然后才干澀的說道:“若是來勸愚兄投靠契丹遼國的話,就不必再說了。
家父都已經去了東京府,契丹主還有什么不放心的?
難道真要侯家一家老小都到東京被軟禁,才會放心嗎?”
趙匡贊見侯仁寶不像是作偽,心里就是一喜,隨即裝出有些憤怒的樣子。
“兄長以為某趙美是何人?我雖姓趙,但身上還有后朝明廟陛下血脈,天潢貴胃豈會屈膝胡虜?”
侯仁寶有些摸不準趙匡贊的路數,他遲疑著說道:“大郎勿怪,若說你不是來勸某去東京的,哪還有何事?
總不是來要兄長就這三千士卒,起兵反抗的吧?”
趙匡贊似笑非笑的看了侯仁寶一眼,“姐姐神魂面前,兄長何必問我?難道你真不知道關中已經有變?”
侯仁寶臉色變得極為凝重,他勐的走出門去,將門口的侍衛趕到了院外,雖然才回來看著趙匡贊說道。
“既然是大郎問起,實不相瞞,張王殿下確實派人來找過某,但某父親尚在東京,平素也不知張王有何志向,是以未曾言語。”
趙匡贊深吸了一口氣,看著侯仁寶說道:“某昔年在馬嵬坡下,與張王有過一面之緣,亦深知張王為人。
其義子信長公,乃是某十五姨夫,更兼張王有一女,雖非血脈,但以長女視之,承蒙看重,許以婚姻。所以張王實乃某之泰山。
天道輪回,王氣流轉,我河東武人的王氣,已被石氏賣國求榮損傷殆盡了。
河東日窮,合該河西王者出。
某泰山雄才大略,更兼仁義之主,麾下雄獅十萬,西涼鐵騎驍勇無比。
遼主堯骨,三下中原,先敗戚城,再敗陽城,于河北倉皇之際,得一橐駝方得活命。
若非杜重威、李守貞輩無恥屈膝,安能入中原?
此后又縱胡騎四處打草谷,惹得四方豪杰并起。
其又軟禁朝見諸鎮節帥,豈能與張王相比?
兄長若能以河中天險投靠涼國,既能救天下蒼生為子孫積陰德,又能高官厚祿福澤后人,豈不美哉?”
侯仁寶瞪大了眼睛,他沒想到,趙匡贊竟然成了河西張王的女婿。
這以前他對涼國來的錦衣使者不感冒是因為什么?不就是涼國沒有他侯仁寶的位置嘛。
若是獻城了也得不到重用,那他何必冒險?
況且父親的長兄還在東京,他要是獻了城,父兄還能有命在?
但是現在趙匡贊成了張王的女婿,有這層關系再獻了河中,所謂朝中有人好做官,一個從龍定鼎之功,還跑得掉?
“惜乎父親、兄長還在東京,若是某獻了城,害了至親性命,豈不成了不孝逆子!”
侯仁寶思考了半晌,還是有些猶豫。
“兄長豈不聞忠孝難以兩全?獻河中與張王,驅逐北虜,乃是大忠。又能救下被契丹蹂躪之民,乃是大仁。
若世間英豪都被孝字所困,那誰為國家盡忠呢?
想來侯伯父也能理解,況且契丹主未必就會殺他們。”
說完,趙匡贊臉上露出了奇怪的神色,他有些復雜的對侯仁寶低聲說道:“某之大人,也在東京呢。”
侯仁寶一愣,突然想起來了,對啊!趙匡贊的父親趙延壽,不也是在東京?
兩人再次對視一眼,突然發現對方的眼睛里,都閃爍出了‘孝順’的光芒。
這......!
既然大家都是孝子,那就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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