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師弟竟也對此感興趣?”
“也罷,就滿足下你的好奇心吧。”
“師父這人吶,生性灑然淡泊,會醉心于山水,會醉心于劍道,尤其是醉心于酒壺,所追求的更在于體會及感悟。”
“至于親情、愛情、友情、師徒情等等人之常情,于他而言,則像是過眼云煙。”
“能為此生增些煙火色彩,添些喜怒哀樂,有則隨趣,亦無妨。”
“所以,師父將劍法劍道相授不是興之所至便是當做人情債相償,又豈會自討麻煩,正式收徒?”
“當與師父偶遇,也虧我對他不屑一顧,還敢同他斗酒,誤打誤撞撞對了他老人胃口,這才換來了授業之緣。”
“彼時,我這毛頭小子的一身功夫全蒙師恩所授,自然一個勁兒地稱他作師父。”
“所幸,他也未拂了我心意,任由我叫著,同以為師自稱。”
“此生能當個記名弟子已是天大福緣,余者便不再奢求。”
姜逸塵聽言稍作細想,自己和那便宜師父間的交互情況不外如是,不由莞爾。
龍多多意猶未盡,繼續道:“說來三前,有幸與師父在江南一遇,我也是出于好奇,問了一嘴師父對你如何看待。”
姜逸塵聞言心中一動,翹首以盼。
龍多多賣關子,馬上接道:“他尋思良久,只評述了兩個詞,癡兒,庸才。”
姜逸塵不難過也不意外那劍仙師父會對自己有此評價。
甚至能聽出那所謂的“尋思良久”,多半是龍多多在照顧他的情緒感受。
恐怕當時師父該是費了好大功夫,才想起來還有他這么一號不成材的徒弟吧。
“近些,聽聞你在江湖上的行事,我一度認為是師父看走了眼。”
“直至這兩日間,細作觀察,方知,師父終究是師父,看人委實透徹。”
“你非資質愚鈍,實乃心性敏感,存有太多雜念掛礙,遂難得專注。”
“劍道之路雖四通八達,然心思不定,非以戰養戰,孕育境界,借外力旁敲側擊加以引導,難繞出死胡同、躍龍門,是為庸才。”
“你所想所念的太多,便有太多不舍,不舍便難以放下,不放下怎能有所得?”
“可固守本舊、不求多得之癡,誰人又能斷言,那一定是錯的?”
“正因為你的癡,因為你的不舍和放不下,才決定了你的剛毅與不屈。”
“你自認平庸,是以腳踏實地,勤學好進。”
“你癡而不自知,才至。”
不論平日里再如何偽裝沉穩老練,終無法泯滅該有的少心性,能得到師兄這般肯定,姜逸塵自是大感欣喜欣慰,拱手一揖相謝。
龍多多擺手笑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師兄也僅是借花獻佛而已。”
姜逸塵不以為然,鄭重道:“師兄亮起明燈,師弟今后恐怕還會在黑夜迷途中彷徨無措。”
龍多多道:“那便當師兄是在替咱師父授課吧。”
姜逸塵道:“咱那便宜師父或許見了面都不一定能想起我是誰呢。”
能當得昔日九州結義三大幫之一的幫主,龍多多自然也是心思剔透之人,哪能聽不出話中暗藏之意,嘴角勾起略帶戲謔道:“師弟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伊人也吶。”
小伎倆被看穿,姜逸塵難得地不羞不臊,反是目光炯炯地看向龍多多,問道:“她”
哪知才吐出一個字,便被龍多多揮斷了。
事關冷魅,姜逸塵只能按捺住性子,聽師兄如何分說了。
“我本以為你會忍著不問的,沒承想臨走前還是晚節不保呀。”
“見面當日,你應也猜想到了,是小冷在牽線搭橋,尋到那憨貨助你脫困,又安排你我相遇。”
“不過,請動公孫煜出手,我可得搶搶功。”
“這公孫家呀,當就和我們魔宮不對付,尤其是公孫煜那家伙,總想靠勝我來揚名立威,但師兄豈會墮了劍仙徒弟的名聲,哪次不把他削得頭破血流的。”
“后來他便老實了許多,也不敢來招惹我了。”
“這回師兄去請這位散人居居主幫個小忙,看他那敢怒不敢打的憋屈模樣,可真是快活!哈哈!”
