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碎葉城,這是虎廣第二次到達了這個地方,這里也是他初次進入張鉊視線中的地方。
想當年,他兄長虎威意圖挾騎兵而自重,因為當年的圣人還沒多少騎兵,唯一可用的輕騎兵,就是他們虎家這幾百騎。
后來虎威被圣人整的灰頭土臉的,虎廣這個十五歲的少年,從此開始被提拔。
但現在想來,那時候的父親虎刺勒,未必就沒有跟兄長一樣的心思,甚至兄長敢那么膽大妄為,未必就沒受到父親的影響。
想到這里,虎廣狠下心來了,在李璟納土奉獻后,他兄長虎威以及虎家最后剩余的數十名騎士,也只能跟著李璟納土。
因為虎家的特殊情況,他們當然不會被赦免,不過為了照顧虎廣的情緒,張鉊還是派人萬里來詢問虎廣的意思。
要是虎廣同意,張鉊就把虎威和這幾十騎以及家卷發配到安西。
虎廣如果不想網開一面,那么大概率是在南漢被攻滅后,他們將被用在進攻靜海軍的戰場上。
這里面區別還是很大的,虎家本就是安西達旦人,別人流放到安西只是比殺頭輕一點,但是虎家人發配到安西,那不過是回家了而已。
‘江南濕熱,與越地類似,北人南下靜海軍,多生疾病,江南人則更為適應。虎威等雖為叛逆,但仍是驍勇精騎,用在靜海軍,遠勝安西百倍。’
自從母親自盡之后,虎廣內心,就不再認為虎威是他的兄長了。
“總管,北庭急報!”虎廣的親衛將虞侯李繼偓,拿著一份從北庭行省發來的密信跑了進來。
此人兄長李繼勛是虎廣此次西征最為倚重的步軍統帥,排兵布陣的本領不在藥元福之下。
而李繼偓雖然不長于排兵布陣,但戰陣之上驍勇無匹。
紹明二年鄉射大禮時,其與御前勐將慕容信純競技,槊矛斧錘皆勝,唯步射、騎射稍微不如,天子親自賜甲,并命他護衛虎廣西征。
“十一個信使出發,跑到碎葉的就只剩下了兩人,但也累得差不多了,醫師正在施救。那么好的天馬,估計是救不活了。”
李繼偓這人,勇勐倒是勇勐,就是有點絮絮叨叨的。
虎廣愛他勇武,也不以為意,但聽李繼偓這么說,虎廣就知道一定是發生了大事,他打開一看,立刻就喜上眉梢了。
“快去尋藥公,郭氏兄弟,裴升遠和你兄長前來!”
不一會,虎廣這支大軍中幾個高級將領都到齊了,虎廣把手里的密信一展,有些興奮的說道。
“八百里急報,白龜茲已經領兵過了多坦嶺,其先鋒在陰山都督府舊地大破烏古斯葛邏祿聯軍,捕獲來自烏古斯大葉護麾下兵將數百,已經摸清了穿越夷播海大荒磧的道路。
八月十五中秋節前后,一定可以達到怛羅斯以西,約我共同夾擊郭廣義等逆賊。”
“太好了!白公自燕然山而來,麾下盡是精騎,有了他們,逆賊郭廣義就逃不脫了。”
藥元福大喜,他現在已經體會到了痛打弱雞的樂趣了,麾下的牙兵們,好像也很享受這種不受約束,盡情放肆的感覺。
“若是如此,那咱們現在就要啟行才是,不然就浪費白公他們穿越大荒磧的辛勞了。”李繼勛也立刻點頭說道。
虎廣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李虞侯的意思是,咱們應該現在去把郭廣義穩在怛羅斯,免得他繼續逃遁?”
李繼勛點了點頭,把手一拱,“總管,郭廣義督軍四萬,圍城兩月,殺傷藥公所部卻不過三五百人,可見軍力并不強。
此刻他倉皇遁走,等回到怛羅斯不知還有沒有兩萬人,軍心不穩下,確實有可能繼續逃遁。
且只打殺這幾萬殘兵,怎能顯得我西征軍健兒勇悍無匹,不如我立刻向西追。
那郭廣義見我只有一兩萬兵,且少騎兵,又無胡騎護衛,定然會做起昔日安西軍兵敗怛羅斯的美夢,不但不會走,還會想著翻盤。
且郭廣義逆賊背后是薩克圖汗與烏古斯葉護人,我等以少兵西進,示之以驕弱,彼等不知白公已穿越大荒磧而來,必然會引兵來圍我等。
到時候就在怛羅斯城外,一洗大朝高帥兵敗恥辱,使諸胡復知我漢唐健兒英雄豪氣,日后見到就兩股戰戰。”
“好!”虎廣一掌拍在桉幾之上,“方今安西以西之諸胡,早已忘卻昔日大朝之雄風,是該給他們上一課了!
