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水城,此城位于怛羅斯城西北七十里處,與怛羅斯西南的白水城一樣,這兩座城就各自修筑在白水和胡水畔,以河為名。
而白水和胡水,實際上是同一條河流。
怛羅斯河河道呈)形,以怛羅斯城為界,上游稱胡水,下游稱白水,最后流入藥殺水,也就是錫爾河中。
從碎葉被遷來的十萬人中,六萬安置在了相對富庶一點的白水城周圍,因為他們是相對不那么反抗郭廣義的原碎葉各族人。
而安置在胡水城的四萬人,那就不同了。
這里靠近莫因庫姆沙漠南端,條件惡劣,生存完全要靠怛羅斯河支撐。
可怛羅斯河就不是正常的降水河,而是完全依靠高山融水的時令河,如今天氣嚴寒,斷流是常有的事。
四萬多人加上原本游牧與此的一個突厥小部族,接近五萬人就生活在這沙漠的邊緣,靠著一條融水河生存,不用想就知道一定很難。
而這四萬人之所以會得到這樣的待遇,那就是因為他們是除了直接被打成奴工的那幾千人以外,最不愿意跟郭廣義合作的人。
其實碎葉雖然被張鉊看做基地,但其中的漢人并不多,郭家總人口也不過就是幾千人而已。
他們其中占絕大部分的是姓仆固,姓藥羅葛,姓胡咄葛的回鶻人。
當然,你也可以說他們是漢人,因為碎葉這三姓的回鶻人中很少有金發碧眼的,他們大多黑發褐眼或者灰發褐眼,相貌與漢人有差別,但差別不大。
而且這批人是當年回鶻汗國崩潰后,跟龐特勤一起跑到了安西的回鶻上層。
他們之中很多人的母系往上追溯的話,不是來自李唐疏宗,就是來自被冊封為公主的回鶻、突厥血統公主。
比如藥羅葛定忠往上追溯,他的七世祖母,就是仆固懷恩的女兒崇徽公主。
當然,這家伙更想說他的七世祖母是唐朝宗室女,陪伴唐肅宗女兒寧國公主和親回鶻的小寧國公主。
但他沒敢上報,怕張鉊不同意。
而且在張鉊回歸之后,碎葉的藥羅葛氏改漢姓羅,胡咄葛氏改姓胡。
這些家伙的祖上都是吃過、見過,與大唐有千絲萬縷聯系的,自然不愿意跟郭廣義重新去當胡人。
但是他們也沒有直接反抗的郭氏嫡脈和灰狼部那么堅定。
倒霉也就倒霉在這里,這種介于反抗和不太反抗之間的,最容易不討好。
現在造成的結果,就是朝廷認為他們附逆,郭廣義認為他們不可信,四萬人被扔到這沙漠邊緣等死。
不過他們運氣不錯,郭婤兒在白水城搞出了極大的動靜,郭廣義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白水城去了。
胡水城這邊,就只有幾支小雇傭兵來攻打了一下,當然攻陷不了他們四萬人守的胡水城。
但這個時間窗口很短,當郭廣義以殺死妻子的氣魄認克里克酋長塔里布為父親,娶了克里克的女兒,并把胡水城這四萬人當成聘禮進獻給塔里布的時候,就意味著胡水城這四萬人的最后時刻,到來了。
只是,最開始遭殃的,也還不是胡水城這四萬人,而是逃到藥殺水畔的一萬余白水城丁壯。
因為烏古斯葉護國的克里克部,就是生活在藥殺水注入咸海這片區域的。
塔里布得到郭廣義的‘投靠’后,親自率克里克部兩萬騎兵直接逆藥殺水往怛羅斯城而來,郭廣義則率本部一萬騎兵前去迎接。
他們剛好把在藥殺水中游修整的白水城一萬余人,夾了個正著。
本來這些人就打不過郭廣義,這下被兩面夾擊,敗的就更慘了,張校尉和黑袍家將與郭婤兒等只跑掉了數百人,其余不是被殺就是被俘虜。
塔里布是個身材魁梧的大漢,雖然已經快六十歲了,身體依然很強健,看著遠處被俘虜的數千丁壯,他得意的笑了起來。
做為克里克家族這一代的‘公駱駝’,塔里布很清楚面前這個郭廣義是個什么東西,為了權力,他可是殺了前岳父李國守全家的。
但塔里布沒的選擇,因為自從祖先脫離九姓烏古斯,來到雷翥海(咸海)周邊生活,已經快二百年了,當初出走的四部十余萬人,已經繁衍到四十余萬了。
而雷翥海周邊根本養活不了這么多人,其中葉護部因為可以繼續向北,往欽察人的地盤上發展而愈加強大。
同時北面草場貧瘠,實力強大之后的葉護家族,又轉過頭來垂涎克里克部賴以生存的雷翥海周圍肥美草場,不斷挑起爭斗。
塔里布很清楚,之所以現在克里克部和葉護本部還沒打起來,就是因為他已經快六十歲了,最大的兒子卻只有九歲。
葉護在等著他死,等他死后,用最小的代價拿下克里克部。
