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變故,讓在場眾人都有些懵圈,他們萬萬沒有想到主持大局的沈解元,會跟閹賊鷹犬認識,并且兩人還是同一個老師教出來的。
李庭修畢竟不算年輕,之前的擁擠沖撞,已經讓他感到有些悶氣不舒服。
如今看著自己教導的學生,成為了侮辱文人宗師的幫兇,甚至還要過來逮捕老師與同窗!
氣急攻心之下,導致頭暈目眩摔倒下去。
“先生,你怎么了,先生!”
沈憶宸急切的大聲呼喊,他深知這個時代醫療水準低下,很擔心老師因為情緒過于激動,而出現什么意外。
同時沈憶宸如何也想象不到,本應該和諧歡慶的師生重逢,會演變成現在的局面。
另外一邊,趙鴻杰也沖到了李庭修的面前,本想伸手去幫扶,在看到沈憶宸已經扶住之后,雙手懸在半空之中,沒有下一步的動作。
此時的趙鴻杰,臉上充斥著痛苦神色,不知該如何面對自己的老師。
“這到底怎么回事,沈解元跟幫兇走狗是同窗?”
“莫非他們是一伙的,在這里演戲么?”
“呵,成國公與閹賊同為朝廷高官,你說他們會不會官官相護?”
“教出此等鷹犬學生,真是有辱師道尊嚴!”
各種懷疑的聲音開始在人群中傳播,甚至有著越傳越離譜的趨勢。
畢竟能看到事情完整過程的,不過是站在沈憶宸周邊數十人而已,絕大多數都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以訛傳訛之下,甚至出現了沈憶宸想要主持大局,就是為了與錦衣衛聯手,幫助閹賊平息事端。
不單單是文人士子這邊,對于沈憶宸跟錦衣衛關系產生質疑。
反之在錦衣衛那邊,對于趙鴻杰此等舉動也產生了極大的不信任!
身為天子親軍,當一切以皇命為準則。這批文人士子公然違抗圣旨,質疑圣上裁決,甚至還想著劫犯。
你一名錦衣親軍,面對上司號令,居然還敢抗命跟“逆賊”有勾連?
“趙百戶,軍令如山,沈憶宸與他師長乃為首鬧事者,你還愣著干什么,把他們兩個拿下!”
領命千戶再次催促了一聲,并且用眼神示意其他的錦衣衛,如若趙鴻杰還敢抗命,那就一并逮捕。
聽著耳邊傳來的軍令,趙鴻杰徹底陷入了兩難的境地,只見他咬了咬牙,轉身單膝跪下回道:“千戶大人,沈憶宸等人不過是一時的書生意氣,并未造成嚴重后果,還望網開一面!”
“書生意氣?都準備劫犯了,還能稱之為沒有嚴重后果?”
“好,既然你想要幫助他們求情,我也給一個機會。現在讓沈憶宸帶著這群鬧事的書生們退去,本千戶可以考慮放他們一馬!”
領命千戶冷冷回了一句,他看著越來越多的士子聚集,也感到事情有些鬧大了,想要拿人不是那么容易。
順帶也可以把這個燙手山芋拋給趙鴻杰,這小子最近抱上了王公公大腿風頭正盛,短短時間內升任百戶,空降到自己衛所任職。
現在還敢抗命不尊,正好借此機會可以殺殺他的銳氣。
“下官謝過千戶大人!”
趙鴻杰磕頭謝恩,然后轉身看向了沈憶宸,兩人眼神對視在一起。
這一瞬間,兩人情緒都無比復雜,酸甜苦辣百般滋味涌上心頭。
“憶宸,祭酒大人遭受荷校之刑乃是圣旨,皇命不可違!”
“你這般領頭鬧事只會連累自己,不要意氣用事,勸說眾人趕緊離開吧。”
說實話,沈憶宸從未想過領頭鬧事,他之所以會來到國子監,更多是抱著一種疑惑心態,以及保護老師李庭修。
之所以站出來主持大局,純粹是不得已而為之。但事已至此,他也被架上去了,想要下來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你覺得此等局面,我還能帶著他們離開嗎?”
