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宗主,你喜歡沉香的香氣嗎?”
對于呂云澄“但我已經來了”之語,傅采林不做任何回復,而是問了下一個問題。
如果是在別處,呂云澄可能抖個機靈,說一句“我不喜歡沉香,我更喜歡二郎神”,如今卻沒有這份惡搞之心。
“天下間的香氣,我最喜歡兩種,一種是女兒香,一種是酒肉香,唯美人與美食不可辜負,別的都要排在后面一些。”
傅采林道:“我喜歡沉香,非只是因它的香氣,而是它令我想到生命中最大的恩賜,一者是美人,一者是水。”
婠婠道:“這兩者和沉香有什么關系?”
“沉香因超過水的比重,置水則沉,故名沉香,若沒有水,何來沉香?
水是最能令人毫無保留贊美的神跡,水是因,花是果。
就好比我很喜歡的金達萊,在早春的山野,最先開花的是它,有如天邊的朵朵紅云,美人正是最燦爛的花朵。”
呂云澄點頭表示同意:“女兒家都是水做的骨肉,所以這二者也可以說是一體的。”
婠婠道:“天下間若有一個真正符合你的說法的,那就只能是你那寶貝丫鬟衛貞貞了,別的沒一個是水。”
呂云澄伸手輕輕一抓,從奕劍池上吸來一團水汽,真氣運轉,水汽隨之凝結為云霧冰霜。
“水無常形,不管是云、是霧、是雨、是霜、是雪、是幽谷深潭、是潺潺小溪、是千丈雪峰、是萬里冰川,本質上都是水。”
“秀珣是木、鳳兒是火。”
“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五行一氣,可生萬物!”
“我是至陰。”
“陰陽可生五行,五行可化陰陽,陰陽也有五行,五行亦分陰陽,即:甲木、乙木、丙火、丁火、戊土、己土、庚金、辛金、壬水、癸水。”
隨著講述,呂云澄掌心的云霧不斷地變化。
忽而凝結成冰,忽而冰中藏火,忽而鋒銳冷肅,忽而生機勃勃……
方才的論道,說的是三觀,講述的是對于生命、對于宇宙的感悟,如今則是正式進入論武。
傅采林何等眼力,自然看出呂云澄這一手的厲害,也看出呂云澄是性命交修,精氣神齊頭并進,圓融無缺。
這樣一個對手,最是難以對付。
傅采林對此卻不甚在意,他早就知道呂云澄的強大,更強一些也沒什么打緊。
相反,這個一輩子都在追求完美,探索生命之秘、宇宙之謎的劍客,見到呂云澄從另外一個角度闡釋天地,頗為欣喜。
朝聞道,夕死可矣。
如果有一天,你獲得了一個機會,可以知道自己最想知道的問題的答案,但這個答案不能對別人說,只能自己知道,而且必須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
你是選擇放棄這個機會,繼續自己的生活,還是放棄自己的一切,追求那唯一的答案?
傅采林的本心非常想要接受這個機會,但理性卻會讓他選擇拒絕。
因為他不是逍遙于天地的獨行劍客,而是高句麗的奕劍大師,他選擇承擔家國天下的責任,并不惜為此犧牲自己的理想和愿望。
所以這個一生都在追求美的人,會拔劍走上尸山血海的戰場,會接受梵清惠的陰謀詭計。
傅采林覺得偏離本心的自己,已經無法繼續思考自己最喜歡思考的“生命為何”,現在卻能夠從另一個角度窺探天地,如何不讓他欣喜若狂?
“如果沒有必要,我真的不想與你為敵。”
“但你已經做出了選擇,這個選擇是沒有辦法回頭的,不僅僅是因為遠方的希冀,還有身后的累累白骨。
真正的勝利,不是打敗強大的對手,而是成功守護自己最重要的東西。”
“明天晚上就是月圓之夜。”
“那就明天晚上見吧。”
呂云澄帶著婠婠離去,傅采林閉目不語,終歸還是下定了絕心。
奕劍術是一種心靈的武功,是感性的絕學,傅采林從來都是一個非常感性的人。
做出這樣的選擇,看起來是理性的權衡和妥協,但何嘗不是因為對國家的熱愛,而導致的更大的“感性”?
這種感性已經超越了他對美的追求,超越了他對生命的探索欲。
他的精、氣、神,早就已經和腳下的土地不可分割。
想通了這一點,傅采林身上寂靜如星空的氣機快速消散,只余下劍客的熱血和決絕。
“云郎,傅采林真的是一個值得敬佩的人,‘三大宗師’這個稱呼是對他的侮辱,寧道奇那種貨色,如何有資格與傅采林齊名!”
