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從白令的請求之后,另外三個人很識趣地離開了房間。
紅蜘蛛是被魔女拖著離開的,事實上她本來還想要留下來看看白令到底想要整什么花活兒。不過在魔女的凝視之下,紅蜘蛛最后也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跟著其它人一起走。
而白令則是關上門以后,轉身朝著那一箱箱鎮靜劑走去。
如果說這個避難所真的能夠承載上千年的話……
那么這就代表著,如果想要通過預知能力去探測那千年以后的未來,正常人基本上不可能實現。
對于一般人而言,預知能力的使用本身就有著極大的負擔。越是使用這個力量,越是能夠感覺到自己身體的虛弱和痛苦。
哪怕是曾經的背誓者,也不過是依靠自己未來的記憶、而非真正意義上的預知未來。
想要以目光穿透千年的霧靄,已經不是“先知”的領域。而是真正意義上的……“時間”。
但是。
抓住手中的鎮靜劑,白令低笑了一聲:“凡事就怕但是。”
他并沒有第一時間把手上的這管鎮靜劑打進自己的身體里面,而是深吸了一口氣,然后拿出一個精致的小盒子。
盒子里面、是已經被磨掉大部分精神的鄒野。
眼下鄒野幾乎只剩下些許殘存的渣滓仍舊在堅持,不過在魔女的手段之下、他終究還是一點點走向消融。就如同春天時候的雪人一樣,無論冬天時是怎么張牙舞爪、一旦春天到了,終將會化為一灘融水。
從盒子里面卷起這團幾乎可以稱得上是純粹的精神,白令沒有絲毫猶豫、直接將他帶進自己的意識空間里面。
過去他也曾經帶過一些靈魂,但是那些靈魂在進入意識空間以后都很快消亡了。唯獨只有鄒野,哪怕是被白令拉著下了海洋仍舊活蹦亂跳、除了沒什么腦子以外,健健康康的。
把鄒野往水里面壓了壓,白令沉吟了片刻之后、意識重新上浮。
一切的準備工作都做完,那么現在……
是真正意義上“穿越時間”的時候了。
沒有絲毫的猶豫,白令直接抓起自己手上的鎮靜劑。
然后拔開蓋子,直接朝著自己的脖頸扎了下去!
透明的液體從針管之中流入他的身體里面,就像是脈動的鮮血、一點點喚醒著他那早已經沉寂下來的冰冷。
時間開始在他的面前流轉。
一秒鐘、一分鐘、一小時、一天……未來的殘破回憶就如同日歷上面的頁紙一樣,隨手一撕就代表著新的一天。在這一遍遍周而復始地前行之中,白令悄然跨越了漫長到浩瀚的光陰。
在這漫長的光陰之中發生了很多東西。
在這段時間里,紅蜘蛛和魔女等人過來找過他。她們似乎是想要說些什么,但是最后卻被白令的眼神給逼退。
楊倩兮也很久沒有來了,按照白令的推測、大概她已經死了。
后來魔女帶來了很多報紙,按照她的說法就是、這個世界上的異種已經徹底蔓延到常人難以解決的程度。相比之下人類雖然因為白令而提前具備了一定的實力,但是仍舊敵不過異種瘋狂的攻勢,最后花了二十七年的時間、人類重新步入了滅亡。
相比起原本世界的三年,二十七年這個立方數字幾乎已經算得上是完美。
因為彼時的白令就一直保持著失蹤的狀態,而且后續一直呆在吳大有的避難所里面、因此明晝的人在找了他很久之后,終于不得不承認白令確實已經“死亡”。
丁炎成功破壞了九首神教,季千琴也逐漸依靠自己的實力嶄露頭角。林柩、宋清辭和李靜雯也成為了不亞于祁光的強者,正是因為他們的存在、才讓人類能夠撐住比三年還要長的時間。
不過異種的攻勢實在是太恐怖了,以至于在這二十七年的時間里、他們都逐漸步入死亡、讓最后一點火苗都徹底消散。
至于赫爾墨斯。
很明顯,他成功進入了天淵。然而同樣明顯的是,他仍舊沒有把時間怎么樣。
至少他之后再也沒有出現在歷史過。
“赫爾墨斯”這個名字就像是徹底消散在空氣中一樣,再也沒有人曾經記住,有這么一個人隱匿在歷史之后數千年的時間,為了自己的野心而籌謀了如此漫長的歲月。
到了后面,連魔女和紅蜘蛛都不怎么來了。
按照魔女的說法是,紅蜘蛛為了遵從和白令的約定、保護人類而受到重傷。
“你知道的,她其實并不想這么做,”魔女說道,“但是誓言的約束實在是太大了,哪怕她想要離開、最后總會被拘禁在原地。不僅僅是她,包括我……也是如此。”
“我不知道你到底還要在里面待多長時間,但是我會嘗試繼續幫你守護殘存的人類火種。我現在已經退回到塔爾塔洛斯里了,只有在那里、我才能夠保護一小批人。”
