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大家沒有去三貝勒府梳洗。
因為再過兩個時辰,大家就能散了,就不用再折騰一回。
今早是“棺殮”,大祭之日,吊唁的客人早早的就都來了。
舒舒與幾位嫂子就在前院客院簡單洗漱,隨后就到喪棚里舉哀。
在棺殮之前,親友瞻仰告別。
有些人之前“探喪”后,見過大福晉遺容。
兩日過去,沒有什么大的變化,唇色依舊是油潤濃艷。
有些第一次見的,都嚇了一跳。
這栩栩如生的,看著跟睡著了似的。
大家詫異不已,就有人私下里打聽。
實在是這妝容修的好,體體面面,也算是這些年喪禮上的頭一份。
不過打聽了一圈,也沒打聽出什么。
只曉得是四福晉與九福晉衣殮,修容的是誰,沒打聽出來。
大家就記在心里。
每年寒冬臘月,喪事就多。
要是曉得是哪里的師傅,哪怕是多花些銀子,也要請了家去。
靈床前,四個小格格與小阿哥都在了。
跪在前頭。
后頭烏泱泱的,跪了一地,是郡王府女卷與僚屬、仆役。
再往后是直郡王王屬左領人口中的品官。
只在喪棚中,就跪了兩、三百號人。
舒舒與諸福晉,只能在角落中站了。
按照規矩,是由孝子給逝者“開眼光”。
就是用酒擦眼睛、額頭。
小阿哥還小,就由慶喜抱著他,全了此禮。
大福晉的楠木棺材,不是尋常的樣式,而是齊嵴式的,俗稱“旗材”。
里面鋪滿了香料。
四個格格都剪了一綹頭發隨喪,大阿哥也剪了辮尾一綹。
小阿哥年歲小,就將滿日禮時剪的胎發荷包隨葬了。
棺木里,還有大量的隨葬品,主要以金玉為主。
大阿哥親自將大福晉安置在棺木里,然后在她身上覆蓋了金黃色陀羅經被。
這個是宮里賜下來的。
這是開過光的,可以保佑逝者罪滅福生,身心安樂。
棺殮完畢,幾位王府小主子就在靈前成服,換上了孝袍。
王府妾室、僚屬、仆役,都要為主母服子女之孝。
左領中的品官與家卷,亦是如此。
院子里哭聲震天。
舒舒站在人群中,看著身上的棉斗篷,也跟著哭了一鼻子。
自己阿瑪、額捏身子骨康健,不說長命百歲,可十年、二十年的不用擔心。
倒是大伯那邊,每個冬天都跟掙命似的,說不得什么時候就……
還有堂兄,與自己同庚,可是聽著額涅私下里提及,他的身體還不如大伯年輕的時候。
如今闔家就盼著堂嫂能懷孕,省得萬一不幸,伯府血脈斷絕……
約莫到了己初,成服完畢。
王府眾人哭喪完畢,離開靈前。
吊唁的親友再次到靈前上香。
隨后,舒舒等人就可以走了。
接下來,等到“燒七”、“滿月”、“小出殯”的時候過來吊唁即可。
大福晉是直郡王福晉,往后的福地要隨夫安葬。
在王府停靈三十五天之后,她的棺木會送到城外寺中停靈。
等到大阿哥薨,再夫妻合葬。
各家的馬車,都在郡王府外候著。
舒舒與九阿哥算是小的,就落在最后。
等到兄嫂們都離開,夫妻倆才是如來的時候一樣,帶了四位阿哥,一干隨從返回紫禁城。
慶喜姑姑也跟著回來。
接不接郡王府小阿哥入宮,如何接小阿哥進宮,還要惠妃定奪。
小阿哥身上帶了熱孝,即便要接進宮養育,也要等出了百日熱孝。
舒舒坐在馬車里,直接歪在九阿哥身上。
九阿哥嗔怪道:“你也太實誠了,困了乏了就瞇一瞇,誰還會挑剔不成……”
西側殿沒有炕,卻有一張羅漢床。
九阿哥就是考慮過舒舒休息,還專門叫人在羅漢床邊上加了碳盆。
他卻是不想想,有七福晉與八福晉兩個孕婦在,其他的差不多也都是嫂子,就算大家輪流小憩,也輪不到舒舒。
舒舒打著哈欠道:“之前還好,就是快天亮了才困……”
然后被滿院子的哭聲鬧的頭疼。
這倒不是假話,昨天她睡了半天,前半夜精神著呢。
倒是其他幾個福晉,都是用濃茶頂著。
不過想到“小出殯”,舒舒心中也有些好奇。
“大嫂的靈柩往后就那么擱著,這可是好幾十年,那大哥的福地……”
大阿哥二十七歲,年富力強,這個時候說點福地好像有些早。
可是他喪了原配發妻,情形又不同。
九阿哥小聲道:“汗阿瑪在黃花山給大哥指了福地,卻不許人點穴……”
黃花山王陵,葬了榮親王與純靖親王。
這邊是內務府直管,名為宗室陵寢,實際上都是帝系親王,得了皇帝恩典,才得以葬入。
舒舒想起康熙的兒子數目。
難道那邊以后就是大家的集體陵園了?
