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嚴,還是生存。
這是個問題。
維爾托德作為一名榮耀的美國聯邦陸軍上校,一名白人至上的種族主義者,此時內心天人交戰,非常糾結。
去羅斯威爾向華人買糧食,這無異于一巴掌扇在自己的臉上。
以后自己每次吃飯的時候,看到手里的面包,就會想到是從那些自己看不起的華人手里買來的。
維爾托德不知道以后自己還能不能吃得下飯。
至少在邊境線上,他怕是再沒有和陳劍秋抬杠的臉。
可如果不買,那糧食庫存消耗殆盡之后,自己手下這幫大兵會干出什么事來,他可是再清楚不過了。
怕不是到時候連軍營都給他掀了。
自己別說彈壓,怕是要被直接抬起來噼叉撞樹。
上校很糾結,眉頭擰成了麻花。
一旁的軍需官見長官這樣,湊了上來:
“長官,我有一個辦法。”
能在軍隊里當上軍需官的,要么是長官的親信,要么個頂個都是人精,怎么會看不出自己的領導在想什么呢?
“如果您實在抹不開面,我帶人假扮成商隊,就說是德克薩斯州的糧食商人不就行了。”軍需官說道。
“那有什么區別嗎?”上校瞥了軍需官一眼,“最后不還是要跟那些華人買?再說,這個月軍餉不也沒到嗎?我們哪來的錢?”
軍隊賬上有多少錢上校不是很清楚,不過他知道很多士兵上個月的薪水還欠著。
軍需官嘿嘿一笑:
“不給錢,不就不算買了么。”
維爾托德眼睛一亮,但隨即搖了搖頭:
“不行不行,羅斯威爾那我們有過偵查,那里的防守太扎實了,除了有駐扎的民兵以外,還有重武器,要不然我早就把它們掀了。”
維爾托德搖了搖頭。
軍需官的主意倒是挺合他心意的,不過好像還是有瑕疵。
“咱們可以不用去羅斯威爾鎮子里嘛。”軍需官壓低聲音說道,雖然倉庫里一個人都沒有,“鎮子南邊五公里有一片農場,他們一般在那里交易糧食。”
“我和華人打過交道,華人做生意很客氣的,他們會微笑著看著你,大部分時候會秉承‘吃虧是福’和‘息事寧人’的準則。”軍需官補充道。
維爾托德點點頭,但隨即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
他瞥了軍需官一眼:
“你怎么知道的這么清楚?”
“啊,這個,長官,你覺得我們什么時候出發好?”軍需官支支吾吾,顧左右而言他。
維爾托德倒是也沒有繼續糾結這件事情:
“你們火速出發吧,再晚點,我怕軍營里糧食斷了。”
第二天一大早,一支偽裝成商隊的車隊駛出了軍營。
車隊中的士兵們換上了農民的便服,而為首的軍需官則頭戴一頂牛仔帽,身著棕色背帶褲,儼然一副糧食商的打扮。
“長官,還是上次的目的地嗎?羅斯威爾農莊?”軍需士兵在軍需官身后小聲問道。
“嗯,啊,閉嘴,我們什么時候去過農莊?”軍需官斜了自己的心腹一眼。
士兵會意,立馬閉上了自己的嘴。
從邊境軍營到羅斯威爾并不遠,隊伍在前進了五六個小時之后,便在遠方的地平線上看見了一抹綠色。
在羅斯威爾科學家協會的農業學家和化肥廠的工程師們的努力下,羅斯威爾南邊的一大片土地已經變成了農莊。
這里種植著花生、土豆、玉米等耐旱的植物。
格蘭德的河水沿著修建好的水渠流入農田的溝壑中,灌既著這片曾經寸草不生的土地。
軍需官帶著隊伍沿著路穿過一片美麗的葵花田。
“長官,你看那是什么東西?”一位士兵指著不遠處田里面的一輛鋼鐵龐然大物。
這玩意兒看起來像是一輛特大號的馬車,或者是小一號的火車頭,輪子又大又寬,緩緩向前行駛,立在旁邊的鐵質煙囪冒著煙,飄向半空中。
這個龐然大物后面拖著一臺同樣龐大的收割機,在收割著田地里的小麥。
軍需官目瞪口呆。
“可能,可能是蒸汽機吧,或者......”
他是真沒見過這玩意兒,所以說不出個所以然。
“這是一臺拖拉機,汽油動力。”
一個坐在田埂上叼著煙的華人農民突然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用一口標準的英語說道,
“福特先生發明的,目前還在試驗階段,頂得上十來頭牛呢。”
軍需官臉上的驚訝依舊。
他看向了華人農民:
“你聽得懂我說話?也懂這現代的農業技術?”