“現在外面到處都是異種,而且和以前不同的是——他們已經沒有獵物可以獵殺。因此哪怕是一個普通的人類都能夠讓他們狂歡不已,為了滿足自己扭曲的思想、他們已經徹底瘋狂。我想,你大概不想聽落在他們手里的人到底有多慘。”
魔女澹澹地說道:“一百年,這是我最后還會遵守和你的誓言時間。一百年之后,我就會考慮獨自沖擊起源。這并不是我想要的,但是我沒有辦法。如果我想要打破誓言,就必須要有起源的力量。而如果我沖擊起源,那么我就會違背誓言而受到懲罰。既然兩個都是死,那么我選擇拼一下。”
“如果你未來看不到我了,那么大概證明、我已經死了。”
說著,魔女轉身離開。
就在離開之前,她突然笑了:“真是奇怪,我都不知道你的意識到底還在不在,為什么要跟你說這么多。”
“總感覺我這邊更可憐一點,原本以為你能夠幫助我們,但是沒有想到、卻倒在了最后一步之前,”魔女嘆息了一聲,“可能這就是命運吧——任何企圖逃脫時間的人,最后都會被時間所束縛。”
說完這句話之后,魔女抬起腳、徑直離開了避難所。
她走的時候毫不拖泥帶水,和過去白令見到的她有很大差別。
相比起過去的她,很明顯現在的魔女要勇敢很多。至少她不再害怕死亡,也不慫了。
又是一段漫長的時光流轉。
這一次,魔女大概有好久好久都沒有來了。
白令猜測,這大概是因為她沖擊起源失敗,已經徹底死亡。
至于紅蜘蛛,白令也完全沒有聽到關于她的消息。
避難所實在是太隱蔽,沒有任何人、甚至于沒有任何怪物接近這個地方。它就像是一座獨立于陸地之外的孤島,只有白令這個沉默不語的烏龜盤踞在島嶼上面,用冷靜到冷漠的視線看著太陽升起落下、孤云走走停停。
也幸好,現在的白令感覺不到孤獨和悲傷。
他就像是一個旁觀者一樣,安靜地看待著自己的時光被凝滯在這一刻,聽著“滴滴答答”的鐘表聲再也不向前行走。
等到不知道多長時間以后。
終于,在一聲清脆的“滴”之后。
已經不知道多久沒有亮起過光芒的避難所,頓時一片大亮。
這是本來應該用在很久之后的備用能源,現如今它似乎是被什么東西給啟動了,直接作用在了某物的身上。
而那個被灌注了電量的,就是白令面前那片巨大的屏幕。
此時此刻屏幕上面閃爍著雪花一般的白光,仿佛是在加載著什么。
幾分鐘以后,這種雪花似的閃爍終于停止不動。
畫面也定格在一處。
在畫面的正中央,一個紅色的、宛如“棺材”一樣的東西正不安分地微微顫動著。里面的東西似乎正在費力地推開棺材蓋,努力讓自己呼吸新鮮空氣。
看著面前這一幕,白令什么話也沒有說、只是繼續盤腿坐著看。
兩分鐘以后,屏幕里面的人終于把棺材板給掀開。
伴隨著一陣“砰”地重物落地聲,一個全身赤裸的人從那個紅色的“棺材”里面爬了出來,身上還帶著熱騰騰的水汽、每一步行走都無比蹣跚。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旁邊的桌子上,似乎正對著一個攝像頭。沒多久,白令面前的屏幕就被一張蒼老的大臉給掩蓋得嚴嚴實實。
那個人真的已經很老、很老了,哪怕是創世神埃爾都顯得比他年輕不少。他的皮膚上面全部都是褶皺,就像是枯燥的老樹皮,甚至讓人懷疑皮膚底下到底是血肉、還是木質部。
然而唯獨他的眼睛卻明亮得像是天邊的星辰,神采奕奕、如同一個年輕人。
抓著攝像頭,這個老人咳嗽了幾聲:“咳啊啊啊……啊,錒,呀,腌……”
在吐出幾個完全不像樣的音節之后,面前這個老人才終于緩慢地開口:“抱歉……我已經……很久沒有……說話了……所以……我可能……說的稍微有些……慢……”
磕磕絆絆的解釋完之后,這個老人扯起嘴角、露出一個比哭好看不了多少的笑容。
“現在是新歷……六四八年,”老人說道,“距離你的時間,已經過去了六百多年。”
“我不知道你到底能不能看到這一幕,畢竟六百年的時間觀測、幾乎已經遠遠超越了我的想象。哪怕是我,連十年都沒有辦法超過。”
抓著攝像頭、老頭再次劇烈咳嗽起來:“但是……但是你和我不一樣,你是更加奇怪的,也是更加……優秀的。”
“如果你能夠說話,那么就打開大屏幕旁邊的計算機,”老頭說道,“往里面錄音,然后設定播放時間是六百多年后。這樣的話,我們就能通過你的預知能力進行交流。”
話音落下。
白令很清楚地聽到,從這個老頭的旁邊、自己那冷靜澹漠的聲音傳了出來:“你是吳大有?”