姜逸塵沒想到聽著聽著還有意外收獲,無怪乎那日公孫煜說到最后語氣變得怪怪的,想來幫欺負自己的人說話,總會是不情不愿的吧?
“至于小冷”龍多多話音刻意一頓,姜逸塵正襟危坐。
“她想換個活法。”
“既然她沒主動來見你,你該明白她的用意。”
明知龍多多是在故弄玄虛,姜逸塵卻不敢直問深究,只能默默去琢磨揣測話中實意。
“再者,你應也知曉,小冷算是我看著長大的。”
眼見龍多多的笑意愈濃,姜逸塵渾身泛起層雞皮疙瘩。
“都說長兄如父。”
“有你這樣的師弟,作為師兄的挑不出什么毛病。”
“而出于為兄為父之心,自然是希望自家女兒今后能過得更好。”
“目前的你顯然沒法很好地照顧到小冷。”
“你可明白?”
龍多多臉上的笑意不減,卻不難感受到其言語間層層遞進的力量。
姜逸塵深諳其意,頷首道:“明白。”
龍多多嘆了口氣,道:“你明白,我卻不明白,你又沒師兄我這副皮囊,性子也是一般般,怎就如此能招惹來這些的憐愛?”
姜逸塵神色微僵,他知道龍多多所言關乎若蘭,卻不知該如何作言。
只見龍多多不過稍作感慨,似是無心干涉這些兒女情長,起身撣去衣后塵土,該是要送客了。
“如此,便只剩最后兩件事了。”
“嗯?”
姜逸塵本也跟著起身,準備招呼黑將軍同龍多多辭行,卻是一愣。
旋即想到莫不是師兄有事相托,遂道:“師兄有用得著師弟的地方,盡管開口。”
龍多多拍了拍他肩膀,道:“師弟有心了,到時候若有需要,定不會落下你。”
“不過,這兩件事還是同你相關。”
“請師兄指教。”
“以我這兩日對你的觀察考教,得出個結論。你那《無相坐忘心法》修煉至大乘之時,江湖上能直接取你性命之人不多矣。”
“師兄此言之意是?”
“即便你有三門大圓滿內功傍身,仍存在個致命弱點,只要不執意攻你要害,而是取巧先廢了你,并不難。”
師兄弟二人移步至較為空曠處,持劍對立。
龍多多任何多余動作,雙手握柄揮舞起太阿劍劃天斬落。
姜逸塵與之相去足有三丈,可在龍多多揮劍一瞬,他便感覺到自己被一股氣機牢牢箍在原地,彈指功夫,他能閃躲的范圍難出半丈之遠。
而天穹中已顯化出放大數倍的巨劍虛像,斬落區域正好覆蓋他所能及之處。
巨劍如刀,自天懸落,是謂玄天斬!
姜逸塵無處遁形,唯有生接硬擋。
他大抵能覺察出單是這一斬,龍多多便動用了近三成內力。
不敢有何怠慢,直接迸發出四成有余內息橫劍相攔。
雖是劍氣相擊,仍是聲震天霄,氣亂山林!
姜逸塵虎口微麻,雙足陷地。
同一時間,一股莫名的恐慌涌向心頭。
原來,那玄天斬的巨劍虛影之后,竟掩藏了五條騰龍!
五條騰龍長須巨口,駕霧,威懾人心!
姜逸塵心思去嘆賞騰龍如何如生,卻看出當中至少蘊含了龍多多足足六成功力!
兩日間龍多多教導自己劍意總把握著極好的分寸,而今這一擊縱然他能接下,卻也將大傷元氣。
姜逸塵不明所以,大感意外之余,已是打算盡數傾瀉出所有內力相抗,減少傷損。
可當內息運轉通過數個關鍵穴位時,竟受到重重阻礙,難自如調用!
是那玄天斬!
姜逸塵心下大駭!
那玄天斬以氣擬劍,明劍殺傷力已是不凡,竟還暗里藏刀,在他周身經絡里嵌入無形氣刃,仿若道道暗卡。
這些無形氣刃于內功修為深厚者自然造不成多少損傷,也不難化解。
但在臨敵應戰的千鈞一發之際,要沖破化解經絡暗卡的一瞬之機,已足夠被高手利用起來制造殺機!
