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的自尊讓朱見濟很不愿意承認一件事情,那便是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在內心里面有些懼怕自己老師沈憶宸。
這點就如同萬歷皇帝跟張居正的關系一樣,以朱翊鈞五歲便開始經筵讀書的聰慧,你要說他不知道張居正是一個治國能臣,那簡直就是侮辱了萬歷帝的智商。
你要說朱翊鈞不知道張居正對自己亦師亦父教導的恩情,那又侮辱了萬歷帝的情商。
但哪怕心里面都知道張居正的嚴厲行為,并不是為了謀朝篡位,是想要打造出一代明君。但當萬歷皇帝真正掌權之后,還是對張居正這位曾經的老師抄家問罪,差點沒做出開館鞭尸的行為。
究其根本原因其實就四個字——“功高蓋主”!
也先是對標中原皇帝的蒙古大汗,他背叛對阿剌知院的承諾,處死自己的兄弟伯顏帖木兒,通通是為了消除對自己汗位的威脅存在。
英雄惜英雄,大汗懂皇帝,國書里面看似稱贊的內容,卻精準刺激到了明良帝忌憚的內心,遠比怒罵貶低沈憶宸效果來的更好。
“牛玉,你說也先的這封國書,是真心話嗎?”
明良帝朱見濟放下手中蒙古國書,把它推到御桌一旁給牛玉閱覽。
面對皇帝這樣的詢問,牛玉臉上卻流露出慌張神情,趕忙回道:“回陛下,奴婢是個閹人不方便議論國政,再加上才疏學淺也沒那個能力去分辨。”
王振、曹吉祥等人的例子擺在眼前,大明權閹輝煌一時,終究無法落得一個好下場。牛玉汲取了前兩任的教訓,時刻用謹言慎行四個字提醒自己,安安穩穩擔任幾年司禮監掌印太監,然后再轉任應天府司禮監養老就好。
“難道朕身邊就沒有一個敢說真話的人嗎?”
牛玉的回答,讓明良帝朱見濟心中生出一股慍怒。
說實話有些時候真怨不得皇帝信任太監,原因就在于皇帝身邊很難找到沒有利益沖突的“知心人”,他們只能去倚仗朝夕相處的內官。
就好比明良帝朱見濟,文官集團何文淵那群老油條,除了講各種大道理,是不可能跟天子坦誠相待的。沈黨這邊的成員,按照忠臣奸臣的標準來評論,毫無疑問絕大多數都是滿腔赤誠,想要振興家國的忠臣。
但是他們在沈憶宸思維的影響下,效忠的并不是皇權,而是整個天下,甚至某種意義上一步步的限制皇權。這種相處方式對于明良帝朱見濟而言,肯定不是最為舒心的親信,自然無法親近。
除了這些人之外,以往皇帝還會倚仗特務機構,可偏偏錦衣衛指揮使趙鴻杰是沈憶宸的兒時伙伴,用屁股想都能知道對方更“效忠”于誰。
隨著年齡增長,明良帝朱見濟愈發感覺自己身為皇帝,卻沒有一個可以執行命令的心腹鐵桿,并且身邊有權有勢的大臣,全部都是沈憶宸的人。
沈憶宸沒有反心,但權勢到了這一步,必然會“懷璧其罪”,與皇帝關系之間產生不可調和的裂痕。換位思考如果沈憶宸身邊,全部都是皇帝安插的親信,找不到一個自己人,他同樣會惶恐不安。
其實明良帝朱見濟的內心,很多時候充斥著一種矛盾跟糾結。皇權的殘酷無情跟師長的尊師重道,始終在他腦海思維中進行著沖突跟交戰,帝王身份承受了小小年紀,不該承受的一些重壓。
就在牛玉不知道該如何緩解小皇帝情緒的時候,孫太皇太后帶著婢女來到了乾清宮探望明良帝。如今孫氏卸下權力帶來的重擔之后,她反倒成為了深宮之中活的最為自由自在的那個人。
再加上沈憶宸批判程朱理學帶來的“婦女壓迫”,用律法跟促進商貿的方式,來制止了一些封建禮教的殘酷約束,就連孫太皇太后都間接受益,基本上可以做任何她想要做的事情。
“孫兒見過皇祖母
見到太皇太后孫氏過來,明良帝朱見濟趕忙起身行禮。
如果算上景泰四年的交替,朱見濟登基為帝到今年已經能有七個年頭,曾經那些沂有能力爭奪皇位的,比如王朱見深、襄王朱瞻墡等等,都成為了過眼云煙。
塵埃落定沒有了利益沖突,孫太皇太后跟明良帝朱見濟之間出現了隔代親,關系相處起來反倒是比名義上的嫡母杭皇后更加融洽。
“皇帝,哀家在門外就聽見了你的聲音,可有什么煩心事?”