華人農民像看土包子一樣看了他一眼:
“我上半年剛去斯坦福大學成人學院進修了半年農業技術科學專業,現在在這里研究土壤改良課題,敢問閣下是什么學校畢業的?”
軍需官立馬閉了嘴。
嚴格意義上講,他算半個文盲。
隊伍繼續沿著路向著羅斯威爾農莊的方向而去。
很快,他們便看見了農莊的大門。
農莊的南邊的空地上建有一個交易市場,很是熱鬧。
因為這里離羅斯威爾的火車站并不遠,所以很多德克薩斯州的農民也到這里來交易糧食。
軍需官領著車隊進了大門。
他讓車隊停在倉庫外面。
自己則輕車熟路地走進了倉庫里。
“把土豆搬出來,德里克先生需要一些土豆,他昨天就來了,我們不能讓他等太久!”
一個中年華人漢子背朝著軍需官,指揮著倉庫里忙碌的人。
他的名字叫徐有財,是這里的負責人,穿著一件白色的無袖小褂,脖子上掛著一條用力擦汗的毛巾。
軍需官走了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嘿,在忙嗎?徐?”
這是一句挺中式的打招呼方式。
姓徐的漢子扭過頭,見是軍需官,也是呵呵一笑:
“啊,你好,杰弗森先生,好久不見。怎么,今天又是來賣糧食的嗎?”
軍需官的神色有些不太自然。
“杰弗森”自然是他所用的假名。
而這個名字,羅斯威爾農場的華人伙計們沒有一個不知道的。
因為軍需官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偷偷摸摸跑到這里來倒賣軍糧。
而這也是他為什么會對這里這么熟悉的原因。
“額,這一次我不是來賣糧食的,我是來買糧食的。”軍需官比劃著。
他指了指倉庫外面自己的馬車隊。
“我需要采購一些土豆和面粉,還有胡蘿卜和一些蔬菜什么的。”
徐有財一臉疑惑地看著軍需官:
“我印象中您那不缺這些東西吧,每次都跟我們說貨源很充足。”
“今年比較干旱,后續的收成可能會不太好,屯一點,我打算再屯一點。”軍需官急忙解釋道。
“面粉我們暫時沒有,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們可以讓鎮子那邊的面粉廠進行加工。”徐有財說道。
“額,那就不要面粉了,只要土豆。”軍需官趕緊說道,“我時間還是挺緊的。”
徐有財用毛巾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
“不過就像你說的,今年天氣熱,蔬菜和胡蘿卜的價格可不便宜。”
“沒問題,價格好說。”軍需官滿口答應下來。
徐有財一臉狐疑地看著軍需官。
眼前這貨之前到這里來賣糧食,光是價格就要抬上個半天,今天買起來怎么反倒這么爽快?
軍需官見狀,從兜里掏出一疊子鈔票,開始數了起來。
這些都是他的私房錢,輕易不會讓人看見,如今為了計劃的實施,拼了。
“我們打算在這待一晚上,明早出發。”軍需官一邊數著錢,一邊對徐有財說道。
“行,你車停在這吧,我安排人給你上貨。”
徐有財向著倉庫里面走了進去。
幾個身強力壯的伙計正叉著腰在休息。
他們的身邊放著一臺立著的大風扇,對著他們身上吹著風。
這也是陳劍秋的杰作之一。
其實這玩意兒早在1880年美國就有人試過,不過由于種種問題沒有推廣開來。
促使陳劍秋要弄出電風扇的原因,主要是羅斯威爾的天氣實在是太熱了。
他忙里偷閑畫了一張電風扇的示意圖,然后告訴羅斯威爾電器公司的那些工程師們,把這玩意兒裝在電機上就可以了。
不得不說,電器公司里的這些工程師,都是美利堅最頂尖的人才。
他們從陳劍秋“異常抽象”的繪畫藝術中領略到了老板的創意,并很快將它變成了圖紙。
從設計到第一臺電風扇面世,不過三個月而已。
徐有財招呼了一下那幾個伙計:
“你們幾個去給杰弗森的馬車上貨,他要三大車土豆,還要一些胡蘿卜和蔬菜。”
幾個伙計答應了一聲,便向著放土豆的地方走去。
可徐有財突然拉住了最后一個伙計。
他回頭看了一眼身后還在東張西望的軍需官,然后湊到伙計的耳邊,小聲說道:
“你趕去鎮子上,向陳先生報告下,以前那個總是來賣糧食的‘杰弗森’又來了,不過這次是來買糧食的。”
伙計點了點頭,快步走出了倉庫。
陳劍秋剛從華雷斯回羅斯威爾不久,他準備在這里開完半年度的科學協會會議后,就返回紐約。
此時他正在市政廳的辦公室里看霍爾姆斯給他準備的會議材料。
伙計的馬停在了市政廳門口,他快步走了進來,將農場那邊發生的事情告訴了陳劍秋。
陳劍秋想了一下,拿起了桌子上的電話。
“懷特,我上次讓你查那個經常來羅斯威爾賣糧食的糧食商人‘杰弗森’,你查清楚來歷了嗎?”
