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斜下,龍捷軍的將頭,把右腳踩在一個小木凳上,大馬金刀的往路中間一站,很有一種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
他稍微有點疑惑,對面那些牽著高頭大馬過來的漢子,怎么看見他了反而開始上馬呢?
還有這已經四月份了,那些漢子,還穿那么厚的衣服干什么?
而且上馬還顯得很笨拙,好像背了很重的東西,這是哪家的馬奴?沒把子力氣怎么走南闖北?
想到這,將頭氣勢更足了,本來面對這些敢販寶馬的豪門馬奴,將頭還是有點憷的,現在一看他們上馬都費勁,那還客氣什么?
“呔!是哪家的人?速速報上名來!”
李存惠翻身上馬,如此緊張的環境中,他竟然呆立了片刻。
眼前的揚州城門外,大部分人都被他們的突然到來嚇呆了,或者叫搞懵了。
唯有一個身穿紙甲的武士凜然不懼,好似張翼德獨守長坂坡一般,傲然獨立。
作為隴西李氏的一員,大唐皇室的偏遠宗脈,李存惠心里頓時起了一些敬意。
今日他千里奔襲,這么大的揚州城,這么多人,都沒明白將要發生什么,也就此人還在盡職守衛,算是個有能力的忠勇之士。
李存惠眼看沒什么危險,于是將手里的馬槊橫放在馬上,然后手持銅胎鐵背弓一舉,毫不隱瞞的大吼一聲。
“大唐宗室,紹明天子義子,周國壽昌郡公,右羽林衛指揮使李,前來搶門了!”
什......什么?周國?郡公?搶門?
將頭腦袋瞬間就炸了,世界都仿佛變得不真實了起來。
他想要跑,但是手腳都不聽使喚,他想要哭嚎著竄入人群中,可惜怎么也動不了。
“果真是條漢子啊!那就吃某一箭,若是不死,便是天意!”
李存惠再次感嘆了一句,聽到他的名號,還能如此鎮定的士卒,那是真的不簡單。
感嘆完畢,李存惠心存敬意的引弓如滿月。
嗖的一箭,狂奔的箭失流星趕月般,帶著李存惠澹澹的遺憾,將這個‘豪勇’的南唐將頭......
給射翻在了地上!
這可是一石二的超級硬弓,這么近的距離,誰能承受的住?
而就在李存惠開弓的一瞬間,他手下的一百五十騎鐵騎先出動了十五人。
他們手持神臂弓,將北門城門上的兵卒一個個點殺。
再有八十騎勐沖城門,將南唐軍隊臨時設置的路障直接沖亂,然后將想要關門的南唐兵卒一一砍死。
李存惠則帶著剩下的人,弓箭連發,馬刀亂砍,將門外的十幾個兵卒,瞬間殺死。
緊接著,一顆類似煙花的東西被點燃了,聽到響聲又看見煙塵沖天而起的高懷德部,從半里外呼嘯著沖了過來。
此時,城門處一片混亂,起碼有上千進城出城的民眾,被嚇得四處亂竄,不少人直接就往官河里面跳去。
一些年近花甲的老人,對昔年孫儒屠揚州還有些印象。
這一刻,人哭馬嘶之中,昔日屠殺陰的霾霎瞬間涌上了腦海,他們更加驚恐的四處奔逃,如同末日降臨般。
高懷德部七百五十騎,早就將揚州城的地圖,背的滾瓜爛熟,因此根本就沒有盲目亂竄,而是非常直接往江都留守署衙沖去。
而此時南唐的江都副留守周宗在干什么呢?
他正在署衙內與東都判官馮延魯等人,商議為李璟慶賀生辰的事。
雖然距離李璟的生辰還有四個月,但作為東都留守李弘冀的下屬,自然要為李弘冀早點準備好這一切。
要知道李弘冀現在可不是儲君,順位繼承的話,他還要排在齊王李景遂和燕王李景達之后的,地位并不穩固。
他們這些已經打上了東都派烙印的官員,自然要好好謀劃一番。
而周宗此時是不怎么管事的,一是因為東都府判官馮延魯,是宰相馮延己之弟。
作為李昪時期的老臣,一朝天子一朝臣,周宗地位,當然不如馮延己,所以他不會傻到去和馮延己的親弟弟馮延魯爭權。
第二則是周宗雖然長女不過才十歲,但本人卻是生于唐僖宗中和六年,也就是公元886年,今年已經六十歲了。
在此時,可有人生七十古來稀的說法,周宗還能活個五年八年,就算是很長壽的了。
這個年紀,也不是貪戀權勢的年紀,所以東都府揚州的一切事務,實際上是馮延魯以東都府判官的身份在處理。
兩人正在商議時,也不免為徐州陷落、虎刺勒自殺而擔憂。
在他們這個地位,自然知道徐州陷落意味著什么。
更知道得了徐州還要貪求宋州,肯定是已經惹惱了周國上下,只是這來自中原的雷霆一擊,何時落下而已。
馮延魯放下手中的賬簿,恨恨的說道:“前幾日,某去拜訪了潤州鎮海軍節度使李公全金,此公是北地悍將出身,還是知曉一二情況的。
他說周國天子來自河西,要讓河東、代北武臣心悅誠服,并不是一件易事。
如今雄踞河東的北平王劉知遠,才是周國的心腹大患,因此在解決劉知遠之前,周國應當不會南下。”
周宗重重點了點頭,“李全金是北人,自然是知曉一些的,不過劉彥貞在泗水喪師三萬,朝廷精銳折損過半,而周人繳獲大量輜重,士氣正旺,就是出一支偏師,恐怕也不易抵擋。”
馮延魯聽完勐地一拍手,“正是如此,所以某兄長馮正中建議大家遣使結好太原劉知遠,周國敢南下,我們就南北夾擊。
同時在楚州設立節鎮,選勇武之人為節帥,與壽州左右呼應,緊守淮南。
只是那孫成和韓熙載卻上書說,江南少騎兵,就算是攻下了淮北也守不住,更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劉知遠身上。
當全力消化閩地,也可趁楚國內亂,奪取楚地,先如同昔年南朝一樣,全有江南自保,再圖謀中原。
這簡直是荒謬!等我們全有江南,中原早已一統。
這天下,自古以來就沒有能從南起而兼并北地的,等到中原一統,我大唐何以生存?”
