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是烈酒。
烈酒可以麻木神經,可以鎮痛。
添些云天觀特制的藥散,酒香中還有藥香。
離開晚風客棧前,寧狂特意備了兩小壇烈酒在車廂中,便是為了此時。
先前喝去大半壇,卻因織女、牛郎的到來未能出上力。
此時恰逢酒勁、藥勁發散,寧狂那頹喪大半月的病體每一寸肌膚上似張開了無數張小嘴,瘋狂吮吸著天地間鮮活的生氣,重新煥發出康健者該有的血色。
他微揚下頜,扭動著脖頸,充分拉伸著周身筋骨,確定左臂及身上其他傷處已然感受不到任何痛楚,右手更為有力地握住了刀柄。
碎亂長發下,那雙眸子恢復了久違的滾圓模樣,難掩興奮和癲狂。
若細細一瞧,還可見其瞳中躍動著火光。
寧狂一口牛飲干盡壇中余酒,握刀右手伸出食指扎入另一壇酒的封泥中將酒壇子勾在手間,俯身竄出車廂。
立于車板子上,趁著酒剛下肚,催動丹田鼓蕩真氣,將酒水盡數逼作酒氣化散入四肢百骸,酒氣同內息混作一氣,只待外放。
緊接著身子往右后方側仰,右臂自后向前一甩,劃出大半個圓兒,將那壇子酒朝圍攻莫殤的二十余個東瀛殺手所在擲去!
酒壇子雖小,但個頭比街邊石塊還要大上數分,實在稱不上暗器。
偏生東瀛人極為謹慎,見這酒壇子來得古怪,還留有一二手里劍的東瀛殺手齊齊出手欲半路截胡。
然而,未見手里劍命中目標,那酒壇已先行碎裂開來!
在擲出酒壇的剎那,寧狂便以內力將之震裂。
那些裂縫初時不顯,終在飛出一定距離后四分五裂。
酒壇里本是裝著滿滿的酒,酒壇裂開后,當中酒水必然有所滲漏。
只見那最初滲漏出來的一兩滴酒水尚未落到橋面上,便被一頭火龍銜在嘴中!
火龍自寧狂手中刀鋒升騰而起,尋著酒香、酒跡飛掠而出,貪婪攝取著滴灑出來的酒水不斷脹大!
至酒壇破開處,那赤焱之軀已達丈高,暴戾猙獰的龍首張開血盆大口撲向那些東瀛殺手,勢要讓他們葬身火腹!
劇變突如其來,即便東瀛人能料見車廂中人會稍作抵抗,卻無法想象對方竟能召喚出活似八岐大蛇那般家鄉傳說中的怪物席卷戰場!
整個凝露臺上的戰局,因這火龍降世忽而一滯。
莫殤對這火龍并不陌生,這是離火刃阿班的手段“焱龍囚”,只是經由寧狂使將出來,狂暴之意更濃。
狂暴的火龍睥睨萬物,不會將東瀛人放在眼里,更不會將他當回事。
是以,莫殤早早便收手,往車廂近處靠去,伺機而動。
短短十息功夫,長逾五丈的火龍徹底脫韁,扎入東瀛殺手群中一陣翻騰攪和,赤焱之軀中響起數道聲嘶力竭的哀嚎!
稍顯凄厲的哀嚎聲終讓東瀛人有了知難而退之意,“黑色浪潮”開始往拱橋兩邊退下,給予橋上人更多空間去應對這身為赤焱、口吐赤焱、張牙舞爪仍為赤焱的焱火怪。
寧狂嘴角間勾起抹張狂的笑意,無力地跌坐在車板子上,任由牛軻廉將他拖廂中。
他已耗盡氣力,個把時辰內連站都站不住,車上只剩牛將軍還余揮舞三兩次拳頭之力。
故而他無比希望能憑這“焱龍囚”將那名被小花指認出的主將活活燒死,哪怕是迫使其展現出點主將手段都好,這樣其他人便有個使力方向,不至于憑白被消耗氣力。
只見那火龍往馬車側后方侵出足有六七丈距離,硬生生將本是圍得水泄不通的凝露臺清出了條康莊大道,所過之處漸漸現出了五六具尸體。
那些尸體盡皆衣衫破碎,部分黑衣上還不時躥升出縷縷火苗,而那些外露的皮肉竟有了焦色,看來倒都是一團烏黑。
此外這些尸體還有個共通點,大多都是蜷著身子,一手捂著口鼻,一手探出似在摸索著什么。
凝露臺外眾多東瀛殺手見此不由目露驚惶,他們可以想見一旦遭火龍纏身,赤焱當如附骨之疽揮之不去,炙烤之痛教人嘶聲哀嚎,旋即呼吸受制、目不視物,似被囚于焱火中切斷與外界聯系,不知該如何驅散身周之火,不知往哪面去可躍橋下水,在恐懼與絕望中蜷縮起身子一命嗚呼!
好在亡羊補牢為時未晚,除卻未能完全躲開火龍的六人外,其余只被焱火燒灼到手腳的東瀛殺手在發現削去衣褲仍無用后,便果斷跳河自救。
凝露臺上除卻漸趨濃重的血腥味外,還彌漫著淡淡的酒香。
火龍漸顯萎頓之態,兩丈之內再無一人。
三十息間威風八面的“焱龍囚”,卻只教東瀛殺手傷亡十余人,于四百人而言可謂九牛一毛,最重要的是那位主將未被逼著現身,反趁著混亂再次隱入人群中。
見此情形,一心出力幫忙的車上三人不免面露黯然之色。
便在此時,奇變陡生!
