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兒子,我還能相信你嗎?”
張鉊坐在一張胡床上,說這話的時候,他面前跪著兩個人。
錦衣親衛指揮使、葉城侯張烈成。錦衣親衛指揮副使張烈明。
張烈明把頭杵在地上,恨不得他現在壓根就不在場。
張烈成則已經惶恐無比,幾乎癱軟在了地上,張鉊口中這一句我的兒子,定然是指他,不是指張烈明。
“兒臣死罪!但對于大人的忠誠,從未有半天改變。
十四年前,是大人給了那個在河中荒漠中將要餓死的孩童一口飯吃,從那時候起,兒臣就發誓,將以兒臣的命來為大人效忠。”
說完,張烈成苦笑一聲,“一個人人都可以欺辱的孩童,成了天下至尊的義子,享受了他想也不敢想的富貴,又怎么會背叛自己的父親。”
張鉊盯著張烈成,張烈成也坦然的直面張鉊的審視。
這不是張鉊在多事,而是剛剛發生的事情,對于他這樣的帝王來說,確實有些過于驚悚了。
張鉊曾自信的以為,他是天下間少有的雄主,身邊人都受了他絕大的恩惠,他的安全,應該是萬無一失的。
但是今天,慈賢法師的出現,打破了張鉊引以為傲的保護殼。
一個僧人,還是一個來歷不明的番僧,竟然能在他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出現在距離他只有數尺的地方。
這要是來的是一個手持弩弓的刺客,今天張鉊就交待了!
一想到這個,張鉊內心的怒火就滔天般的升起。
想來當年在本能寺中,織田信長就是這么憋屈的被人弄死的吧。
去你媽的!如果不是中原佛門對他張鉊還有期待的話,他們剛才就能搞出一場香積寺之變了。
越想越窩火,張鉊戟指張烈成,“事到如今,你還在標榜你的孝心與忠誠,可是你的父親,差點就因為你的疏忽,而命喪當場。”
聽到張鉊親口說出了疏忽二字,張烈成終于哭出了聲,眼中淚水噴薄而出。
“兒臣死罪,請大人責罰。”
如何避免這樣的事情再出現,張鉊在慈賢法師離開的時候,腦海中就想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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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辦法,當然是完全將漢人以外的親衛全部從身邊逐走,只留下篤信六法宗的河西各族侍衛。
他們視張鉊為真神,又與張鉊的利益完全一致,根本不會被中原佛門所滲透。
但是張鉊以極大的毅力否決了這個選項。
這一步絕不能再走下去了。
真這么走下去的話,河西隴右那些篤信六法宗的親軍,就真的會成為耶尼切里了。
而且此時的教派,或者叫理念沖突還是很激烈的,特別是儒家與帶有天竺氣息佛門的文化沖突,可以說到了絲毫不讓的地步。
雙方的爭斗,甚至在一百年前引發了會昌滅佛,只看當年支持滅佛的儒家大老韓愈,對待佛門那激烈的態度,就可見一斑。
張鉊這周國尚未統一天下,如果這時候就將過多的宗教元素綁在身上,立刻就會與子不語怪力亂神的儒家出現不合,將重重打擊張鉊現在努力營造的圣君明主形象。
以前張鉊聽人說過,儒家文化是全體中國人的選擇,歷朝歷代獨尊儒術不過是順應人心而已。
當時,張鉊就對這嗤之以鼻,認為完全是在瞎扯,但是現在看來,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
自西漢末佛門從天竺傳來之后開始,中國大地上的宗教(哲學)矛盾就很尖銳,歷朝歷代都不缺妄想建立地上佛國的教徒鬧事。
之所以會這樣,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最初的佛門思想,完全就是印度的外來思想,自然就與中國早在春秋就已經完成整合與傳承的文化格格不入。
那么抵抗佛教的是誰?不是道家不是法家,墨家等更不行。
抵抗佛教,并最終對佛門帶著的天竺文化去蕪存菁,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的,正是儒家。
唯有倡導天人合一,踐行俗世政權,推崇祖先崇拜,給神佛定KPI的儒家,才能扛起這面大旗。