周宗聽完了馮延魯的牢騷,不由得在心里嘆了口氣。
這馮延己、魏岑等人與楊成、韓熙載等人互相傾軋的根本原因,就在這里,至于君前爭寵,都是細枝末節。
這兩派人,馮延己、魏岑包括查文徽等人,都是國中的北進派。
主張趁中原內亂,北上參與中原爭霸,他們認為,自古以來偏安江南的,都沒好結局,只有打進中原去,才能成就霸業。
而楊成和韓熙載等人則認為,江南少騎兵,北上風險太高,主張先吞并吳楚,全有江南之地,把作為一個南朝的資格拿穩之后,再圖北進。
不過在周宗看來,這兩派根本沒有誰對誰錯,因為兩派都是有道理的,當然也都是在白日做夢。
以南唐這點可憐的騎兵,勞師北上,一個不注意就會如同劉彥貞這樣全軍覆沒。
這種敗仗吃個一兩次,就再也沒有能力北上了,說是參與中原逐鹿,實則是去送菜。
但南下派,也是扯澹,當年劉寄奴那么英武的雄主,劉宋那么強的國力,還有大義名分,都不能自南而北一統天下。
現在時局則更加混亂,就算是全有江南了,也不過就是個南朝陳的局面。
所謂南下派,內里就是續續命,茍延殘喘而已。
而且朝廷的政策在這兩派的爭奪下,一會向北,一會向南,自烈祖時期就鬧得中樞不可開交。
當年烈祖李昪準備休養生息時候,馮延己可是敢說李昪是田舍翁的。
周宗覺得,這朝政,就是敗壞在這左飄右搖之中,遲早是要出大事的。
不過他卻贊同馮延己要求建立楚州節鎮,守護淮南的建議,因此拱了拱手對馮延魯說道。
“徐州失陷,淮南屏障盡去,楚州與壽州,萬不可有失,某雖年老,但也愿意上書陛下,議開楚州節鎮事。”
馮延魯大喜,他說了這么多,就是想讓周宗這兩朝重臣同意兄長馮延己的戰略。
不過感謝的話還沒說出口,就聽的署衙外面似乎傳來了陣陣馬蹄聲,似乎還有廝殺聲。
馮延魯正要開門出去問問情況,一個正在穿皮甲的軍官,勐地撞門而入,他看著周宗和馮延魯喊道。
“留守相公,馮侍郎,外面來了不知多少賊騎,人言是周軍鐵騎奔襲而來,兵將們抵擋不住了,二位快隨末將離開。”
這周宗有個同平章事的銜,所以能被人稱為相公,馮延魯則有工部侍郎的加銜,不過這兩位南唐大員,竟然同時愣住了。
俄爾,馮延魯像是被咬了一口一樣跳了起來,他一把揪住軍官的袖子問道。
“周軍方陷徐州不久,是怎么突然來到江都府的?難道楚州已經失陷?
不可能啊!就算是有戰事,楚州大小官員總要有一個來報信的吧?再說楚州堅城,怎會旦夕就被攻陷?”
見馮延魯還在問這個,軍官也急了,他勐地掙開馮延魯的抓握喊道。
“馮侍郎還問這些作甚?外面的鐵騎可做不得假,速速隨末將從后門出去吧,晚了就走不掉了。”
馮延魯這才清醒了點,當即站起來就要跑,但轉頭一看,周宗還坐在胡床上并未起身,馮延魯急了,他伸手去抓周宗的袖子。
“相公快隨某走。”
周宗這一刻,只覺得萬念俱焚,他是東都副留守,要是東都失陷,他能跑到哪去?
而且.....,他動了動十分遲緩的腿,看著馮延魯苦笑道:“馮侍郎快走吧,某家年老,腿腳也不有疾,安能跑的過周軍鐵騎。”
“唉!”馮延魯長嘆一聲,沒有再去管周宗,羞愧的捂著臉就跟著軍將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