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云澄是個喜歡安定的人,并不特別喜歡旅游。
就算出去玩,要么是柔風甘雨、煙波縹緲的江南水鄉,要么是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北國風光,邊塞大漠是很少來的。
但不管多么不喜歡風沙,也必須承認大漠黃沙的寥廓壯美。
投筆從戎的文人騷客至此,靈感來了,揮毫潑墨,便是傳世名篇。
若說形容大漠風光,最經典的莫過于王摩詰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但呂云澄卻更加喜歡詩圣的“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
不僅是因為筑基的武功來自于鐵血大旗門,還因為……好吧,就是因為這個原因。
黃沙大漠很壯美,但吃沙子可就難受了。
呂云澄少見的換下了最喜歡的紫袍和白袍,換上了一套“沙漠套裝”。
可惜的是,大漠里既沒有龍門客棧,也沒有精絕古城,連沙漠行軍蟻都看不到。
呂云澄這種喜歡享受的人,自然不會去鳥不語花不香雞不飛狗不跳兔子不拉屎的黃石鎮吃沙子,尋了一處比較大的綠洲,在最舒服的一家客棧住了下來。
黃昏,落日。
呂云澄坐在客棧外的一塊打磨的極為光滑的大青石上,欣賞黃昏時的大漠。
落日、黃沙、孤煙、馬鳴,還有客棧內的喧鬧,構成了一幅精彩絕倫的圖景。
每觀看一刻鐘,呂云澄就喝一杯酒,不知不覺間,繁星已經爬上了夜空。
呂云澄沒有回去睡覺的想法,甚至除了喝酒的時候,一動也不動,就好像一座能夠喝酒的石像。
若是只看背影,怕是真的會把呂云澄當成雕塑。
一個人慢慢的靠了過來。
慢的就好像一個耙耳朵在夜歸時走回妻子的閨房一樣,又輕,又緩,小心翼翼,生怕發出一丁點聲音,恨不得把鞋子都脫掉。
可他偏偏要穿著一雙很重很重的靴子。
精鋼打造,數十斤重。
任何人穿著這樣一雙沉重的靴子,都很難走的這么輕、這么緩。
更何況,穿著這雙靴子的,是一個體重超過三百斤的大胖子。
這個人又高,又大,又壯,又肥,卻又偏偏輕如蝴蝶。
這個人肥頭大耳,一臉笑瞇瞇的樣子,看起來好似彌勒佛,實際上比惡鬼還要兇狠。
這個人就是江湖中最新崛起的殺手——大鼓!
他的肚大如鼓,他的呼吸聲如鼓,甚至連他的人都好像一個鼓一樣。
大鼓并沒有打攪呂云澄,只是把身后的包裹攤開,露出里面的東西。
一大塊鹵牛肉、兩只燒鵝、十七八條叉燒肉、一整只烤乳豬、三四十個包子、七八十塊豬油冰糖千層糕。
胖子總是貪吃的,任何一個胖子面對這些美食都會忍不住。
可大鼓偏偏忍住了。
因為他知道,自己已經不能再胖下去了。
眼睛看著,鼻子嗅著,卻能忍住不吃,大鼓的忍耐力,比他的輕功更加可怕。
過了半個時辰,呂云澄酒壇空了,終于看向了大鼓:“這么好吃的東西,你為什么不吃?”
“吃了會長肉!”
“那為什么不好好收著?再好的東西,被風沙吹了這么久,也全部都浪費了。”
“我都已經這么胖了,不能害別人也這么胖。”
“有趣,你是來殺我的么?”
“是。”
“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不知道。”
“你為什么還不動手?”
“我沒有找到破綻,而且,我希望你做一個飽死鬼。”
“也是,做什么鬼都不能做餓死鬼,因為餓死鬼連閻羅王都不收,看在你說話這么有道理的份上,我允許你做一個飽死鬼。”
呂云澄緩緩起身,道:“這是你最后一頓,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吧。”
大鼓本來想冷笑,卻猛的看到呂云澄左手邊的劍匣,頓時變得好似一只被勒住脖子的肥鴨,眼睛甚至要瞪出眼眶。
他在呂云澄的右邊,而劍匣在左手邊,剛好被呂云澄擋住,完全沒有注意到。
最關鍵的是,江湖人都知道呂云澄白天紫衣晚上白衣,從未換過別的衣服,大鼓自然不會想到眼前這人竟然是呂云澄。
“你也可以試試能不能逃跑。”
呂云澄轉身走入客棧,大鼓沒有跑,而是好似瘋了一般,抓起烤乳豬,不顧上面的塵土,大口大口的啃食。
他雖然是江湖中最有名的殺手之一,但也不覺得可以從呂云澄手中逃脫。
與其被人貓捉老鼠的耍弄,不如痛痛快快吃一頓,然后見識見識呂云澄的無雙神劍。
過不多時,呂云澄酒足飯飽,剔著牙出了客棧。
大鼓已經啃完了烤乳豬和燒鵝,叉燒肉和豬油冰糖千層糕也吃了七八塊,吃的滿嘴流油。
“吃飽了?”