所以塔里布必須爭取他死之前,為兩個兒子找到一個可以容身的庇護之所。
而他眼中的容身之地、庇護之所,就是怛羅斯到石國城(塔什干)這一區域。
因為早在五年前,薩曼波斯埃米爾哈米德就邀請過他,想讓塔里布駐守在這一帶,防止由喀喇汗薩克圖牽線組成的九姓烏古斯四部葛邏祿聯盟南下入侵薩曼波斯。
好嘛!熱鬧的很啊!這些河中菜雞你一喙我一爪,打的有來有回的。
塔里布在幾乎處于絕境的情況下,得到郭廣義的提議,還是很高興的。
他準備跟郭廣義攤牌,他可以把女兒嫁給郭廣義,還可以跟他結盟,唯一的要求,就是保住他兒子塞爾柱克的命。
之所以敢只提這樣的要求,因為塔里布對他這個九歲兒子,所展現出來的眼光和智慧非常放心。
在這個別的小孩還熱衷于做各種游戲的年紀,九歲的塞爾柱克已經能如同成年人一般思考問題了。
他的智慧,有時候能讓塔里布都感到驚訝,這讓塔里布相信,他這個兒子,是騰格里派來振興克里克家族的。
當然咯,這位可是歷史上塞爾柱帝國的開國始祖,他的子孫建立了橫跨中亞和西亞的大帝國,塞爾柱帝國。并多次擊敗羅馬帝國和十字軍,塞爾柱突厥人可是差點打進歐洲,讓十字軍恐懼不安的存在。
所以塔里布相信,只要有人能保住塞爾柱克的命,十五到二十年后,克里克家族將會再次崛起。
為此,對于郭廣義他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在塔里布將女兒嫁給他之前,郭廣義必須把他以前的孩子,即與李國守女兒所生的所有孩子,全部殺光!
這樣一來,郭廣義就算馬上能讓塔里布的女兒懷孕,但也會比塞爾柱克小十歲以上。
不管以后出現什么情況,至少郭廣義的兒子,在年齡上無法超過塞爾柱克了。
只是,這位爺猜錯了兩件事。
第一件事,就是他實際上非常能活,歷史上他活到了塞爾柱克成年之后都沒死去。
最終去世的時候,塞爾柱克已經快三十歲了,所以他現在所有的擔憂,實際上都是白擔憂。
第二件,也是他犯的最大的錯誤,那就是作為一個小小的草原酋長,他的視野實在太短了。
他完全不知道,在郭廣義背叛的于闐金國背后,還站著一個人口三千萬,帶甲二十萬,隨時能征發十萬大軍到達河中的天可汗、大周紹明皇帝陛下。
七月初,郭廣義在白水城與克里克家族酋長塔里布會盟,郭廣義下拜稱塔里布為父,并聲稱愿意將手下的十五萬人并入克里克家族。
隨后兩人共同向薩曼波斯的埃米爾哈米德,遞交了表達臣服的書信和貢物,不但表示愿意為薩曼波斯鎮守北疆,還愿意改信天方教。
安息城(布哈拉),禁城。
哈米德去年年底就中過一次風,到今年初又在浴室中摔倒了一次,身體更加的虛弱,不但長時間臥床,連說話都斷斷續續的。
這位本就不是什么強勢的埃米爾,嚴格來說,他是被當時頂著菊兒汗名頭的張鉊扶持起來的。
是以當身體出現這樣的情況后,哈米德迅速就失去了掌握權力的能力。
現在掌握權力的,是哈米德的兒子,薩利赫.阿布.哈吉布.本.納斯爾。
這個名字中,阿布和本是薩曼家族名字中都有的,哈吉布是官職,相當于張周的侍衛馬步親軍指揮使,所以這位的實際名字,叫做薩利赫。
薩利赫看著病床上急的眼淚和口涎都流了下來的父親哈米德,臉上顯示出幾分不耐煩之后,還是忍住耐著性子解釋道。
“我的父親,現在是最好的機會,拓什干的總督阿米爾不服從調遣已經很久了,現在有克里克家族和怛羅斯的郭葛家族投靠,正好用他們來壓制阿米爾。
我們不用付出多少東西,就能得到數萬勇士的效命。
有了他們,阿米爾就不敢如此無視埃米爾的權威,孩兒可以從容的削掉阿米爾在拓什干的勢力,最后將他制服。”
嗯,目前看來,這位薩利赫王子的想法是沒錯的。
既然拓什干,也就是石國城(塔什干)的總督阿米爾不聽號令,那就接納克里克家族和郭葛家族來壓制他。
這樣就可以形成對阿米爾的兩面包夾芝士,啊不對!兩面包夾之勢,這個薩曼波斯國內的最大的軍頭,就能被摁下去了。
可是聽兒子薩利赫這么一說,哈米德跟急的渾身都開始打顫了,嘴里還不停的嘟囔著。
薩利赫靠近一聽,原來哈米德埃米爾口中反復嘟囔的是‘桃花石’這個詞。
不聽還好,一聽到桃花石,年輕的薩利赫就像是被當胸打了一拳一樣,他猛地站起來,氣得滿臉通紅。
“父親,不要再提桃花石了!我埃米爾國地方數千里,民四百萬,帶甲十萬有加,為什么要如此懼怕一個遙遠的異教徒桃花石帝國?