而此時,正是這個融合的關鍵時期,也是三武一宗滅佛中周世宗后,后世再也不需要滅佛的原因。
因為在這之后,佛教完全融入中華文化,儒釋道三家思想在大方向上基本合一,整個中國文化,就再也沒發生過大的宗教沖突。
張鉊也是俗世之人,他也只能遵循歷史的選擇—將儒學推上高壇,完成歷史上由周世宗郭榮承擔,但現在只能由他來完成的歷史使命。
“圣人!”李孝節從外面快步走了進來。
“昨晚值守的右神威衛左營第三都飛虎將將虞侯安思重,突然消失不見,與他一起消失的還有左神威衛兩個親軍。
飛虎將軍營中則爆發疫疾,三十多人拉的下不來床。”
“果然是右神威衛!”張鉊臉色鐵青,他想了半天,親軍中有可能出問題的,只會是由原后晉禁軍為基干組成的左右神威衛,河北、河南土豪子弟組成的左右千牛衛,以及河東兵和幽云豪杰為基干組成的左右豹韜衛。
因為只有這六衛的士兵,是張鉊進入中原后組建的嗎,加上中原和幽云、河東歷來大興佛教,最有可能被中原佛門滲透。
而跟著他到香積寺的三支親軍中,右羽林衛、左龍驤衛全是河西隴右人。
右羽林衛的中郎將是李存惠,左龍驤衛的中郎將是氾全,這都是張鉊心腹中的心腹,絕不可能被收買。
那么就只剩下了右神威衛,這個超過六成士兵都是由原后晉禁軍組成的親軍,有可能出問題。
“還有其他人知道這件事嗎?”張鉊低聲問道。
李孝節趕緊搖了搖頭,“右神威衛中郎將、安遠伯焦繼勛早已封鎖了消息,現在正跪在門外請罪呢,除了安遠伯的親衛,沒別的人知道。”
對于李孝節,張鉊是非常信任的,他甚至比張烈成和張烈明都更能得到張鉊的信任。
張烈成性格上有缺陷,太在意權勢和名聲,目前這種情況下,有可能會為了不在張鉊面前失分,而有所隱瞞。
張烈明則有可能會被宗室沙州張家所影響。
唯有李孝節,出身原州黨項,其祖父李忠超、父親李思義都是第一批跟著張鉊入過關中的老人。
當年雖然是被脅迫跟著歸義軍進入關中平亂,但戰后李忠超父子就完全臣服了。
現在李忠超部的黨項遷移到了靈州水草豐茂處,族中出了將虞侯以上的軍官二十余人,全體信奉六法宗,跟張鉊深度綁定。
李孝節自己,則是十一歲都被張鉊接到涼州,一直生活在張鉊身邊,在宮中養的時間,比楊繼業都長。
所以,這種時候,李孝節是最可靠的。
“召太醫令趙今方來,讓他親自帶人去查右神威衛的疫疾是怎么回事,至于焦繼勛....。”
張鉊有些下不定主意了,因為他現在對右神威衛都有些不信任了,誰知道焦繼勛有沒有參與什么。
“叔父!您一定要立刻召見安州伯安撫,或許他們的本意不是來試探您對佛門的態度,而是在誅心!”
一直把頭杵在地磚上的張烈明見張鉊有所猶豫,立刻壓低聲音喊了起來。
張鉊憤怒的瞪了他一眼,“你是什么身份?你知道什么叫誅心?”
張烈明被嚇得臉上冷汗刷刷的掉落,但仍然顫抖著對張鉊說道:“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侄兒姓張啊!”
張鉊收回了瞪住張烈明的目光,閉上眼睛思考了片刻。
“張烈成立刻回東京去,將錦衣親衛中與佛門有瓜葛的梳理一遍,虔信佛門的,也要找出來,但一定要秘密進行,不要打草驚蛇。
張烈明你去長安城內,去找羅玉兒,讓他帶著昌國鎮前來。
孝節去傳焦繼勛進來,再讓人去通知李谷、趙普二人。”
焦繼勛覺得雙腳仿佛有萬斤重一般,李孝節還不知道安思重是什么出身,但他是知道很清楚的。
就憑這個安姓,就知道安思重一定是沙陀人,只不過是代北三部中的假沙陀。
安思重祖上四代,都是吃武人這碗飯的,他的曾祖父,還做過李晉王父親李國昌的親隨。
現在出了這么大的事,圣人和代北、河東武人的關系,本來就有點微妙。要是因為這個事牽連到了所有代北、河東武人階層出身的親軍和禁軍,那就是真的麻煩大了。
腦子里亂哄哄的焦繼勛跟隨幾個錦衣親衛往內殿走去,很快就看見了站立在屋中的皇帝,皇帝正跟李谷和趙普在說著什么。
焦繼勛一進來,皇帝就看見了他,沒有雷霆般怒火,當然也沒有立刻讓人把他焦繼勛拿下,甚至連責備都沒有。
“成績來了!別緊張,朕知道這事跟你無關,是有人要來離間你我君臣。快坐下跟朕說說,那安思重是何來路?朕對他可不薄。”
焦繼勛聞言,眼淚嘩的一下就下來了。多好的皇帝啊!遇上了這么大的危險,竟然都還沒有怪罪他,還能如此和顏瑞色。