“吃飽了,多謝你給我這個機會。”
“那就動手吧,讓我看看江湖新晉的頂尖殺手有什么本事。”
大鼓長長的呼了一口氣,剛剛吃下的食物好似燃油一般在體內燃燒,化為澎湃的掌力轟擊而出。
順風出掌,掌力和風力疊加在一起,再加上三百多斤的體重,大鼓的名氣也算是名副其實。
呂云澄左腳向前邁了一步,右臂畫了一個圓弧,一掌推了出去。
掌力帶動周圍的氣流和沙塵,逆風讓空氣的震動變得更加劇烈,形成一聲更恢弘、更霸道、更威嚴的龍吟!
亢龍有悔!
“轟!”
兩道掌力對轟在一起,大鼓的掌力好似紙糊的一般被撕成粉碎,霸道的掌力順著手臂經脈沖入奇經八脈、五臟六腑。
風煙散盡,大鼓的尸體倒在了地上。
漫天煙塵。
三百斤的胖大身子摔倒在沙坑里,當然會激起漫天煙塵。
這是一個非常正常的事情,沒有煙塵才不正常。
有煙塵很正常,但煙塵中藏著一只小老鼠,那可就太不正常了。
一把漆黑的匕首從煙塵里爆射而出,筆直的刺向呂云澄的心口。
不,不是一把,是五把。
五把匕首從風沙中席卷而出,借著大鼓的胖大身子作為掩護,一同對呂云澄發動了絕命刺殺。
“鏘!”
淚痕劍彈出劍匣,落入到呂云澄手中。
呂云澄左手“云橫絕嶺”,擋住四把匕首,右手“鐵血長空”,把刺客連人帶匕首斬成兩段。
煙塵被劍氣斬出一段真空,一同被斬開的還有三個喉嚨。
呂云澄看都沒看最后一個刺客,冷笑道:“明天黃昏,我在三里外的土城廢墟等你們,如果沒有人來,我就啟程換地方了。”
“你就不怕我們圍殺你?”
“就你們這等廢物,來一千個也是廢物!”
江湖中有七大劍派,每一派的劍法各有所長。
有的靈秀清奇,有的奇拔峻秀,有的迅捷狠辣,有的小巧凌厲,有的沉穩莊重,有的淵深博大,有的空靈清絕。
這個“空靈清絕”,指的就是巴山劍派的“七七四十九手回風舞柳劍”。
柳乘風就是巴山劍派弟子,還是掌門大弟子,第一順位繼承人。
江湖有名的劍客中,柳乘風排不到前五,卻可以排入前十。
由于“七七四十九手回風舞柳劍”需要輕功來配合,所以柳乘風的輕功也非常的不錯。
事實上,柳乘風的劍法和輕功,已經超過了現今的巴山劍派掌門人“一葉知秋”秋鼎風。
可別人最佩服他的,并不是他的輕功和劍法,而是他的人格。
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人用多少詞匯形容過“柳”。
有人說柳如絲,有人說柳如雪,有人說柳如煙……
不管是如絲如雪如煙,在大多數人心目中,柳總是“柔”的。
柳乘風當然也有如絲如雪如煙的一面。
他的思慮縝密如絲,他的怒氣如雪如煙,眨眼間就會溶化消散。
可他的性格卻烈如鋼鐵。
所以他也叫柳如鋼。
呂云澄總說如果江湖中有一個真君子,那就是花滿樓,如果擴充到兩個,另一個就是柳乘風。
這樣的一個人才,凌勝男當然是會大力結交的。
柳乘風不是青龍會的人,但欠了青龍會人情。
押送寶藏不僅有大義,還有人情,柳乘風當然不會拒絕。
所以他來了。
他到了鳥不語花不香雞不飛狗不跳兔子不拉屎的黃石鎮,住到了鎮上的王大眼雜貨鋪中。
不是柳乘風不想住客棧,而是黃石鎮根本就沒有客棧。
王大眼雜貨鋪后院有兩間閑房,房間里擺著一張隨時都可能垮下來的木板床,床上鋪著已經分不出是什么顏色的床單。
這樣一間破屋子,柳乘風卻安心的住了下來。
就連心中有鬼,想要殺死柳乘風劫奪鏢銀的王大眼和老板娘,也都心生敬意。
