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有人的地方便是江湖。
朝堂之中亦有人,那么,朝廷是不是江湖?
朝廷是江湖。
只是朝廷這江湖有著更為明確的條條框框,面上看來總要溫和些,少些草野莽勁,多些權謀算計,相較大江湖的直來直去而言,朝廷這江湖便顯得有些偏門別類,與大江湖格格不入,故而人們總習慣于將朝廷從江湖當中剝離出來,區別對待。
不得不說,將朝廷與江湖細作區分合情合理。
但千百余年中州王朝姓氏的更迭史,無不印證著這種看法只是人們的一廂情愿罷了。
朝廷輕易不起兵戈,一動便是抄家滅門乃至屠族,手段之狠厲,執行之堅決,毫不亞于任何江湖勢力。
僅從狹義上而言,朝廷與江湖間便是密不可分的,始終在此消彼長的過程中,以一種微妙的形式平衡著、共存著。
大多時候朝廷的手腕都要比江湖更為強硬。
那般景況下,什么武林盟主紛爭,什么正魔兩派廝殺,于朝廷而言不過是小打小鬧。
朝廷不管你,便不管你,要管……便什么都可以管。
在朝廷不愛搭理江湖之事時,便存在一種意外——江湖會慢慢發展,偷偷壯大。
若朝廷能及時察覺,及時打壓,那么,那個王朝的姓氏便能夠繼續延續。
若因忽視而致無法約束江湖力量的壯大,有朝一日,王朝統治便有可能被推翻。
是故,歷來改朝換代中,總不乏江湖的影子。
五十年之前的漫漫歲月長河中,中州不斷外拓疆土、壯大國邦,但戰爭終究是極為消耗國力的,經年累月下,誠然中州是泱泱大國,卻也難堪兵困馬乏民艱之累,開始修生養息。
不論龍椅上之人是何姓氏,都會進入這么一段較為平和的國力恢復期。
所謂時勢造人,在中州朝廷陷入委頓之際,中州江湖悄然興起,在那二三十年間,在朝廷不知不覺間,發展到了百幫爭鳴的地步。
彼時江湖的力量遠超朝廷,于朝廷而言實屬危局,當朝皇帝自當寢食難安。
朝廷明面上不敢同江湖撕破臉皮,暗地里多少有所行動,意在逐步削弱江湖的力量。
恰逢其時,覬覦中州地廣物饒的東瀛、瓦剌,觀中州朝廷與江湖的一片亂象,不愿錯過天賜良機,聯合起勢,并煽動其他中州鄰國群起而攻。
最終,外夷沒能得逞,江湖也好,朝廷也罷,對外到底是一心的。
只是那戰火繚繞了中州三年,不知為現今這局勢留下了多少弊病。
三年抗戰,中州自朝廷至江湖均元氣大傷,但無可否認的是,大盛江湖受創更甚。
接下來近二十載光陰里,朝廷韜光養晦,江湖則新陳代謝。
諸如武當、少林、昆侖等有著久遠傳承的名門正派退居一隅、淡出江湖。
而九州結義、四海會盟、道義盟等正派大幫盟,則同紅衣教、天煞十二門等邪門魔教徹底接管過江湖大旗,成為戲臺上的主角。
江湖越大,便意味著人越多,各自利益追求更是大相徑庭,遂常見正邪兩道磨刀霍霍。
正因此,朝廷漁翁得利,既能于夾縫中求生,還能潛藏幕后挑唆各勢力相爭。
在石府覆滅、魔宮傾覆、巽風谷天葬、百花大會流血夜等等一系列江湖大事事發后,坐立不安近五十年之久的中州朝廷終于重新占據了主導權,有機會昂首宣示誰才是中州真正的主宰。
百花大會流血夜是蟄伏近半百之年的中州朝廷揚眉吐氣之夜,那是中州朝廷在江湖面前的一次正名,也是對江湖的一次警告。
然,僅是如此,還遠遠不足,朝廷要想真正掌控大局鞏固統治,還得讓更多兵刃從江湖人的手上卸下,只是,這一步不能走得過急,只能徐徐圖之。
頒布《限武令》是中州朝廷走出的第一步棋。
《限武令》即江湖“四不得”。
一則:任一江湖幫派總人數不得過千,且不得以任何形式、名義結為同盟,守望相助。
二則:任一江湖幫派在山門之外,參與爭斗者不得超過五人。
三則:不得出現任何二十人以上的爭斗。
違逆其中任一條則,都可視為擾亂民間安定或是有謀逆之嫌,朝廷不憚于動用軍方力量進行強力鎮壓!