“自八王之亂,至今已經三百余年,五胡亂華,禮崩樂壞,大多數江湖人只知崇拜強者,卻忘了禮義廉恥、家國大義。
強者,不在于俯瞰眾生的高度,而在于眾人心中銘記的深度。”
“背負著那么多的俗事,如何盡心參悟武道?傅采林和畢玄,不都是因此耽誤了修行么?”
“那是因為他們沒有解開心靈的枷鎖,責任既是負擔,也是磨礪,當你把擔子挑起來的時候,擔子也在一次次磨礪你的身體和心靈。”
“傅采林解開枷鎖了么?”
“剛剛解開了。”
“云郎可真是大意,竟然在這個時候幫人解開心結。”
“因為對手和敵人是不同的,我希望自己的敵人更弱,卻希望自己的對手更強。”
八月十五,月圓之夜。
傅采林背著寶劍,靜靜地守在山頂,身邊點著一爐沉香。
這是奕劍閣外的一處小山,山上種植著各式各樣的花卉,讓人一年四季都能欣賞到鮮花。
傅采林平日最喜歡坐在山頂的巨石上仰望星空,因為只有在仰望星空的時候,他才能感覺到內心的沉靜和安穩。
山下丫丫叉叉圍滿了人。
有奕劍閣的弟子,有高句麗王的御前首席武教習金正宗,有野心勃勃的“五霸刀”蓋蘇文,有準備伏擊的梵清惠,甚至還有披甲持戈的御林軍。
一片又厚又重的烏云,挾著閃動的電光,緩緩的遮住了星光明月,與人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強烈壓力。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自然,天人交感,四時變化,天地之間的無形之力,也在無形之中改變著天地。
烏云卷起,轉而又散去,重新露出明月和繁星。
就在明月最圓最亮的時候,呂云澄踩踏著月光,如同謫仙一般飄然而至。
“攬袂欲仙舉,逸興共天長。恍然云海闊,浩歌嘯輕狂。何事愁客少,更恐被云妨。月與人長好,廣大醉為鄉。”
傅采林道:“你說了這么多,卻忘了帶酒。”
呂云澄道:“帶也沒用,因為你已經忍不住要和我動手,我也忍不住要和你一戰。”
“戰”字還未落下,劍已經落入到了傅采林手中。
傅采林雖然突破了心理枷鎖,但他沒有時間把劍氣完全的收束,他的身體也不足以支撐他做到那等地步。
即便呂云澄把決戰時間拖延三五年,他也做不到。
所以他選擇肆意的催發劍氣,呂云澄到來的時候,他的劍氣已經被催發到了極限,僅僅說了一句話,劍便已經忍不住出鞘。
出劍的一剎那,天上的星光仿佛變得更加明亮。
月明星稀,月亮最明亮的時候,星星的光芒會被掩蓋,這一刻卻是星月同輝。
燦爛的星辰好似一枚枚的棋子,浩瀚的天空則是一個巨大的棋盤。
天作棋盤星作子!
穿越這么多年,還有數位才學驚人的好友,呂云澄對于琴棋書畫之類的也是略懂一些,不過很少與人下棋。
如今竟然能夠以寶劍下出這樣的棋局,頓覺興奮不已。
“鏘!”
淚痕劍出匣,落入到呂云澄的手中。
到達高句麗之后積攢的濃郁殺機,在這一刻轟然爆發。
傅采林覺得眼前的人不是一個高手劍客,而血戰沙場百死余生的武將,是李牧、是衛青、是霍去病、是陳湯、是王猛……
“嗤!”
伴隨著一聲劍鳴,傅采林手中寶劍泛起青湛湛的異芒,劃過超乎人間美態、具乎天地至理的動人線條,閃電般刺向呂云澄的眉心。
爐內升起的沉香煙氣被劍氣吸引,水流般竄往鋒尖,剎那間累凝而成一球煙霧,劍鋒則好似云霞繚繞里的不滅星光。
此點星光有著勾魂攝魄的魔力,只要呂云澄內心稍有空隙破綻,必為其鎮壓心神,被其所乘,美至極點,可怕至極點。
“唳!”
淚痕劍發出一聲爆響,千軍萬馬的肅殺之氣瞬間凝為一體。
呂云澄從來都不是什么大將軍,也不懂戰陣指揮,呂云澄是武者,哪怕是在戰爭之中,做的也是武者和猛士應該做的事。
救趙揮金錘!
凝重的劍氣讓周圍空氣都變得凝滯,劍意之威嚴厚重,更是不亞于長槍大戟、巨斧重錘。
奕劍術是感性的武功,其精微處在于把全心全靈的感覺與劍結合,外在的感覺是虛,心靈的感覺是實。
如果把握不到傅采林的內心,便必敗無疑。
巧的是,呂云澄身負“道心種魔大法”,無孔不入的精神力早已如同氣網一般籠罩周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