聽著這個聲音,老頭的臉先是微微一怔。
然后很快,一股意想不到的狂喜浮現在他的臉上。
老人……或者說吳大有重重抓住了攝像頭:“我知道,我就知道!你可以徹底突破時間的限制,你能夠看到……這么漫長的未來!”
他似乎非常激動,以至于咳嗽的聲音都變大了不少。
劇烈地喘息了幾聲之后,老頭重新平復心情:“回到你之前的問題,沒錯,你可以稱呼我為吳大有。不過,其實我更喜歡別人叫我‘白令’。”
老人聳了聳肩:“只不過這個名字已經很久沒有人叫過了,所以現在叫吳大有也沒什么區別。反正從一開始,這個名字就是我從字典上面隨便摘下來的,沒什么底蘊、甚至有些土。”
沉默了片刻之后,吳大有的旁邊再次傳來了白令的聲音:“你建造這個避難所的目的,就是為了撐住六百年,然后和我交談?”
吳大有:“沒錯。”
“為了這次交流,我將自己一切的積蓄全部投入在避難所里面,為的就是讓某些人找不到我的位置。同時避難所我建的也不大,這樣足以讓它非常隱蔽。除此之外,我還瘋狂配置鎮靜劑,就是要留給你用。”
吳大有笑了笑:“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今天。”
“這是一個瘋狂的計劃,”白令說道,“充滿了不確定性,而且出現一環的失誤,就會前功盡棄。”
吳大有放聲大笑:“瘋狂?哈哈哈!沒錯,這確實是一個瘋狂的計劃。像是建造避難所的過程中遇到的麻煩,以及避難所建成以后的隱蔽、還有應該怎么讓這里面的東西撐過六百年……但是如果不夠瘋狂的話,我們的一切就都毫無意義了。”
他指了指天空:“在這之上存在著的東西在看著我們呢,‘現在’對她而言是重點偵察對象。如果我們在‘現在’交流,那么一切都將付之東流。”
聽著他的話語,白令沉默了片刻。
“那個東西,是時間?”他問道。
吳大有笑瞇瞇地回復:“你覺得呢?”
“時間只是她最開始的象征,”他說道,“但是后來,她變成了……某種更加特殊的東西。”
“你應該知道,我們、或者說的更準確一點,‘白令’有過很多對吧?”
吳大有:“你就不知道那些‘白令’都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嗎?這并不難理解,如果說我們面對的是一個前赴后繼的任務,那么理所當然的、在我們之前還有犧牲的人。”
白令沒有說話。
他隱隱猜到了什么。
而吳大有也沒有賣關子,而是語帶笑意:“我們的預知能力需要消耗的是生命力、精神、或者其他什么都好,總之隨著我們使用力量,最后必然會死亡。這樣的情況,你可以理解喂某種東西在我們的身體里‘失去’了。”
“而既然有失去的東西,那么就必然會補充到別的地方,你知道的、物質守恒。”
吳大有手撐著下巴,意味深長地說道:“每次使用能力之后,我們的‘靈魂’——姑且就這么稱呼它吧。那些東西,都像是盒裝牛奶一樣,被人用吸管一點點吸走。”
“然后,吸到‘時間’那邊,幫助她修復破損的法則,”吳大有攤開手,“不過呢,我們是人類、所以對于法則而言,我們其實是‘雜質’。而當這些雜質堆積在一起,最后的結果就是……”
他停頓了兩秒鐘,似乎是在讓白令消化。
當然,也可能是在等待著六百多年的計算機延遲。
等到兩秒鐘之后。
吳大有輕描澹寫地說道:“糅合了雜質的結果就是,時間人格化了。”
“原本法則應該是毫無理智的底層邏輯,但是在數千、數萬、乃至數億個‘白令’的靈魂涌入她的身體里,幫助她修補自身之后,她也逐漸被打上了‘白令’的烙印。這也正常,就好像是溶液如果碰到了其他東西,哪一方占比比較多,哪一方就是優勢。而最后的結果就是,‘白令’們好像比較多哦。”
說著,吳大有伸出手開始鼓掌:“怎么樣?聽起來是不是很奇妙?”