中州歷經千百年之久,對于如何安邦定國,有無數先輩以血淋淋的事例,澆淋出一套凝聚了數十代人智慧結晶的成熟立法。
只是立法再如何完善,終需要靠拳頭來執行,以前朝廷的拳頭軟,缺乏手段和力度來執行,現下,朝廷的拳頭復又硬朗起來,任何勢力再想如先前一般視法度如無物,肆意挑釁朝廷威嚴,都得掂量下自己斤兩。
當然,深諳溫水煮青蛙之道的朝廷,非是一味將江湖幫派的活動能力全然掐死。
這一手《限武令》說到底是在限制江湖幫派的發展規模,避免出現無法把控的亂局。
但其條則過于簡單,因而便存有諸多可操作空間。
譬如第一條則,雖說是掐滅了九州四海兩盟死灰復燃的可能,但不妨礙幫派兩兩間建立私交關系,只要不動兵戈,無關于幫派存亡,生意上的往來仍可照舊。
至于兩兩之間如何開枝散葉,涵蓋多少幫派,便看各自本事了。
九州、四海兩盟中的幫派本都為獨立完整個體,而在這數年來的鮮血殺伐中,已無幫派人數過千,可說第一條法則于原本的兩大盟幫派間,并無多少損益。
對于本便以特殊形式存在的道義盟而言,更無傷大雅。
只是現今道義盟明面上的代表更為明確,僅指代菊園和義云山莊二者。
類似于麒麟、綠柳、水秀這樣的山莊,要么斷了與道義盟的關系獨立存在,要么就地解散,歸入道義盟中,畢竟道義盟近些來愈發人丁稀薄,多上這攏共不到半百之人,如何也超不過那千人之數。
關于第一條則,受影響最大的反而是紅衣教,其次是天煞十二門。
紅衣教細分作十堂,各堂都有較為單一的功能性,合而為一才能讓整個大幫正常運轉,但十堂之人遠超千人之數,為規避朝廷《限武令》,紅衣教只得三三四分,將三個或四個功能較能互補的分堂暫分一處,以大分舵的形式維系日常幫派運轉。
天煞十二門在折去一地煞門后,加上總舵天煞宮,仍有十一分舵存在,好在不管總舵分舵都可照原有機制獨立運行,如此而言,若天煞十二門有心做大,隱隱然可為中州第一大幫。
第二條則只限于爭斗,因而各幫派間只要不是抽刀拔劍出拳甩腿的大規模行動也未被明令禁止,如此諸如酒水、布帛的生意買賣亦可照常進行。
第三條則全然是為了控制爭斗規模,朝廷終究精力有限,只要不大動干戈,他們便懶得理會。
自百花大會后,中州武林中已有不少人猜知這《限武令》終會到來。
目光更為長遠者,在朝廷早年前初次干涉江湖之事露出端倪后,便知早晚會有今日。
此中吃了最大虧的莫過于這些年來與朝廷牽連越發緊密的邪門魔教,被朝廷過河拆橋,倒打一耙。
事實上若非這些年來江湖正魔兩道的勢力已全然滲透到整個中州經濟脈絡中,朝廷的明令絕不止于此。
朝廷終不可能無時不刻盯著各方江湖勢力謹守《限武令》條則,更別提疲于奔命施予制裁,只要別鬧出太大動靜,逾矩過甚,朝廷仍會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限武令》出臺有其歷史必然性。
早在條則出來的一個月間,發生于西江郡、平海郡、楚郡幾處由數十人參與的江湖爭端被朝廷軍兵火速鎮壓,便表達出了朝廷的強硬態度,做足了鋪墊。
而姜逸塵、飛飄等人親身經歷的凝露臺血戰于幾日前傳入京都,五百名東瀛殺手潛入中州境內之事未被隱瞞,朝廷方面大感震驚之余,亦對受難的道義盟、聽雨閣方面進行言語安撫,同時早一步推出《限武令》,明言將打壓這類囂張的江湖行徑。
按姜逸塵與老伯的推論,五百東瀛殺手入境埋伏襲殺之事,決然與朝廷脫不開干系,然而,朝廷偏偏借此推行法令,標榜正義。
諷刺自當是頗為諷刺的。
但于聽雨閣兩位閣主的歸途而言確非壞事。
有這《限武令》在側,洛飄零一行便不必擔心,類似于各方勢力匯聚白駒鎮狙殺牛家父女的情況。
姜逸塵不知眼下除了一曲流年閣的雪清歡外,還有誰人和洛飄零、夢朝歌同道。
按理說,回程中雪清歡應避嫌自行,由聽雨閣遣出三名精銳護送洛、夢二人南歸。
如此一來,他們五人可能面對的最糟情況,莫過于一路上一直有三組五人小隊的默契襲殺。
這默契點則在于三方勢力不可同時出現,否則亦有為共達目的結盟之嫌,聽雨閣方面大可憑此請動朝廷出兵相援。
縱然洛飄零無法舞刀弄劍,夢朝歌實力有限,但想必沒有任意一方有足夠自信可憑五人之力,強壓過三人,擄走或是截殺洛、夢二人。
是以,當此情形下,朝廷之《限武令》,無異于洛飄零一行之護身符。
從時日發展之巧合來看,姜逸塵不排除此令之推行,有洛飄零暗中施加的一分力。
姜逸塵放下茶杯,咂巴著嘴,一面品味著藥谷自制養生茶的獨特滋味,一面梳理出早已被洛飄零、老伯等善謀者所洞悉的中州大勢,更為明確了自己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