本是立于車廂近側的莫殤搶身疾掠上前,高揚著乾坤刀讓刀身沒入盤旋而歸的火龍龍首正中,而后竟以民間舞龍舞獅的方式驅使著龍身再往敵陣中沖去!
莫殤自然不明車上三人的真正意圖,只道他們想盡份心意幫自己緩解壓力,怎奈寧狂終為傷軀所累,施展出“焱龍囚”便抽干了氣力,再駕馭火龍力已有不逮,于是便成了當下這副只開花難結果的局面。
然,東瀛人整體進攻節奏終究是被攪亂了,莫殤當然不會放過這等良機,阿班的刀法已被他剖析得七七八八,要讓他施展出“焱龍囚”或難有如此威勢,可狐假龍威之勢卻是信手拈來!
但見那五丈余長的火龍雖要細瘦些許,可在莫殤催動內息引導著天地間未消弭殆盡的酒氣灌入龍軀后,立馬重振雄風,兇戾更甚先前,帶著劈啪作響的熾熱高溫,在“黑潮”中翻滾絞痛著不平息!
所謂牽一發而動全身,盡管寧狂的“焱龍囚”未能完全如愿,但凝露臺上基本被東瀛人掌控住的戰局已受迫崩壞。
莫殤借勢延續火龍掀起的波瀾。
姜逸塵亦趁著東瀛人的松懈從拱橋東南面一路殺回馬車旁,大大減輕了云天觀六人的壓力。
飛飄掙脫出東瀛人的圍困樊籠,合織女、牛郎之力大殺四方。
不消片刻,便有五十余東瀛殺手斃命!
眼看東瀛殺手的氣焰行將被一舉壓下,姜逸塵一行大有一鼓作氣扭轉戰局展開一場反屠戮時,異變再起!
凝露臺東面。
驅使著火龍耀武揚威的莫殤震驚莫名地從“黑潮”中竄回。
焱火之龍已是油盡燈枯、奄奄一息,但僅是如此還不至于讓堂堂嘯月盟的疾風壇壇主倉惶抽身而退。
能讓莫殤有所忌憚的,自然是連他都沒把握拿捏之事。
他看到了地面上浮現出青光,有道道線條交織,儼然是個陣法。
這陣法中好似畫有日月星辰,估摸著是東瀛人以奇門八卦為基礎所創,總之不在其認知范疇中。
或因陣法未徹底成型,身處其中的莫殤并未感到束縛感或有任何不適,但出于穩妥起見,他很快便打定主意先后撤觀察再作計較。
怎料得這陣法轉瞬成型,青光大盛!
個個東瀛人的黑衣上好似都附上了一層青光薄紗。
青光薄紗下,本被燃著的衣物和軀體剎那熄滅,徒留裊裊青煙。
有青光薄紗為罩,焱火則被全然隔絕于外,再無法傷及對方分毫。
最令莫殤感到不可思議的便是,這青光薄紗還如金鐘罩一般刀槍不入。
他不退,“焱龍囚”燒對方不得,乾坤刀砍對方不得,除了被砍外,還能為之奈何?
不過在從敵陣中撤出時,他也算是看明白了起先東瀛人被燒得屁滾尿流時緣何不動用這手段。
那青光大陣約莫十丈方圓,幾乎將拱橋東側橋面都覆蓋其中,正中央處有一人的太刀非是握在手中,而是無所依憑地直立于橋面上。
太刀刀尖直指青光大陣中心。
而那手未握刀的東瀛人雙手掐著某種印訣闔目垂首,渾身包裹在青光中尤為耀目。
想必此陣法便是東瀛的某種守護大陣,能護住陣中之人無為外物所害。
當然,此等陣法之效用既如此出類拔萃,便有一定的弊端或是局限性。
陣法只固定于一處,不能隨意移動,且對于布陣者應也有不小的消耗。
若東瀛人一味龜縮陣中,則與自縛手腳無異。
若非迫不得已需轉攻為守,還當真沒必要亮出這陣法。
至于那布陣者,毫無疑問便當是寧狂三人苦苦尋覓的主將了。
終見東瀛殺手的主將現身,寧狂、牛軻廉、小花的面上卻不見一絲喜色。
因為他們不僅看見莫殤拿青光大陣無可奈何,還見得一個東瀛殺手渾身竄溜著道道電弧,隨意擲出一枚枚手里劍便如一只只由雷電匯聚而成的飛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飛飄劈打得節節敗退。
近乎同時,織女、牛郎被困入一個反射出煙霞紫光的“圓頂大帳篷”中。
眼見一個個黑衣人從中逃出,顯然是掙脫了織女、牛郎的魔掌,“圓頂大帳篷”中卻空有牛郎揮拳和織女驚疑不定之聲。
姜逸塵未能看清楚場中情形,卻也心知肚明那些個東瀛主將已被逼著各展神通了。
只是,他亦無暇去顧及他人,他已清晰感受到危險臨身,似有個主將盯上了他。
霎那間,他只覺目中空曠一片,沒有路,沒有橋,沒有車馬,沒有人。
耳中靜寂無聲,沒有水流聲,沒有風聲,沒有刀劍聲,沒有呼喊聲。
世界只余黑白兩色……sxbiquge/read/8/88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