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碩大的孟蜀地圖,就懸掛在軍議的節堂中。
地圖上蜀中四周,特別是北邊那一圈表示高山的圖標起伏延綿,看的白虎節堂中的軍將們,神色都有些凝重。
自西漢年間,漢水上游的暴雨和地震導致漢水被截斷以后,不論是進蜀還是出蜀,都成了一個難題。
在這之前,蜀中可以通過漢水的上游西漢水,從漢中直達天水。
歷史上無論是司馬錯從隴右經蜀中伐楚,還是劉邦的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都是通過這條黃金水路運送輜重兵員。
但是現在,西漢水被迫改道之后,成了嘉陵江的上游。
這嘉陵江名字聽著好聽,但真不是什么好水道,張鉊依稀記得,他穿越前,嘉陵江都還沒有全段通航,更別說現在了。
這跟先秦、漢初的漢水,完全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而此時伐蜀,一般有五條道可以走。
最東邊直接從長安以南的終南山走子午道南下,歷史上魏延心心念念的子午谷奇謀,就是指這條道。
不過,這條道在蜀漢時期,幾乎就是地獄級別的難度,曹真走過,全軍累死也沒走出谷。
這個時期要好上一點,因為氣候的原因,降水量逐漸南移,導致子午谷沒有像三國時期那么泥濘和易發山洪,行走的難度有所下降。
最為重要的原因,就是三年前蜀軍從這里走過了,不但走過,還不是幾千人,而是兩萬多大軍。
孟昶是真的被張鉊的忽悠與欺騙給氣慘了,為了走子午道奪取關中捅我張圣人的菊花。
孟昶光是在興元府(漢中)就征調了十余萬民夫,最后至少有三四千人死在了疏通子午道的徭役中。
不過當蜀軍在關中被劉再升打的大敗之后,驚慌的蜀軍就又毀壞了他們勞民傷財恢復的通道。
張鉊仔細考慮過后,放棄了走子午道的想法,因為這條道只有兩個口,即長安以南的子口和源州(漢中洋縣)的午口。
這些年孟蜀一直在防備周國攻擊他們,午口關幾經修繕,駐扎了千余蜀軍精銳。
這樣的天險,別說駐扎一千多人,就是駐扎五百人,也不是短時間能被攻克的,到時候蜀軍堵住午口關,餓也能把周軍餓跑。
子午道的西邊,則是著名的儻駱道,此路從漢末到此時,都是極為重要的進出漢中要道。
而且是距離最短,棧道相對寬闊的一條,唐德宗、唐僖宗往蜀地跑,都是走儻駱道。
只是儻駱道快則快矣,可惜要翻越太白山,還要渡過駱谷水、黑水、儻水等大小江河,對兵員素質和軍隊的組織能力,要求相當高。
儻駱道的西邊,則是更為著名的褒斜道,這條道對于周軍來說,相對要容易一些。
因為三年前張鉊以割讓秦、鳳二州為誘餌,讓孟昶運了三十萬石糧食給他,其中的絕大部分,就是通過褒斜道運輸的。
褒斜道的西邊是陳倉道,在此時已經基本廢棄,完全無法走通。
這四條道,全部是從關中通向漢中的古棧道。至于第五條,則是從天水府走祁山道南下。
西漢水改道以后,雖然從漢中已經不能直達天水了,但是從天水到興州(略陽)逆水不行,順水還是可以走一段水運的。
所以,目前的張周有兩個選擇,一是走褒斜道或者儻駱道攻打漢中,一是走祁山道從天水南下,直撲成都平原。
張鉊坐在上首,首先否決了子午道的方案。
現今張周已有半壁江山,人口五倍于孟蜀,軍隊的素質和數量更是有壓倒性的優勢,沒必要走子午道這樣有點賭博性質通道。
不過在否決了子午道方案之后,張鉊就沒有再過多干涉軍議了。
因為這次伐蜀他并不準備自己去,蜀道難可不是說著玩的,去了巴蜀,誰知道要多久才能出川。
而現在既然要讓裴遠去幫他頂雷滅佛,張鉊自然要呆在更加保險的大本營河西隴右,以便有任何的風吹草動就趕緊出來滅火。
陰正奇陰鷂子輕輕的咳嗽了一聲,搞了這么多年的后勤,到處打輔助,這次伐蜀,他終于坐上了主帥的位置。
白虎節堂內,除了陰鷂子外,還有李存惠、羅玉兒、氾全、折德扆、李榮、武行德、何福進、趙暉、馮暉、高懷德、王全斌、岳騷奴、慕容延釗、史匡威等將。
當然,張圣人麾下鷹犬張昭忠、張昭就、王通信等也在。
陰正奇拿起馬鞭,在地圖上天水府的地方一點,對著張鉊說道。
“圣人,自天水府走祁山道南下到興州,中間大部分的地盤都在我軍的控制下,因此適合出動大兵團。
而反觀褒斜道、儻駱道等,棧道年久失修又被蜀軍毀壞,若要走這兩處,必須要一邊修復棧道一邊進攻。