五龍臨身剎那,姜逸塵堪堪沖破玄天斬布下的經絡暗卡,卻無法充分調用內息做防。
五條騰龍幾乎受到任何阻滯,沖向姜逸塵四肢處的足三里,委中,列缺,合谷,內關五大要穴!
此手足五要穴唯有重創足三里穴能夠致傷致殘,可當五道騰龍勁氣灌入到體內后,姜逸塵才驚覺有恙!
姜逸塵一時耳鳴目眩,轟鳴聲非是來自外界,而是在他腦中體內。
手中暗啞咣當落地。
姜逸塵甚至無力立身,跪伏在地,呼吸急促,戰栗不止。
層層冷汗沁出,昨日才換上新衣霎時間被滲成深色。
龍多多這五道騰龍勁氣非是馭龍九劍的殺招,而是最純粹的內息。
不帶任何殺伐戾氣的內息侵入姜逸塵體內與隔空傳功無異,所受到的排斥幾可忽略不計,通過五大要穴長驅直入,一股腦灌滿周身經絡及丹田,遠超出姜逸塵所能承受的極限。
相比起凝露臺上臟腑驟脹驟縮的折磨,這一回,姜逸塵只感覺到自己的靈魂和肉體好似要被強行剝離開來。
劇痛源自全身,匯于丹田。
再由丹田遍及全身,循環往復。
姜逸塵不敢闔眼,生怕一閉眼便要脫力昏厥過去。
約莫過了有一盞茶功夫,終是緩過勁來,回復些力氣調整姿勢,打坐調息。
盡管已是知曉龍多多在向自己點明何事,姜逸塵還是問出了口,道:“師兄何以教我?”
“常人的丹田,毀則毀矣,不過是不能修煉罷了,機緣足夠的話,有可能同你一般煉成個偽丹田,乃至恢復如初。”
“而你的偽丹田早已相融于臟腑經絡間,一損,俱損。”
“這點,以我目前的見識沒法解決。”
“僅有個方向,得靠你自己去試驗出破解之道。”
月滿則虧,水滿則溢,這是極為簡單淺顯的道理。
凝露臺上天地之力灌體,姜逸塵體會到爆體而亡的感覺,但好在有足夠的時間,有合適的方式,將那匯集入體的天地之力導引出來。
可若時間給他去導引,也絲毫不給他機會去散功呢?
藥老不通武學不知此理,龍多多卻是發現了此中問題!
偽丹田的問題!
姜逸塵當下好比個裝有義肢的斷手人。
四肢健全者一斷手,有再續可能,或是同樣裝個義肢,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少去一手。
而姜逸塵的義肢早已同斷臂融為一體,再遭外力斷手,恐怕一臂難保,乃至殃及性命。
龍多多所給出的方向,便是讓姜逸塵嘗試著將這已成的固有聯系剝離,能靈活聚合,方才無所可畏。
然,說易行難,這近乎只有推想,任何理論實踐為憑的方法,資質平平的姜逸塵又憑何無中生有?
“余下一事,是散人居提供來的消息。”
“兩日前,也便是你來到谷內當日午后,幽冥教的盧昊背負兩根長竹在貢舉鎮附近幾個村鎮上出沒。”
“長竹上掛有兩聯字,上書:霸斧不復當勇,軟紅難護孤女魂。”
“霸斧張興,十丈紅陸三娘,此二人闊別江湖久矣,更不知歸隱何處,杳無音信。”
“我想,盧昊應是沖你來的?”
龍多多話音未落便得到了答案。
姜逸塵低垂著頭,緊攥著雙拳,渾身都發散著殺戾之氣。
他并不識得什么霸斧、十丈紅。
只知道西山島鄰村的張大叔力氣很大,每天都會多劈許多柴火分予那些腿腳不利索的鄰居。
只知道張大娘有一手女紅活極佳,有幾次節還為他做衣服穿。
只知道張雨馨是為數不多真正出生于島上、父母健在的幸運兒。
而他們一家三口都沒能躲過那回血劫。
“是。”姜逸塵努力平復著自己的心緒,也大致猜知了盧昊是何用意。
“此戰分生死?”
“不死不休。”
“時日緊迫,這兩天師兄便沒要你陪酒,改日師兄請你吃酒,三碗未盡不許倒。”
“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