“我們,所有的‘白令’通過自己的存在,讓時間成功成為了一個有理智、有意識、有思維的個體,”吳大有大笑著說道,“換句話來說,我們是這個世界上第一個擊敗時間的人,同時、我們也是唯一的時間!”
聞言,白令沉默不語。
如果是正常狀態的他,絕對會震驚到說不出話來。
但是現在的他是打了鎮靜劑的狀態,因此毫不驚訝,僅僅只是在思考:“所以,我們需要對付的也是‘白令’?一個具備了‘白令’人格的……法則?”
“對咯,”吳大有點點頭,“聽起來是不是很刺激?我覺得太刺激了,讓我忍不住想要對著屏幕打個膠。”
白令沒有理會他的戲謔,而是繼續說道:“我們為什么非要對付時間不可?如果她真的是‘白令’,那么沒道理我們一定需要對立。”
聞言,吳大有笑了。
“是啊,確實這么想是正常的,”他撓了撓頭,“畢竟人和人之間未必是敵對的關系,更何況自己和自己呢?”
“但是有一件事情你需要明確。哪怕現在時間的人格是‘白令’,她的本質仍舊是法則。只不過,她具備了獨立思考的能力,但是刻在她底層邏輯最深處的東西還是沒有改變。倒不如說,正是因為她現在有了人格,所以才開始‘沖突’起來。”
吳大有:“底層邏輯是不能夠更改的,這要求她回歸天淵之中、充當世界的基石。然而人格化的‘白令’卻不希望這么做——沒有人愿意此后永遠、永遠、永遠、永遠地什么都不做,只是當一個石頭。尤其是你還沒有辦法死亡,沒有辦法解脫……因此,時間的人格迫切希望能夠擺脫這個底層邏輯。”
說著,吳大有伸出兩只手、然后碰在一起:“因此,最后的結果就是,‘自毀’。”
“就好像是兩種性質劇烈的化學物品,如果糅合在一起會爆炸一樣,機械的底層邏輯和感性的人格化‘白令’就是這么對立的存在。而伴隨著這種對立的逐漸擴大,到最后、時間肯定會承受不住這兩種拉扯,然后徹底毀滅。”
吳大有輕描澹寫地說道:“當然咯,這對于她自己來說就是好事了,畢竟以后不需要再糾結了嘛。但是對于我們,那可就太糟糕了。”
“一旦時間毀滅,那么我們的過去、我們的未來、我們的現在都將會破碎,糅合成一個‘點’。現在將永遠被凝固,而過去和未來將會各自糾纏,你將永遠重復著現在的靜止不動,并且在同一基準上反復出生、死亡、以及體驗你的人生。”
“而這一切,都是發生在唯一的基準點上,“吳大有伸出一根手指,“時間雖然是人類定義出來的東西,但是‘時間’的法則卻是真實存在的。一旦時間徹底毀滅,那么我們的世界將會陷入無法言說的混亂之中。”
“這大概比被封鎖在鐵處女里面然后扔進大西洋還要痛苦無數倍,畢竟這種痛苦到底還是物質的。而時間的破損,還會影響我們的精神。”
從旁邊抓起衣服,吳大有隨便往身上一套。
等到套上一件看起來有些寬大的襯衫之后,他看著白令:“所以,你理解我們為什么要徹底干碎時間,或者說干碎‘白令’了嗎?”
“哪怕你對這個世界沒什么實感,起碼你也不想要被扔進鐵處女里然后沉入海底對吧?”吳大有說道,“我也是如此,倒不如說我其實本來就是逃避了自己責任的家伙,要不是因為我后面知道了這些東西,說不定我現在都已經用人類學者的身份吃香喝辣了,還用得著把自己封起來幾百年?”
他說著,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大概是覺得很生氣、又惡狠狠咒罵了時間幾句:“白令你這個沒[嗶]的狗雜種。”
白令聞言,仍舊沒有什么反應。
他只是眼神閃爍,靜靜地看著電腦屏幕,半天都沒有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