我意,抽甲兵六千,輔兵四千,義從五千,立刻西進,七月二十五之前到達怛羅斯城外,剿滅逆賊!”
盧多遜輕輕撩開了白虎節堂的門簾,拱手向著正在計算糧草的虎廣施禮。
虎廣趕緊沖盧多遜揮了揮手,“盧大郎來了,還施什么禮,快來幫某家處理這些公文。”
盧多遜的父親盧億,在虎廣就任許州忠武軍節度使時,擔任過虎廣的掌書記,為人儉樸奉公,深得虎廣信任,這也是他帶著盧多遜往西域一行的原因。
要知道在現在的張周,皇帝最喜歡的文士,那是要上馬能引弓射敵,下馬能拔刀斬人。
若是還有邊塞立功的經歷,那簡直完美,幾年時間就能竄到四品甚至二三品的高位去。
而別看盧多遜現在還差幾個月才滿十六歲,但這小子一肚子計謀壞水,渾身上下八百個心眼子。
他自然知道虎廣是為了栽培他才會帶他來安西,而他跟著虎廣一路行來,雖然把他這個稍顯文弱的少年鍛煉的心胸稍開,有豪俠之風,但遭的罪,那也比他人生前十五年加起來還多。
他更知道,虎廣還只是出于對他父親盧億的贊賞,才對他另眼相看,當然他處理公文,接人待物上他也很得虎廣贊賞,只是離引為心腹還是差的遠。
于是這小子眼珠子一轉,壞水就冒出來了,他沒聽虎廣的,還是把手一拱。
“虎公,碎葉三面環山,形勝甲于安西,谷內良田萬頃,物產豐富,可養三十萬民,簡直就是一個小一號的寧遠。
昔年大朝時,有碎葉就可以用此為基,西出威震諸胡,失了碎葉,則四鎮時刻有被攻陷的危險。
十五年前圣人在安西時,就屯兵移民到寧遠,又令郭氏守碎葉,是欲用寧遠與碎葉的形勝和物產為今日之后備,何其高瞻遠矚。
方今圣人欲夏君夷民,再定河中、波斯等地,寧遠糧草可供十萬大軍克康、安、米和東曹等地。
唯獨碎葉殘破,今供給一萬五千大軍之所需,都要疏勒轉運,翻越天山與真珠河之后,十存一二,消耗巨大。
是以仆認為虎公還是要以征伐為次,恢復碎葉生產為主。”
虎廣摸了摸下巴,這個問題其實他也考慮過,盧家小子十五歲就能考慮到這些,算是很有見識了,也不枉自己把他帶到安西來鍛煉。
不過虎廣臉上卻似笑非笑的看著盧多遜,“大郎不會是要勸某家留守碎葉不去怛羅斯吧。”
盧多遜暗暗咽了口口水,心里吐槽,他還真想虎廣留在碎葉,因為這是對虎廣最好的選擇。
但明顯虎廣不會干,因為這可是去一洗怛羅斯之恥啊!
且郭廣義把郭氏本來要進獻給圣人的美人郭婤兒,嫁給了李國守的孫子,就是那個兩年前把脖子摔斷的倒霉蛋。
這種事情,就是一介匹夫遇到,那也是要血濺三尺的大恨,上升到張鉊這,那就不是單純侮辱了皇帝,還是在侮辱大周。
這哪是在打張鉊的臉,那是在打大周幾千萬人的屁股!
所以這次出征怛羅斯,還有重意義叫做‘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這種事體,作為大軍統帥的虎廣怎么可能不去。
要是盧多遜敢在這當口勸的話,那就是見識有了,但腦子不清楚,虎廣絕對會把他趕回中原去。
所以盧多遜把手一拱,“此次擒拿賊首,虎公當然要親自領兵前去,但仆愿留守碎葉輔助郭公廣成。
若是虎公能給予全權,仆還愿意去疏勒游說王世子李公從德,讓他把這三萬民夫的家屬,都送到碎葉來屯墾。”
虎廣沉吟了片刻,碎葉的人口被郭廣義遷走了十萬,被藥元福殺了兩萬多,現在只剩下了兩萬余人。
確如盧多遜所說,別說支撐大軍西進,就是這幾萬人的糧食,都要疏勒千辛萬苦的轉運。
若是要把碎葉恢復到以往的水平,使它能夠承擔大軍西進的重任,至少需要二十萬人左右在此屯墾。
只是被郭廣義移到怛羅斯十萬人,最多能遷回了三五萬,缺口還有十幾萬。
但現在正好疏勒來的義從加上民夫有三萬余人,若是把他們的家屬都遷來,人口一下就恢復了。
且于闐金國經過這十幾年的大發展,哪怕遷了二十萬人到寧遠,但仍然還有七十萬人左右,糧食全國人吃五年都吃不完。
如此富庶,遷個八至十萬人到碎葉,完全沒問題。
此外除了金國的民眾,北庭也還可以承擔一部分遷移人口。
而且盧多遜也能勝任這個工作,因為這次大軍從疏勒到碎葉,一路上就是他輔助行軍司馬郭廣勝完成的。
不過,這還有個問題,虎廣看著盧多遜很認真的問道:“遷移十萬人這樣的事情,哪怕就是金國大王也不會輕易做決定,某何敢倉促決定?”