孫太皇太后順勢問了一句。
“讓皇祖母操心了,就是一點政務上的事情。”
“喔?”
孫太皇太后笑了一笑,然后順勢來到了御桌旁邊,從桌上拿起了天圣汗也先的那封國書。
其實她剛才在門外,就已經聽清楚了朱見濟的話語,只不過裝作不知道罷了。直到看完這封國書上的內容,孫太皇太后才算是徹底弄清楚了緣由。
“皇帝,你對酋首也先的議和請求怎么看?”
“朕……”
明良帝朱見濟沒有想到皇祖母會詢問政務,說實話這么多年過來,孫氏已經徹底的退居后宮頤養天年,基本上沒有再插手過任何前朝事務,更不會詢問皇帝的意見。
“從沈先生從漠北發回來的軍情來看,我大明兵馬正處于絕對優勢地位,并且步步為營筑造前哨站壓縮韃虜的迂回空間,假以時日定能剿滅這個心腹大患。”
“但是……”
凡事就怕一個“但是”,只要這個詞匯出來,差不多就能否定前面的想法,相當于吐露了自己心聲。
“但是什么?”
孫太皇太后很隨意的放在手中國書,平靜的向朱見濟詢問一句。
面對皇祖母的提問,明良帝朱見濟猶豫了片刻后,才開口說道:“但是沈元輔北伐戰爭耗費太高,已經引發了南方很多地區的民亂,朝廷財政也將承受巨大壓力。”
“這種優勢放在太祖太宗時期并不是沒有,往往到最后韃虜會選擇到更為偏遠的北方藏匿,蟄伏等待一個東山再起的機會。”
“朝廷投入這么大,不一定能剿滅韃虜獲得回報。”
明良帝讀書進步很大,至少對于歷史上中原王朝對陣游牧民族,已經有了一定的了解。確實沈憶宸打出來的優勢,放在歷朝歷代并不罕見,比如漢對匈奴、唐對突厥等等,前提都能占據上風。
但是隨著游牧民族遠遁避戰,戰事就開始有些后繼乏力,只能虎頭蛇尾的班師回朝。等到中原王朝的兵馬從草原上退去,游牧民族又會卷土重來,仿佛陷入了一個死循環。
聽完明良帝朱的解釋,孫太皇太后的臉上卻浮現出一抹深意笑容,然后注視著朱見濟的眼睛問道:“皇帝,你心中想法,真的是擔心大明征伐得不償失嗎?”
面對孫太皇太后的注視目光,朱見濟畢竟還是年幼,心虛之下眼神立馬就出現了躲閃,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看到小皇帝這副模樣,孫太皇太后心照不宣,緩緩開口道:“皇帝,哀家這段時間也聽到不少命婦抱怨,說朝廷苛稅導致府中生活難以為繼,希望朝廷能體恤士紳降低田產稅,早日結束北伐戰爭。”
“哀家不方便參與政事,不過這么多命婦抱怨,當然是受到這場戰爭的影響頗深。戰事一起,往往意味著家國動蕩,酋首也先既然愿意低頭求和,那么就讓他去除汗號俯首稱臣,永為大明藩屬。”
孫太皇太后的話語,正是明良帝朱見濟心中想做,卻不敢說出來的話語。
對于這個如此恰好跟及時的臺階,朱見濟終究不是什么稚嫩無知的孩童,他明白不會有這么順意的事情發生,于是乎猶豫片刻還是直言道:“皇祖母,伱真的是
這么想嗎?”
“呵,真的假的重要嗎?”
“只要它合乎皇帝你的心意,那便是真的。”
孫太皇太后笑了一笑,然后神情變得認真起來,用著一種告誡的語氣繼續說道:“記住了皇帝,身為帝王永遠要有自己的決斷,不要被臣子給掌控,適當的彰顯出帝王權威并不是一件壞事。”
這句話沒有點明“臣子”是誰,明良帝朱見濟心中卻十分清楚。
對于孫太皇太后而言,贊同停止這場戰爭,可能會錯過一個千載難逢的剿滅韃虜機會。但是相比較維系皇族的地位跟權威,這份代價是值得的,家天下大于公天下!