當年菊兒汗擄走塞菲葉姑姑和祖母王后,這就是薩曼家族的恥辱,兒子絕不會繼續承受這樣的侮辱。
如果菊兒汗還敢派軍隊來,我薩利赫一定要讓他知道古拉姆鐵騎的厲害,我還要收復俱戰提和渴塞城,讓菊兒汗知道,得到真主庇護的薩曼埃米爾國,是如何強大!”
哈米德躺在病床上,難以置信的看著薩利赫,久久沒有說話。
十五年前那恐怖的一幕,菊兒汗只用了四千步騎就徹底擊潰了三萬古拉姆的場面,是如此清晰的回蕩在哈米德腦海中,這是他此生絕難忘懷的時刻。
哈米德不知道薩利赫是什么時候走的,等他回過神來之后,門口出現了一個探頭探腦的小可愛,這是他的幼子曼蘇爾。
剎那間,哈米德的因為病痛而混沌的腦子,就像是突然清楚起來了一樣,他迅速召來唯一還忠于他的禁宮總管,又將曼蘇爾母親叫了過來。
哈米德從總管手中接過一個盒子打開,里面是一件精巧的黃金小獅子雕像,哈米德奮力將它分開,一半放到了曼蘇爾手中,一半又遞給宮廷總管。
“這件黃金獅子,是昔年塞菲葉十歲時我送給她的生日禮物,昔日走時她沒有帶走,想來是恨我的。
但這些年,塞菲葉和潘泰雅多次來信說思念家鄉,還按桃花石習俗,為我這個孩子舅舅寄來了她誕下皇子的胎發,我想她們應該已經原諒我了。
我忠誠的阿布總管,你派人把這半金獅子給遠在桃花石的塞菲葉送去,求她,一定要保住曼蘇爾的命。”
說完,哈米德淚眼汪汪的拉著曼蘇爾的手,“伱的兄長將要招惹能毀滅我們的存在,但我的小曼蘇爾會好好活下去的。
以后,你就如同昔年薩珊的卑路斯王,泥涅師王子一樣,生活在桃花石也不錯。”
七月二十五,會盟成功的郭廣義帶著克里克部的騎兵,又向薩曼波斯請求了一波補給,并再次于安息城、康國城等招攬了一部分雇傭兵之后,開始向胡水城進發。
郭廣義這次,可謂兵強馬壯,步騎攏共超過五萬,其中精銳騎兵就有兩萬,旌旗林立,卷起黃沙漫天,稱得上志得意滿。
胡水城頭,已經叫做羅定忠的藥羅葛定忠,仆固全,郭家支脈郭廣畢等急的團團轉。
他們能打退一兩千雇傭兵,但肯定打不過郭廣義親率的五萬大軍。
他們不約而同的把視線看向了遠方一個叫三山口的小山包,因為在那個山包上,一面面銀白邊的三辰旗,正在高高飄揚。
是的,虎廣率一萬三千大軍已經趕到了!
不過,由于路途遙遠,足足有六百里之遙,虎廣手中又只有三千余騎兵。
為了保證絕對安全,虎廣先是攻下了怛羅斯和碎葉中間的俱蘭城,在距離怛羅斯一百七十里的俱蘭城囤積了大量物資,并留郭廣成率兩千人守衛,保障糧草供應之后,才率軍東進。
而在他到達胡水城不過數日之后,郭廣義也率五萬大軍趕到。
一員騎著黃馬的小將,拼命沖破郭廣義軍重重圍堵,甫一進城爬到城頭,看見三人后就迅速搖頭嘆氣。
“某沖至砦堡之外,尚未喊話,就被亂箭射退!”