遷延費時不說,況且拿下了興元府(漢中),還是要走金牛道過劍閣才能到蜀中,所以臣建議不如主力出祁山南下,直撲蜀中。”
陰正奇的策略,正是張鉊心中所想的策略,先是大張旗鼓做出要攻打興元府的姿態,隨后卻以大兵出祁山。
不過有人卻有不同的意見,李存惠站起來叉手對張鉊和陰正奇說道:“圣人,國公,仆認為主力走祁山道南下,并不是最好的選擇。
蜀軍雖然上次寇關中被我大軍痛擊,但根基還未損傷。
張虔釗久在利州(廣元)鎮守,熟悉地理,能使士卒用命,并非無能之輩。
孫漢韶上次占據鳳翔府后,麾下蜀軍秋毫無犯,進退皆有章法,最后還能在極度劣勢的情況下全身而退。
有他鎮守興元府,若是我只派偏師攻打,必然如同隔靴搔樣般,無法牽制蜀軍。
如此一來,孫漢韶就能從容自興元府調兵西進,若是我軍主力攻不下興州或者利州,再被蜀軍兩面夾擊,就太危險了。”
陰正奇摸著下巴若有所思,一點也沒有被李存惠提出質疑后的慍怒。
這一是張周的軍議向來廣開言路,第二則是陰正奇這人,歷來就很虛懷若谷,聽得進去意見不說,甚至還能不恥下問。
這也是張鉊放心讓他做伐蜀行營都總官的原因,現在這支伐蜀大軍中,各個派系的牛鬼蛇神都有,只有陰正奇這個皇帝的表兄能兼聽各方,又能鎮得住他們。
“圣人,國公,末將也認為,應該用主力攻打興元府。”
折德扆也站了起來,看來接到張鉊命他率軍進入關中的命令之后,折德扆一路上就在思考。
“圣人請看,褒斜道雖然棧道年久失修,但并未徹底朽壞,很多地方只需要簡單維修,就可以通過大軍。
且褒水目前尚有一段能通船,河段中途此處,還有一唐時舊城,我軍可將此作為囤積軍需輜重所在。
如此將五百里褒斜道分成兩段,進退皆在我手,可為萬全。
所以咱們應該以堂堂之師出褒斜道攻漢中,再以精銳偏師走祁山道南下,以為策應。”
折德扆說的地方,就是后世陜西省留壩縣縣城所在,這是入漢中四條道中唯一有大城鎮的地方,確實可以作為臨時囤積物資輜重的所在。
陰正奇緩緩點了點頭,隨后看著張鉊說道:“臣提出以大軍走祁山道,是因為此次伐蜀,我圣周并非舉傾國之軍。
要是走褒斜道打堂堂之陣,恐怕遷延日久,萬一攻不下谷口的石門關,就只能無功而返。
而要是選擇走祁山道,大軍利用西漢水,舉舟師出其不意急趨興州,只要能攻下就有了立足之地。
以我大周兵馬之強盛,可在興州城外連挫蜀軍,多殺傷蜀軍勇捷健兒,蜀國上下必然膽寒,說不定蜀主孟昶還會效仿蜀漢安樂公。”
陰正奇說完,白虎節堂中的軍官都開始發表自己的意見,贊成陰正奇速戰速決方案的,只比贊成李存惠的穩妥持重方案的稍微少一點。
張鉊考慮了一下,陰正奇的盤算不能說沒有道理,相反是很有道理的,這也是張鉊也支持這么干的理由。
而且他依稀記得北宋滅蜀的時候,王全斌就是走祁山道南下,然后兩個月多一點就打下了蜀國。
王全斌?
王全斌不就在節堂中嘛。
于是張鉊對著王全斌招了招手,“王二郎,你也來說說,這伐蜀應該怎么打。”
啊!正在角落里摸魚的王全斌,被嚇得差點驚叫出聲。
這個時候的王全斌,可不是北宋年間那個義社十兄弟之一的名臣大將。
相反他家在張鉊入東京的時候,窮的都要賣祖傳甲胄才能維持生活了。
還是張鉊看在他興教門上護衛唐莊宗的功勞,破格提拔王全斌入憾山都,王家也才富貴了起來。
但比起節堂內的其他人,王全斌仍然只能算個小嘍啰,是以他完全沒想到張鉊這時候要點他的將。
不過王全斌倒也不全沒有準備,作為武將,誰還沒有推演過無數遍如何平定天下呢。
特別是孟蜀、南唐這樣的大國,肯定是重點關注對象。
“臣贊同壽昌郡公和折公的意見。”稍加猶豫之后,王全斌還是說出了心里話,武人嘛,沒那么多彎彎繞繞。
“蜀軍經歷上次慘敗后,目前禁軍和各鎮牙兵也不過就是三萬余,驟然征發,也最多不過可以再有三萬人,且缺少甲胄弓弩,訓練也不足,只能用來壯聲勢并不能真的影響戰局。
今我大周光是在關中就可以征召最少五萬大軍,以我軍之強,擁五萬之眾,何懼區區三萬蜀軍,正當褒斜道以大軍猛攻。
成則可以占據興元府使蜀中失去門戶,不成也可從容退走,蜀軍何敢追擊。
倒是祁山道,西漢水可順水不能逆水,萬一頓兵利州城下再被興元府的蜀軍夾擊,一旦不能維持,損失那就大了。”
張鉊揮手讓王全斌坐下,隨后陷入了沉默,怎么連王全斌也這么說?