“那……黃花山大么?”
舒舒問道。
九阿哥看了她一眼:“瞎琢磨什么呢?”
舒舒倒沒有什么避諱的,道:“就是想著咱們排行靠后,到時候別沒地方了……”
九阿哥聽了進去,仔細想了想,道:“不在那邊也行,那邊說是好,其實就是好在挨著帝陵,就隔著一個山頭,汗阿瑪這是偏著大兒子呢,薨了也要留在身邊陪著,咱們估摸也撈不到……不眼氣,大老遠的,往后祭祀也折騰,爺瞧著海淀就不錯,上風上水;通州也湊合,紫氣東來……”
八旗入關將近一甲子,宗室王公凋零了的兩、三代人。
送回盛京安葬的極少,多在京郊選了那一門的福地。
舒舒聽到“海淀”,有些走神。
自家的福地,也在海淀,還有兩房下人在那邊守靈,打理墓地。
目前只有兩個墳塋。
埋葬著自己的嗣曾祖父夫婦,還有自己的祖父、祖母。
大伯的福地也已經多年前就修好。
阿瑪的位置,也有了預留。
自己嗣曾祖父雖說是公主之子,可傳下的二等伯,不是恩封,而是功封。
是參與擊殺張獻忠,勘定四川有功,得以進封二等伯。
自己的祖父生前原級襲了二等伯。
等到祖父去世,大伯也沒有降襲。
之前的時候,大家都以為這個爵位會不變。
開國的戰功到底不同,世襲罔替也是恩典。
結果康熙二十八年,安和親王薨。
康熙以安和親王封王時沒有提及世襲罔替,讓親王世子降襲多羅郡王。
那一年,鬧的沸沸揚揚。
不僅宗室王公關注,連帶著八旗勛貴都躁動。
可是皇權穩固,即便大家不滿,也沒有什么用處。
還有這降襲,要是每次降封一級,大家也不是不能接受。
不說別的,就說一等公,能襲二十多次。
就像舒舒大伯這里,要是正常的降襲,也還能襲十幾代人。
可那是在嫡子繼承的情況下。
庶子繼承,要比照嫡子降兩級。
到時候就是一等子。
這京城公侯府邸是有數的,伯已經是高爵。
等到降襲后,就淪為中等門第。
舒舒腦子里已經在琢磨這個。
牛痘不錯,與阿瑪不搭界。
土豆與玉米,現下已經有了。
御膳房就有。
聽說土豆、玉米已經開始在北方開始小規模試種。
按照正常發展,試種后就是推廣了。
現下插不進去。
這個,實際上也不搭界。
齊錫是武官,正紅旗是董鄂家的根基所在,自然不可能由武轉文。
九阿哥見她半天不說話,看著她道:“想什么呢?”
舒舒嘆氣道:“我在想阿瑪身上,怎么積攢些功勞,將爵位升一升,小二他們也漸大了,往后都要奔前程……”
九阿哥搖頭道:“這個可不容易,準格爾那邊,十年八年亂不起來了……地方上偶有民患,還有駐防八旗在,用不到禁旅八旗……”
兩人說著閑話,馬車就進了地安門,在神武門外頭停了。
一行人下車。
進了宮門,大家要分道揚鑣。
九阿哥就囑咐十三阿哥與十四阿哥,道:“好好洗洗再睡,臟死了……”
他們雖也有洗漱的院子,可到底比不得女卷那邊細致,這兩天大家都是胡亂對付。
十三阿哥老實應了。
十四阿哥低頭看了自己一眼,也是滿臉嫌棄:“都餿了……”
實際上大冬天的,餿了不至于,不少都是香燭熏的,渾身怪味兒。
十二阿哥還是那么沒有存在感。
舒舒想起蘇麻喇,多看了十二阿哥兩眼。
十二阿哥沒有發出聲音,可是嘴唇是動的。
九阿哥正望向舒舒,順著她的視線望過來,直接問道:“十二你滴咕什么呢?《地藏經》?”