在接通電話后,陳劍秋對著電話那頭問道。
邊境偵探社西南片區負責人“麻子臉”懷特很快將所調查到的信息告訴了陳劍秋。
他們早就把這人的底褲都給扒干凈了。
這人原名叫多諾萬·安東尼,是個德裔美國人,曾在陸軍部任職,差點因為縮編被開除,用金條賄賂了上級后被安排在維爾托德的軍隊里擔任軍需官這一肥差。
“李四福!進來。”陳劍秋對著辦公室外喊了一聲。
“看來,咱們的上校被憋壞了,還是決定來弄糧食了。”他放下了聽筒,笑著對李四福說道。
陳劍秋轉過頭,看向了伙計:“他們給定金了嗎?”
伙計搖了搖頭:“還沒給,不過有財叔讓我們先上貨,他們的車都在我們這。”
“嘿嘿,我看這幫人應該是不打算給錢了。”李四福聽完,看向陳劍秋說道,“老大,要不我帶人把他們給收拾了吧、”
“不用著急嘛,你帶人盯著就行。”陳劍秋慢條斯理地說道,“人家要是給錢呢,就是咱們的顧客,咱們就得好好招待,讓他們多留個幾天;如果不給錢呢,那也得講究個人贓俱獲不是。”
然后,他對伙計說道:“你們回去繼續給他上貨,該怎么弄,就怎么弄。”
正如陳劍秋和李四福猜測的那樣,軍需官是不打算給錢的。
在將馬車停在倉庫門口之后,他便帶著自己的下屬來到了農場旁邊的一個營地。
那里算是一個簡易的旅館,很多遠道而來,無法當天返回的客商,都會在這里借宿一宿。
不過居住的條件就談不上有多好了。
沒有單獨的床,所有人睡在連成一片的大通鋪上,也沒有酒館什么的可供娛樂。
軍需官手下的那些士兵趕了一天的路,吃完晚飯后回到營地里倒頭就睡。
可在半夜的時候,他們被軍需官還有他的副手一個個敲醒了。
屋子里黑咕隆冬的一片,只聽見軍需官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了出來:
“別睡了,趕緊穿衣服,去牽馬,套馬車。”
士兵們好多還沒睡醒。
他們稀里湖涂地打著哈欠,穿好衣服,跟著軍需官小心翼翼地走出了屋子。
農場倉庫的方向倒是亮著燈。
兩盞大功率的白熾燈在反光板的作用下像是黑夜中草原上兩團燃燒著的火焰。
不過此時已經是深夜了,倉庫的外圍并沒有人,甚至連值班的人都沒有。
“頭兒,我們這是去干什么啊?”手下的士兵不解地問道。
“準備跑路!”軍需官帶著眾人偷偷摸摸地來到了倉庫外面的圍欄邊。
眾人突然發現,他們的馬車赫然就停在關了大門的倉庫門口,而馬車上面,已經摞滿了裝著土豆和胡蘿卜的麻袋。
“快,去馬廄里牽馬!”軍需官命令道,“我們的時間不多,得趁著他們沒反應過來趕緊拖車跑。”
他下面的士兵很快明白了自己的長官要做什么,紛紛來了精神。
馱馬被從馬廄中牽了出來。
士兵們做這些的時候,都心驚膽戰,生怕動靜太大驚擾了這里的主人。
但周圍非常平靜。
那些農場的華人農民和工人,仿佛一下子都消失了。
軍需官壓根就不顧上這些。
他讓士兵找了幾根繩子,胡亂地固定了下車上的糧食,等到馬車一套好,便迫不及待地駕著馬車向著農場的大門口駛去。
車隊很快就駛入了黑夜。
一切似乎看起來很順利。
正當軍需官以為自己已經安全了,并且為這個“勇敢而又機智”的計劃沾沾自喜的時候。
突然間,他好像聽見了馬蹄的聲音。
軍需官勐地抬頭。
他發現,有點點火光,從車隊的斜前方向著他們的方向快速移動過來。
是一隊舉著火把的騎兵。
那隊騎兵很快殺到近前,把馬車隊圍了起來。
為首的華人士兵翻身下馬,笑嘻嘻地看著軍需官:
“先生,買了東西不付錢,可不是一個很好的習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