要知道,張圣人可不是石重貴那樣手里沒多少權力的君王。
退一萬步說,即便就是石重貴遇到了這種事情,不說大開殺戒,那死上一批人,也是肯定的。
“臣焦繼勛,愧對圣人的信重,罪該萬死!但臣一定要說,軍中袍澤多對圣人尊崇已極,如安思重包藏禍心者,并不多見。”
“你啊!”張鉊忍不住伸手對焦繼勛點了幾下。
這位歷史上被稱為儒將,多次立下大功的名臣,卻一直被當工具人使,很可能就跟這脾氣有關。
這話是你這戴罪之身能說的?你親口說不多見,那可是要擔責任的,要是真的再出一個安思重,就憑這句話,張鉊就能合理合法的砍了焦繼勛的腦袋。
但是這樣敢做敢死又有能力的軍將,卻正是張鉊想要的。
而且張鉊得了張烈明的提醒后,也想清楚了。
他意識到,單是佛門,肯定還沒有這么大的能量,至少歷史上被柴榮整治的時候,他們是沒有這樣的反抗能力的。
而且就如同張烈明和焦繼勛都意識到的一樣,這些人每一招都往河東、代北這兩個敏感字眼上捅,恐怕還真的是想引起張鉊對于非河西隴右親軍和禁軍的戒備。
是以,雖然心里也近非常憤怒,同時確實有些擔憂和不信任,但張鉊仍然強行壓下了這一切。
他無奈的嘆了口氣,繼續對焦繼勛說道:“以后說話,不可如此武斷,你知不知道就你剛才這兩句話,日后很可能就會讓你掉腦袋。”
焦繼勛也意識到剛才的話,不是他該說的。
可是聽到張鉊這么不把他當外人的話后,頓時感動的不能自已,心里剛剛升起的那一些顧慮,立刻又被他拋之腦后了。
“有圣天子在位,自然也就有臣這樣的直言之臣。
安思重雖然出身代北,但自他父親開始,家族中人就少有能得高位的。
如今他一人叛亂,確實不能與代北、河東武人等同,這是奸人設下的計謀,請圣人明察。”
“哼!”張鉊冷哼一聲,“要是朕不明察的話,定然是現在就下令殺了你焦成績,軍中的清洗也早就開始了。
說說吧,這安思重家族衰落,與朕有何關系?
他一降卒,朕從契丹人手里救了他,又把他提拔到親軍將虞侯的位置,他為何要如此?”
張鉊說著,就親手把焦繼勛拉了起來,焦繼勛則趕緊說道:“安思重家,實乃昭武九姓后裔,最是信奉佛門,據說安母五年前曾斬斷右臂布施。”
“有病!”張鉊鐵青著臉怒罵了一句。
此時的佛門,有個非常惡心的風氣,那就是信徒喜歡用自殘的方式,來展現他對于佛門的虔信。
通常會用熱油燙臉,烈火灼臉、手,乃至斬斷胳膊甚至大腿等方式,手段越是殘忍,越是能體現虔誠。
而寺廟也往往會鼓勵這種搞法,甚至信徒斬斷手腳來布施的時候,寺廟會給藥給糧食把他養起來,認為他有佛性,有些寺廟還會攀比,攀比誰布施肉身的虔信徒更多。
而這種搞法,又更進一步刺激了信徒間的攀比。
甚至有些都不是信徒,單純是為了寺廟給口飯吃而冒險自殘。
這安思重家雖然沒落了,但他還是代北、河東武人的一員。
就算張周不是傳統的河東沙陀政權,但張周的親軍將虞侯,雖然不能說大富大貴,但也絕不是一般人家。
這種人家,安母還狠辣的斬斷右臂布施,可以看出,這是真的虔信。
這種瘋狂的信徒母親教育出來的兒子,被佛門收買并不奇怪。
“圣人,臣探查得知,安思重家在河東代州曾有大片莊園,朝廷收復代州后,安思重曾想拿回家產,可是他拿不出任何證據,最后僅僅拿回了一百余畝,安思重常常有所抱怨。”這次說話的,是李孝節。
張鉊點了點頭,有宗教原因,有經濟原因,那就齊活了。
“此皆是爾等的失職,一個隨時在朕身邊侍衛,堂堂親軍將虞侯不但家中有如此怪事,還常常口出怨言,竟然沒有任何一個人當回事,哼!”
張鉊怒氣未消,走上前去就給了張烈成一腳,將跪坐在地上的他踹翻在地。
“降張烈成葉城侯為葉城伯,罰俸一年,張烈明、李孝節也各罰俸一年。”
說著,張鉊看向了焦繼勛,焦繼勛當即跪坐到地上說道:“臣愿削奪爵位,辭去右神威衛中郎將一職。”
“都辭職了,事情讓朕一個人來做?一有事就逃避,成什么樣子?
免去焦繼勛右神威衛中郎將一職,命以郎將指揮使銜行中郎將事,褫奪所有階官、勛位。
替朕把右神威衛管好,不要再出岔子了,再出岔子,朕也沒辦法了。
至于你所擔心的,大可放心,朕不會上那些人的當,此事止于安思重,朕絕不擴大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