沈憶宸臉上露出一抹苦笑,今日之事讓他不僅體會到了什么叫做“各為其主”,還明白了什么叫做“身不由己”。
書生是容易意氣用事,但書生同樣如青松、如巨石,就是屹立不倒,還半步不退!
明末的文人腐儒黨爭,禍國殃民為人所恥笑,而這并不意味著,終明一朝就沒有了文人風骨跟氣節。
就拿正統朝王振說事,單單沈憶宸認識的人里面,就有劉球、周敘、錢習禮、李時勉等等文人不愿意卑躬屈膝,為權勢富貴而折腰!
重氣節、輕私利、輕富貴、輕生死這種理念,在這群還沒被官場同化的文人士子心中,更是尤為看重。
沒有個交待,沈憶宸勸不退!
望著沈憶宸身后這群一腔熱血的士子,趙鴻杰也明白此事幾乎不可為。
他只能退一步,抓住沈憶宸的手臂,雙眼通紅說道:“憶宸,那我只有保你帶著先生離開了!”
既然無法平息事端,那么趙鴻杰就只能拼盡全力,保下沈憶宸與老師李庭修先離開,這已經是他目前能力的極限了,
但是這種方式,有著一個很嚴重的后果,那就是對于沈憶宸而言,他要是帶著李庭修先離開,將會遭受到“千夫所指”的下場。
原因很簡單,身為主持大局之人,卻與錦衣衛達成協議自己先跑路了,這種叛徒行為必然會自絕于士大夫群體。
趙鴻杰知道要付出的代價,所以他才會抓住沈憶宸手臂,雙眼通紅。只是老師這種狀態抓入詔獄,能不能活著出來都是問題,他別無選擇!
不單單趙鴻杰明白,沈憶宸同樣明白,現在擺在自己面前的選擇,無非是救老師,還是“救”自己。
“好。”
沒有過多的猶豫,沈憶宸就做出了選擇。
就算是自己被千夫所指又如何,如若今日可以為了前途名聲,放棄傳道授業的師長。
那么來日自己同樣可以為了功名利祿,放棄文人風骨、天下萬民!
人生在世,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
就在沈憶宸準備背起老師離開的時候,之前已經陷入昏迷狀態的李庭修,不知何時蘇醒了過來。
他伸出手臂,死死抓住了沈憶宸衣襟,吃力的說道:“不能答應,為師是不會離開的!”
“先生,算我求你了!”
趙鴻杰看著李庭修倔強的模樣,立馬跪了下來,痛哭流涕的乞求他離開。
因為這大半年下來,趙鴻杰在詔獄里面見識過無數殘忍、血腥的刑訊手段,他很清楚這是座怎樣的人間地獄。
帶頭鬧事得罪王振,沈憶宸還可能靠著解元功名、成國公之子的身份活下來,李庭修進去幾乎必死無疑!
機會轉瞬即逝,再拖延下去兩人都走不了。
只見這個時候,李庭修的另外一支手臂,伸了過去握住趙鴻杰的手,臉上擠出了一抹笑容說道:“身為師長教導你多年,深知你本性純良,絕非奸詐之徒,所以為師不怪你。”
“而身為文人,當重氣節,輕生死。更不可把自己性命,茍活于學生聲名之上,為師寧死不退!”
就在趙鴻杰準備繼續勸說的時候,身后卻傳來了領命千戶的聲音:“趙鴻杰,本官已經給了你機會,是你不中用。”
“既然如此的話,那就一并拿下吧。”
此等師生情誼,放在其他錦衣衛眼中,并無任何憐憫之心。
因為絕大多數錦衣衛都與趙鴻杰不同,他們是純粹的武人出身,在重文輕武的大環境下,平日里不知遭受過多少文人的輕視跟辱罵。
出來混總歸要還的,平常高人一等,今日逮著機會了,憑什么要放過你們?
“慢著!”
看到其他錦衣衛準備動手,趙鴻杰再次大吼一聲。
“趙鴻杰,你是打算違抗上官嗎?”