于是張圣人細細回想了一下,歷史上北宋滅孟蜀,應該是差不多二十年后了。
那時候的孟蜀,上邊的孟昶寵信一群只會吹牛逼的佞臣,他自己也奢華無度,連尿盆都要用寶石裝飾,完全失去了進取心。
而軍中,孟知祥留給孟昶的一批老將全部去世,整個蜀軍完全處于跟孟昶一樣的擺爛狀態。
連高彥儔這樣在張周最多可以做一個都虞侯的人,都成了蜀將中少有的人才。
所以王全斌伐蜀才能異常迅速,五十天就從天水走祁山道一路南下連破蜀軍無數城寨。
就連打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劍閣,都只用了不到十天,蜀軍基本都是接陣之后沒打幾下就全軍潰散。
最后再用了十天,孟昶連宋軍的影子都沒看見,就直接投降了。
而此時卻不一樣,孟昶比張鉊還小七歲,現在不過二十八,還處于想干點事的階段。
同時孟昶這人其實挺有手腕的,只要他不擺爛,蜀國文臣武將就還能有心做點事。
武將方面,孟知祥給孟昶留下的孫漢韶、張虔釗、石頵等人,甚至就是歷史上那個出盡洋相的李廷珪都還可用。
此時的孟蜀并非是像北宋時期那樣完全躺平,沒有還手之力。
而且最重要的是,王全斌伐蜀,宋軍之所以連進攻劍閣這樣的天險都舍生忘死,那是因為趙匡在大軍出發時就說了,愿意以全蜀的財富犒賞將士。
趙匡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此時的蜀地雖然號稱天府之國,但實際上由于古漢水堵塞之后,蜀中的財富很難運出蜀地。
就算勉強運出,走漢中的話,運到中原十成中最多能剩下一二成。
若是走水路,過長江三峽的時候要是不翻船,最后到中原可能還有個三四成。
要是翻船了,不但沒有收益,還要搭上舟船和船工。
所以趙匡干脆就用蜀中的財富賞賜兵士,兵士們也因為打下蜀國就可以放手劫掠而戰力暴增。
所以歷史上王全斌入蜀之后完全控制不住軍隊,宋軍在蜀中大肆劫掠,最后鬧出了全師雄大起義。
這壓根就不是王全斌問題,或者說王全斌只能負次要責任,主要的責任,還是在趙大。
從這件事情上,還可以看出趙大的格局,也就那樣了。
這蜀中的財富,固然很難運出蜀,但也不等于可以隨意浪費啊!
因為它有個更好的用處,那就是以蜀中的財富武裝軍隊,隨后南下收復南中。
只要蜀中財富在手又有精兵,牂牁蠻只能臣服,大理國也自然無法抵抗。
趙匡讓兵士劫掠蜀中,顯然壓根就沒想過去收復南中之地。
所以,張鉊不可能用劫掠蜀中來鼓舞士氣。
一是會破壞張周軍隊良好的紀律,這玩意要是開了頭,再想剎車那就難了。
二是張鉊還要用蜀中的財富去平定大理國呢,趙大不要南中,張鉊很需要。
想通了這些,張鉊也就明白,他和陰正奇,主要是他灌輸給陰正奇的大軍走祁山道出其不意的快打,有些太冒險了,最好的方案,還是按照大多數將領贊同的辦法。
以大軍走褒斜道入漢中,堂堂正正的和蜀軍擺開架勢打,隨后再以精銳從祁山道南下偷襲。
蜀中不過三萬多精銳,要是大半被吸引到了漢中,祁山道的精銳,就可以發揮出大作用了。
若是大軍拿下了漢中,祁山道的精銳就向東進,完全拿下劍閣以北,失去了天險的孟蜀,覆滅已經可以按天計算。
若是主力沒拿下漢中,祁山道的精銳在攻下興州后,就按照歷史上王全斌的打法,用厚賞刺激士卒,以精銳翻山越嶺走小路,直接兵臨成都平原,或者堵住漢中蜀軍的退路。
以孟昶那脆弱的小心肝,加上馬昭遠、郭榮、趙匡已經走水路兵臨江州(重慶),孟昶應該就要肉袒出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