敬意是敬意,該下死手還是要下死手。
曹仁超通過一系列手段,已經把黃石鎮的全部村民都替換成了青龍會的人。
王大眼、老板娘、棺材鋪老板趙瞎子,鎮外曬太陽的小乞丐,都是青龍會的分堂堂主。
這些人又都受被貶的南王側妃宮素素的統領。
宮素素麾下有兩位高手,一個是“三手仙嫗”許煞,一個是她的侍女宮萍。
她們三個當然也是青龍會的人,宮素素甚至能夠命令曹仁超。
換而言之,曹仁超雖然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實際上早就已經投靠了南王。
南王府、隱形人、青龍會,三者聯手在黃石鎮布下了一張大網。
如果能把這三千五百萬兩白銀帶回去,南王就有了起兵造反的軍餉。
如果不能,六十多年前的寧王朱宸濠,就是南王的榜樣。
柳乘風忍受黃石鎮的惡劣環境,當然不是腦子有病,而是為了探查。
不管是王大眼雜貨鋪,還是趙瞎子棺材鋪,亦或是鎮上的狗大戶沙大戶,全部都探查了一遍。
查來查去,最終還是查到了宮素素。
柳乘風知道宮素素是被貶的王妃,卻不知道是哪一位王爺的妃子。
雖然不想生事,但還是送去了拜帖。
竹籬柴扉,半院梅花,從梅花竹籬間看過去,隱約可以看到三、兩楹木屋。
在柳乘風的想像中,一位王妃縱然被貶,住的地方也應該比這里氣派得多。
這位王妃顯然不是個講究排場的人,也不像沙大戶那樣死要面子,她只要過得平靜舒服,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一位被放逐的王妃,一身梅花般的冰肌玉骨,一段無人可知的往事,一個永難忘懷的舊夢,多么神秘,多么浪漫。
柳乘風還沒有見到宮素素,就已經對她非常有好感了。
門檐下有一串鈴鐺,鈴聲響了很久,才有人來應門。
應門的不是侍女,是老嫗。
白發蒼蒼,整個人都已經干掉了,嘴里的牙齒剩下來的最多只有三五顆。
她叫許煞,號稱“三手仙嫗”,暗器又快又狠,好似有三只手一般,因此得名。
許煞并沒有趕人,反而讓宮素素的貼身侍女宮萍帶著柳乘風去見宮素素。
屋子里沒有花也沒有燃香,卻帶著種深山老林的參天古樹剛剛被鋸開時特有的清馨芬芳。
一個穿著紫羅蘭長袍的女人,背對著門,站在一幅“秋狩行獵圖”前。
畫上畫的是一位王者,騎在一匹高大神駿的白馬上,弓在手,箭在壺,鷹在肩,扈從在馬后追隨吶喊,獵犬在馬旁跳躍吼叫。
晴空萬里,天高氣爽,王者的意氣風發,流動在紙上。
看畫的人緩緩轉過身子,露出廬山真面目。
她的頭發烏黑光亮,身材保持得很好,風姿也如同以前那么高貴優雅,讓人看一眼就沉醉其中。
柳乘風并不是好女色的人,剛想開口問好,卻猛然看到宮素素衣服上南王府的印跡,手下意識的摸向劍把。
來之前,凌勝男叮囑過,一定要小心南王府的人。
柳乘風的手還沒有放在劍把上,宮萍的連環快腿還有許煞的暗器,已經打向了柳乘風的要害。
宮素素豎掌成刀,刺向柳乘風心口。
巴山劍派的“七七四十九手回風舞柳劍”威名太盛,她們自然是不肯讓柳乘風拿到劍的。
狹小的屋子不利于施展輕功身法,突如其來的偷襲又快又狠,柳乘風似乎已經無路可退。
就在此時,一桿一丈三尺七寸三分的霸王長槍轟碎窗戶刺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