太皇太后孫氏屬于傳統后宮女子,對于皇權看的很透徹,但是明良帝朱見濟受到沈憶宸的影響太多,內心里面充斥著一股矛盾,就遠遠沒有那么灑脫。
哪怕孫太皇太后給了一個借口給臺階,他還是猶豫不決的問道:“皇祖母,這樣做是對的嗎?”
“對錯就跟真假一樣,對于帝王來說毫無意義。”
“皇帝,哀家知道你猶豫的點是什么,有些時候讓沈元輔急流勇退,反而能更好的維系住你們師生關系。”
聽到皇祖母點破了自己內心的糾結,明良帝朱見濟臉上還是浮現出一抹驚訝神情,于是乎他干脆開誠布公的問道:“皇祖母,那你相信沈先生嗎?”
“相信,他如果是個亂臣賊子,根本不需要率部北伐,給朝廷跟民間一個打倒他的機會。”
“可是信任這種東西,有些時候會變得很廉價,最是無情帝王家。”
說完這句話后,太皇太后孫氏就輕輕拍了拍明良帝朱見濟的后背,然后便在婢女的攙扶之下離開了乾清宮。她該說的都已經說了,能不能參透就看皇帝自己,再深入下去就變成了后宮干政。
之所以能出現今日祖孫融洽的一幕,就在于孫太皇太后明白邊界在哪里。皇權的自私不僅僅是針對臣子,哪怕親人都不例外,歷經五代帝王讓她非常清楚這一點。
明良六年正月初三,京師內外還沉浸在新年的喜悅之中,內閣成員卻在思索著如何斷絕皇帝答應和談想法的時候,臨時首輔商輅就已經接到了圣諭。
明良帝朱見濟同意天圣汗也先的求和,并且命令內閣商議具體和談條約,其中最為重要的幾點便是也先要去除汗號稱臣,已經讓北伐兵馬早日班師回朝。
說實話對于這一幕的出現,商輅早在除夕夜的群臣商議時刻,就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常言道功高蓋主,沈憶宸發動北伐戰爭對外有很大傷亡,給朝廷帶來了極大的財政壓力,并且成為了反對“階梯稅制”的功績目標。
對內手握重兵,足足有二十多萬兵馬聽其號令,連身為國公的石亨率領西征軍,其實都是對沈憶宸馬首是瞻。這種恐怖的掌控力跟聲望,很難不引發皇帝的忌憚,解除兵權是任何一名成熟跟合格的帝王,都會去做的事情。
商輅能理解皇家的想法,卻無法贊同他們的決定。
不包括泰寧衛城在內,已經有一萬多北伐軍將士殞命塞外,如果就此停戰如何給他們交代,如何告慰他們的在天之靈?
另外朝廷修建了十幾座前哨站,已經深深的插入了蒙古草原的核心地帶,軍費總投入超過了千萬兩白銀。要是這個時候和談班師回朝,相當于一切都打了水漂,十幾座前哨站將很快就會荒廢。
別看目前韃虜傷亡更為慘重,事實上只要給游牧民族一口喘息的機會,他們休養生息很快就能恢復往日戰斗力。難道當北疆再度烽火連天,處處遭受到韃虜犯邊的時候,又重頭再來組織起一場北伐嗎?
與此同時,得知皇帝下發詔書消息的數位閣臣,齊刷刷的趕到了商輅內閣首輔的值房。不管他們是否支持沈憶宸,亦或者認同北伐戰
爭,此刻都有著一個共識,那便是絕對不能半途而廢。
“商中堂,需要派人快馬加鞭通知沈元輔,看他有何意見嗎?”
資歷最深的王文,看著坐在座位上沉默的商輅,開口詢問了一句。這種大事只能由沈憶宸來勸說皇帝,畢竟他們兩個還有著師生之誼。
“不用。”
商輅很簡潔的回了一句。
“那商中堂你打算怎么做?”
一旁的閣臣王一寧追問一句,當了這么多年紙糊閣老,終究還是不能在這種的大事上糊涂。
對于王一寧的詢問,商輅沒有回答,相反他默默站起身從背后書架上拿過來一個印章盒。打開之后,里面擺放著一枚代表著內閣首輔相權的“文淵閣印。”
“封駁圣旨!”
商輅斬釘截鐵的說出這四個字,這份和談詔書根本不需要傳遞到沈憶宸的手中,內閣就不會答應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