十二阿哥抬頭,神色凝固。
好一會兒,他說道:“是《資治通鑒》之唐紀……先生交代讓抄寫百遍,這兩日耽擱了,弟弟就先背背……”
九阿哥聽了,不由深呼吸,忍了心火:“背得怎么樣了?”
十二阿哥將手從袖子里伸出來,里面是兩張折紙。
“差不多了……”
九阿哥吐出一口濁氣,想要說話。
十阿哥見狀,忙道:“九哥,快走吧,這進九了就不一樣,站這一會兒,手指頭都木了,別凍著九嫂……”
九阿哥聽了,顧不得別的,看著舒舒催促道:“那咱們快家去……”
一行人進了西五所。
到了二所門口,舒舒與十二阿哥道:“那我們回了……”
十二阿哥的態度疏離,舒舒也就沒有上趕子表現的親近。
倒是十二阿哥沒有馬上就走,而是緊了緊身上斗篷,道:“這兩日麻煩九嫂照顧,還有這個斗篷……”
舒舒心中納罕。
這不是挺會說話的?
也知道好歹。
原來不是不會說,平日是懶得說么?
她面上不顯,只客氣道:“不算什么,都是你九哥張羅的,誰叫他大呢……”
十二阿哥不再說什么,欠了欠身,又跟九阿哥、十阿哥打了招呼,才施施然的離去。
九阿哥看著他的背影,皺眉道:“這是跟著蘇麻喇嬤嬤學佛學傻了?這樣的日子,還顧著自己背書,沒有人情味兒……”
十阿哥忙道:“九哥要是想管人,就管弟弟我,別操心旁人了,費力不討好,還要得罪人,不值當……”
舒舒也覺得保持現下的距離就好。
十二阿哥十四歲,六歲挪阿哥所,在這邊住了八年,與哥哥們都沒有什么往來。
不用勉強。
未知的東西,總讓人心生不安。
舒舒嫁進來半年,見了一圈的阿哥。
現下想想,讓她摸不透、不好猜測的,還就是十二阿哥一人。
接觸的少。
偶爾見了兩次,十二阿哥也不像旁的阿哥那邊性子外露。
十四歲的孩子,身上是隱忍與克制。
情緒不大對。
還是敬而遠之吧。
十阿哥也著急回去沐浴,說了這一句,就回三所了。
九阿哥跟著舒舒回了二所。
不用舒舒勸,九阿哥自己的眉頭就舒展開了。
“是爺犯湖涂了,蘇麻喇嬤嬤還能教出湖涂蟲來?!隨他吧,管他是真冷情,還是假冷情,都是自己能拿主意的歲數……”
舒舒聽了這個,疑惑:“爺覺得十二阿哥不是性情使然,是故意的?”
想想這兩天過去奔喪守領的皇子,實際上是分了三撥的。
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七阿哥、八阿哥、九阿哥這幾個成了家,年長的,都是跑腿打雜幫襯著。
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兩個小的,陪著恭親王府阿哥,自己安安靜靜的,沒有淘氣,就算表現的不錯。
十阿哥身份尊貴,又是介于大阿哥與小阿哥之間,就在坐夜的時候隨了大流,其他時間也沒有人使喚他。
十二阿哥要是有心的話,或去照看弟弟,或是跟在哥哥們后頭,才符合人情道理。
他可好,愣是背了兩天書。
九阿哥指了指毓慶宮方向,道:“能怎么樣呢,往后要在宮里討生活,再往后也要在太子爺手下……估摸是小心謹慎慣了……”
舒舒皺眉:“可是旁人怎么沒這個顧忌?要是如此,那豈不是除了八哥,其他人這兩天都跟學了十二阿哥才是……”
可是誰避嫌了?
就連三阿哥都沖在前頭,迎來送往的,不辭辛苦。
要是太子計較這個,也太小氣了。
九阿哥搖頭道:“十二阿哥是庶妃所出,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