仆固全聞言,噗通一聲就跌落到城墻上,“城外郭賊五萬大軍來攻,朝廷天兵近在咫尺,卻不來救,我等死期至矣。”
羅定忠盯著遠處的銀白邊三辰旗看了半晌,又看著已經在準備撞車的郭廣義五萬大軍,把牙根咬的緊緊的。
“昔日某苦勸你們趁著郭賊還未完全掌握碎葉城,干脆突出城去,保著九叔(郭玄朝)往于闐逃,你們聽信鬼話,遲疑不定,現在大難臨頭了吧!”
仆固全看著羅定忠,在地上大哭,“你羅定忠父母不在,尚未娶妻,當然能說走就走。老夫全家三百余口,孫兒才能行走,怎么走的脫?”
羅定忠冷哼一聲,“那今日呢,照樣還不是要全家死光,當日為何不早日做決定,至少如同赤天那樣,還能有個忠臣之名。”
郭廣畢更是悔不當初,因為這三人中,羅定忠和仆固全都是回鶻人,只有他是貨真價實的唐兒。
不過他算是這三人中意志力最為頑強的,當下神智還算清醒,他回頭看著羅定忠。
“羅二郎,你是咱們這些人中最有頭腦的,你說說現在還沒有什么辦法能讓朝廷天兵來救?”
羅定忠沉思了片刻,藥羅葛家可是回鶻幾百年的可汗,在這方面,他算是祖先遺傳了,當下緩緩點了點頭,苦笑著說道。
“能有什么辦法,咱們自己上書請求將郭婤兒送到神都去替郭昭儀生皇子,結果轉頭就嫁給了李全節。郭賊禍亂碎葉,咱們也是默認,沒抵抗的。
這哪怕就是昔日回鶻人的可汗,也是要屠城的,天可汗神威百倍于昔日大小可汗,怎么可能輕易原諒我們!”
不能輕易原諒,那就是還有一絲絲希望可以原諒,郭廣畢立刻希冀的看著羅定忠。
“說吧,都這時候了就別吞吞吐吐的,咱們要怎么辦?”
“十一叔,你現在去,將胡咄葛呼倫和十三叔全家殺了,然后就準備死守胡水城吧。
咱們死一半人,把郭賊的大軍拖的人疲馬乏,那邊的虎總管估計就會出手。
圣人要奪取河中,只要咱們幡然悔悟,總比用烏古斯、葛邏祿人要好!”
胡咄葛呼倫是當初嫁郭婤兒去怛羅斯時的送親人,十三叔就是郭婤兒的另一個兄長,現在都在城中。
郭廣畢深吸了一口氣,嚴肅的臉上一片慘白,愣了幾息之后,方才狠狠點了點頭。
“死戰吧,咱們把血流干,妻兒老小總還有條活路,某現在就去殺胡咄葛他們全家。”
說著,郭廣畢還一把拉起了仆固全,胡咄葛呼倫是他的姻親,當然要仆固全自己去殺,十三郎全家,自然是他去殺了。
“悔不當初,悔不當初啊!”仆固全哭的稀里嘩啦,邊哭邊走,手倒是沒猶豫,很快摸出腰間的長匕首,跟著郭廣畢一起去了。
烏宗嘎赤山,此山在后世阿拉木圖之南,應該是外伊利山的一部分,距離怛羅斯大約還有七百五十里左右。
白從信親率四萬精騎,已經將九姓烏古斯最后的十余萬牧民給堵在這里了。
遠處煙塵奔騰,一個大熱天還穿著羊皮袍子的烏古斯騎兵,手持白旗奔馳了過來。
不過這可不是投降的意思,而是來傳話的。
騎兵看起來年紀不大,神情相當緊張,也不知道是熱的還是嚇的,反正汗珠布滿了他枯黃的長臉上。
“大亦納勒說了,騰格里乃是至高天神,根本不會化身無上天!”
“草!入你阿娘,竟敢褻瀆無上天!”烏古斯騎兵話一出口,頓時鋪天蓋地的喝罵聲就響了起來。
“野狗坐不了肩與不識抬舉!”白從信也怒罵了一聲,他目視了身邊的魯三郎之子魯克圖一眼。
魯克圖嚎叫一聲,手舉長槊,策馬飛奔出陣,一槊就將這個烏古斯騎兵給打的腦漿飛濺。
白從信拔出腰間橫刀向前一指,“天可汗的鷹犬,無上天護法者們,殺光這些褻瀆者,高過車輪的,一個不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