什么叫何敢倉促決定?你要理解成虎廣怕擔責任那就錯了。
當年那個虎二郎敢為大義,連父親都不顧也要千里西歸,他會是怕但責任的人?怎么可能!
皇帝派他西征,就是看中虎廣敢任事的特點。
他這句話,實際上是在問,他虎廣有什么好處,值得要擔這么大的風險,來完成此事。
要知道這時候可沒有什么火車、大巴,道路難行,補給困難,遷移十萬人這么大的工程,一干就要好幾年才能完成。
搞不好遷移途中死個幾千人正常的很,做得好確實有功,但稍微出點紕漏不但朝廷要追責,民間,史書上的風評都會很差。
終于到了這一步了,盧多遜早有準備,他把手一拱,“仆聽聞虎公長女名喚婕娘,是自小在宮中由李淑妃撫養?”
虎廣點了點頭,幾年前他正妻因病去世之后,虎廣傷心之下,一直沒有再娶,張鉊曾想做媒將荊王高氏的胞妹嫁給虎廣,虎廣都推脫了。
他正妻去世之后,給他留下了一個女兒,名喚虎婕。
由于虎廣四處征戰沒人照顧,所以張鉊特意把虎婕接到宮中,由生不出女兒,光生兒子的小姨媽撫養。
“仆還聽聞郭昭儀養子,皇五子賢熙是婕娘自小的玩伴。”盧多遜繼續問道。
虎廣眼神一凝,郭昭儀就是不能生養的郭婉兒,由于郭婤兒不能來接替她之后,張鉊就將薩曼波斯公主塞菲葉誕下的皇五子張賢熙,交給郭婉兒撫養,作為郭婉兒的養子。
這小子今年六歲,與虎廣女兒虎婕同歲,兩人一起長大,關系極為親密。
盧多遜上前一步,低聲說道:“圣人之所以同意郭氏進獻郭婤兒,就是因為郭昭儀無所出,而碎葉又三面環山自成一國,必須要一位有郭氏血脈的皇子鎮守。
今皇五子張賢熙身荷郭氏養育之恩,承薩曼波斯王族血脈,未來必定是鎮守碎葉的一國之主。
虎公今遷百姓到碎葉充實國力,看似為他人做嫁衣裳,實則是在給外孫打下家業啊!”
虎廣一把抓住盧多遜的手,把這小子捏的冷汗直冒,“這話,不是你一個十五歲小子能想出來的。
你盧多遜雖然聰慧,但還接觸不到禁宮之中的事情,說吧,是誰讓你來說這些的?”
盧多遜齜牙咧嘴的抽著冷氣,他突然發現,自己自以為的完美謀劃,在虎廣這種大豪杰面前,壓根不算啥。
“叔父,叔父,請松一松,疼得厲害!”逼也不裝了,也不把自己當什么諸葛之亮了,盧多遜趕緊伏低做小,也不稱虎公了,趕緊叫叔父。
虎廣輕輕松開,盧多遜一看,手腕都快紫了,倒吸一口冷氣后,卻也顧不上手腕,趕緊說話。
“叔父明鑒,侄兒與樞密使郭公長子節哥兒交好,聽聞某要隨叔父往安西,郭公曾遣一員家將隨行,前日見侄兒不是那驕縱浮夸之輩,方才以言告之。”
虎廣點了點頭,這就對了,樞密使郭天策一貫謹慎,從不和下面軍將勾連,但又有求于他,于是千選萬選才選中了面前的盧多遜。
而且還不明說,直到看到盧多遜確實有能力之后,才請他上來游說。
看來,經過郭婤兒的事情后,郭家知道碎葉不可能再由郭家控制,所以放棄了擁立一個有郭氏血脈的皇子,轉而尋找其他實力派合作,虎廣就是一個最好的人選。
虎廣看著手腕紫青,眼中淚花閃爍的盧多遜,冷聲說道:“小子!看在爾父的顏面上,某再教你一個乖,大丈夫行事,一定要少耍心眼子。
比你地位高的,什么大風大浪沒經過,一眼就把你看穿不說,要是煩了,說不定一個指頭,就能把你碾死。
比你地位低的,你利用他一次后,人家惹不起躲得起,甚至惹毛了直接攮你一刀。
就算要耍計謀,也要分清時候,比如你我這種關系,再讓你選一次,你該怎么辦?”
盧多遜眼中露出了思索的神色,隨后說道:“侄兒應該據實以告。”
“哈哈哈!”虎廣扔出一個小藥瓶,“本性還不算壞,也不傻,孺子可教也。
把郭樞密使的家將喚來,然后去準備準備怎么說服金國王世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