領命千戶臉上出現了一抹厲色,趙鴻杰有了靠山如此肆意妄為,自己恐怕得給他一個教訓,讓此子明白什么叫做上下尊卑!
“下官不敢!”
“千戶大人,今日已有數千文人聚集此地,如若惹犯眾怒逮捕舉子領袖,恐有聲震闕庭的風險。到時候就連翁父都會清譽受損,怪罪下來吾等承擔不起。”
趙鴻杰明白想要阻止上司的命令,光靠自己肯定不行,只有把王振給搬出來,才能讓對方忌憚。
現場局勢已經處于臨界點,一旦引發了數千士子去哭宮,將會造成朝野動蕩的局面。文武百官無論心中作何感想,在儒家大義的驅使下,也得站出來讓王振乃至皇帝給個說法。
這種情形,就如同后世嘉靖朝的大禮儀事件,是禮與法之爭,嚴重會動搖國本,哪怕王振也扛不住如此大的壓力。所以到時候為了平息事端,必然會拋出幾個替罪羊。
誰最有可能成為背鍋俠?自然就是下達命令,惹犯眾怒的那個!
同時趙鴻杰的這句話,也給沈憶宸提了個醒,那就是光在這里與官兵錦衣衛對抗毫無意義。
對方是遵從皇命行事,不管這道圣旨合不合理,都天然占據著法理上優勢。而現場的文人士子們,想要公然劫下李時勉等人,理論上是在抗旨不遵。
正是因為如此,現場錦衣衛才敢如此肆無忌憚,他們才是有著大義名分的人。
“諸位同仁,大司氏在此受荷校之刑乃是圣旨,如今圣上被奸邪所蒙蔽,吾等當聲震闕庭上達天聽,才能拯救大司氏于水火!”
沈憶宸的這一聲高呼,讓許多后來聲援的士子臉上露出震驚神色,他們從未想過這居然是圣旨處罰,之前義憤填膺之下還以為是王振的私刑。
“大司氏受刑是圣旨,那豈不是說吾等眾人在違抗皇命?”
“圣上怎會下如此旨意,定然是被閹賊給蒙蔽了!”
“抗旨不遵劫掠刑場,最低恐怕都得被革除功名吧?”
“嚴重還會株連九族!”
一聲聲議論,讓群情激憤的士子們冷靜下來不少,畢竟放在封建社會里面皇權至上,世人心中帝王就是天。
君臣父子更是儒家的核心綱理倫常,在場文人士子們,如何違背自己的信念?
但此時在人群之中,也冒出了些不同的聲音。
“諸位務必要警惕些,誰知道這會不會是緩兵之計?”
“沒錯,沈憶宸與這錦衣衛百戶,明顯有著手足之誼,說不定這就是他們的圈套!”
“如若我們此時離開,誰能保證大司氏的周全?”
“沈憶宸,你又憑什么保證叩闕鳴冤,圣上就一定能知曉?”
各種疑問聲聲入耳,沈憶宸與趙鴻杰相識的變故,更是讓本就混亂的局面,很難再統一意見。
不過就在這個時候,李庭修卻強撐著站了起來,用著嘶啞的聲音喊道:“諸位同仁,吾乃沈憶宸之師,愿留守此地與大司氏同刑。”
“如若大司氏一日未還以清白,在下便寸步不離,如此可否讓諸位安心!”
教不嚴,師之過!
李庭修一輩子都恪守師生之道,如今趙鴻杰站在了文人對立面,沈憶宸遭受種種質疑,都與自己這個老師脫離不了干系。
想要改變這種局勢,唯一的辦法就是自己留下來為質,才能堵住悠悠眾口!
“先生,你的身體……”
沈憶宸聽到這話后,立馬就想要勸說李庭修,他之前氣急攻心暈倒過,現在身體處于極差的狀態中,面色都有一種病態的潮紅。
此刻大雪紛飛,寒風凜冽,就算眾士子去哭宮,也不知何時才能得到皇帝的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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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憶宸擔心李庭修的身體會撐不住!
“毋需多言,此乃師者責任。”
李庭修直接打斷沈憶宸的話,大義凜然的朝著身后士子長鞠一躬,以老師的身份跟信用作為擔保。
就在此時,從人群之中走出一名年輕舉子,朝著李庭修回禮后說道:“李先生深明大義,吾等當奉為楷模。”
“但如今圣上為奸邪所蒙蔽,就算去叩闕,也不一定能申冤。為了確保正義之言能上達天聽,在下建議沈兄以新科解元郎的名義署名上疏,以證大司氏之清白!”
當這段話出來之后,在場眾人紛紛點頭稱是。
“沒錯,沈憶宸乃順天新科解元,而且還是成國公之子,他署名上疏定然能送到圣上面前。”
“這屬實為兩全之法,仁兄高見!”
“沈兄當以此等方式來主持大局!”
“如若沈解元署名上疏,在下愿聯名!”
很明顯,光靠在宮門外呼喊申冤,不一定能讓皇帝聽到。但是有人帶頭上疏的話,特別領頭之人背景深厚,讓皇帝得知的可能性就將大增。
沈憶宸不是要主持大局嗎,自然就成為了不二人選。
理論上這種思維方式沒錯,不過實際這個署名上疏之人,意味著公開站在了王振的對立面!
劉球之事,天下文人士子皆知,他就是因為一封上疏得罪了王振,在詔獄里面慘遭肢解而死。
如今這個人換做沈憶宸,他能抗住王振的打擊報復嗎?
答案很顯然,就連駙馬都尉石碌,在家中責罵了傭人太監,王震兔死狐悲之下都能把他給投入詔獄,沈憶宸能抗住報復才有鬼了。
甚至成國公朱勇親自上,這個階段都扛不住王振權勢。
所以此名年輕舉子建議,看似大義凜然,實則包藏禍心。
沈憶宸自然也是能想到后果,于是他仔細打量了一下這名站出來的年輕舉子,隱隱約約感到有些眼熟。
當看到了對方嘴角露出冷笑的時候,沈憶宸腦海中有了畫面,他就是當初在應天昭文書院見過的馮子楚!
那日受老師林震的邀請旁聽,遭遇到了昭文書院學子挑釁,沈憶宸當時也沒有客氣,選擇鋒芒畢露的反擊了回去,讓對方吃了個大癟。
日后沈憶宸也并未放在心上,認為這不過是文人相輕,以及對于自己能拜師林震的羨慕嫉妒恨罷了。
如今看來,自己并未放在心上,對方卻并非如此。
“上疏之事,就由我來代筆吧。”
李庭修是傳統的士大夫文人,卻并不意味著沒有一點政治嗅覺,他也意識到了讓沈憶宸署名上疏,可能會后患無窮。
既然如此的話,不如讓自己來承擔后果,大不了再次放棄科舉,尋一鄉野山村當教書先生去。
“李先生高義,只是解元郎身份尊貴,旁人無可取代。”
馮子楚不可能放棄此等報復好時機,繼續利用大勢咄咄逼人。
“好,就依你所言!”
沈憶宸明白今日之事,自己已經深陷其中逃避不了,而且對方占據著大勢大義,完全無可辯駁。
曾經沈憶宸借勢用陽謀壓人,沒想到有一天,這招也被別人用在了自己身上。
“先生,那學生就先行離去了。”
沈憶宸拱手拜別李庭修,既然已經決定的事情,那就早去早回,先生身體支撐不了多久。
同時說完之后,看向了趙鴻杰補充了一句:“照顧好先生。”
雖然處于不同的陣營,但是沈憶宸心中明白,趙鴻杰是絕對不會對李庭修不利的,只有他能暫時護住先生周全。
“我會的。”
趙鴻杰重重點了點頭,眉目間完全沒有了在應天府時候的懦弱。
“先生,還有我!”
就在沈憶宸準備離去的時候,遠處傳來了一聲大喝,只見李達身穿全甲,帶領著一隊兵士仗著身強體壯,硬生生在人群中撞出一條路出來。
走近一看,除了李達之外,白胖子張祺、吳榮等等外院家塾學童,他們也緊隨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