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駕在宮里的時候,九阿哥中午回家;圣駕不在宮里,他沒有了差事,也懶得熬時間,就先一步走了。
他打發人去宗人府說了一聲,自己先回了。
現在回去接了舒舒,正好去吃午飯。
不過既是館子生意紅火,九阿哥少不得吩咐今天跟著出來的春林道:“去訂一間包間。”
春林直接去南城了。
舒舒沒想到九阿哥性子這么急,說下館子,今天就下館子。
不過左右閑著沒事,去就去吧。
八旗人家,都是按月份穿衣裳。
如今進了二月,天氣漸暖,小毛衣裳就也換了,穿夾棉衣裳,或駝絨料子、西洋呢料子。
曹寅去年的年禮,就有兩匹羊絨呢料子。
一匹桃粉色,一匹孔雀藍。
舒舒就叫針線房做了春衫,她跟九阿哥一人一套。
今天要出門下館子,舒舒就換了新衣裳。
羊絨柔軟,顏色鮮亮。
只是如今的染色與洗滌技術,這衣裳過了幾水后,怕是就要不行了。
跟皮毛衣裳相比,用的不長久。
九阿哥低頭,看了眼身上,跟舒舒道:“這料子加上綢面可惜了,不加綢面,就只能染深色兒,否則不經洗。”
舒舒想起了后世的呢子大衣,要么干洗,要么一季都不洗,確實黑色、靛藍色是主流。
九阿哥道:“江寧的場子從三十八年開始籌備齊全,至今整兩年了,今年產量也該上來了,可是往哪里賣,是個問題。”
舒舒道:“不管往哪里賣,都不要降價,這就不是物美價廉的東西,反倒是身價上來,只比洋呢子少上一點兒,認的人會多一些。”
且不說羊絨料子摸著真的舒坦,就說有錢人的心思,那還真是樂意可是貴的買。
物離鄉貴,人離鄉賤。
這是江南的東西,京城會認,江南那邊卻未必認了。
舒舒想起了京城權貴人家爭相買貢余之事,就跟九阿哥道:“這些料子,不能比洋呢子便宜太多,要不然以后大家習慣了比洋貨便宜,心里該覺得不好了,可以分兩個價格,素面的比洋呢子少一些,剩下的正好借著江寧繡工多的便宜,做成繡花呢,然后不直接在江南賣,全都運到京城,一半入內庫,皇上賞人使,一半直接做貢余……”
九阿哥聽了,明白過來,有些遲疑道:“之前爺還尋思走廣州,往南洋或西洋賣呢。”
舒舒道:“不耽擱,可以讓內務府在十三行選一家,專門賣內務府的東西,這些東西只許外銷,不許轉內銷,就無礙了……”
如此一來,旁人就不曉得到底賣了多少。
宮廷兩個字,在大清國內隨意用那是大不敬,可是西洋那邊卻是就認這個名頭的。
九阿哥覺得不錯。
他就道:“回頭爺問問曹寅,他原本是怎么規劃的,再看看每年能產多少匹料子。”
九阿哥系著黃帶子,輕車簡從,畢竟南城也是城里,可是白龍魚服是不行的。
真遇到不開眼的,那不是沒事找事么?
舒舒去寧安堂跟伯夫人說了一聲,順便將小格格先送到寧安堂。
小格格比尼固珠大一個半月,卻只有尼固珠一半的重量,看著纖細乖巧。
三阿哥夫婦相貌都不差,小格格長得也好,杏核眼含著一汪水似的,看著像瘦版的年畫娃娃。
尼固珠很喜歡這個姐姐,將自己的小玩具一樣一樣的擺出來,要跟小格格一起玩。
小格格只有兩個哥哥,如今添了一個庶弟,也沒有打過照面。
她還是頭一回見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對尼固珠也好奇。
伯夫人在旁,指著尼固珠,對小格格道:“這是妹妹……”
而后她又對尼固珠道:“這是姐姐……”
小格格還沒有學說話,只望向旁邊的奶嬤嬤。
那奶嬤嬤看著小主子,輕聲解釋著:“跟哥哥一樣,這都是親近的人。”
除了親兄弟,堂親里頭,她跟九皇子這里的堂兄弟姊妹之間血脈最近。
小格格似懂非懂。
尼固珠已經在旁邊學舌了。
“接”、“接”……
她笑的跟花似的,還去摟小格格,兩個小胖胳膊,將小格格抱個滿懷,可見是真心親近。
小格格也不掙脫,“咿咿呀呀”的。
小姐妹兩個用嬰語交流起來。
舒舒見兩人和睦,就跟伯夫人低聲告辭,悄悄退了出來。
豐生跟阿克丹還罷了,彼此作伴。
尼固珠這里就一個,平日里是孤單了些。
只是不著急選伴當。
等到天氣暖和了,可以每天抽一個時間,讓三個孩子都去正院。
讓他們兄妹之間也多相處相處。
安頓好府里,夫妻兩個就出府,手拉手的上了馬車。
富慶跟春林輪值,帶了二十護軍,騎馬相隨。
馬車里,舒舒跟九阿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了。
雖說去年十月,夫妻兩個沒有帶孩子,單獨出行,可跟現下的感覺還不一樣。
“爺打聽了,金依仁挺能干的,這老小子可惜了,本身有能力,性子也圓滑,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要是踏踏實實的,前程錯不了,如今卻是喪鐘已響,日子不長了,連帶著妻兒也跟著沒個好下場。”九阿哥道。
舒舒道:“朝廷官員都是流官,就是防著弄權斂財,江南三織造,成了世官,想要善始善終,怕是不容易。”
那是皇帝的耳目與爪牙。
江南官場與士林也曉得這個,要不然誰會將四、五品官的內務府官放在眼中?
九阿哥皺眉,道:“爺跟李煦不熟,不過曹寅性子謹慎,對汗阿瑪也忠心,應該不會跟金家這樣瞞上欺下。”
舒舒對曹寅的印象也不錯。
歷史上曹家是出了虧空,那多是康熙后幾次南巡的爛賬。
從三十八年那次南巡開始,加上以后的三回南巡,都是曹寅、李煦兩個負責籌備南巡接駕事宜。
朝廷撥下去的銀子有限,可是跟著南巡的人口越來越多,排場也越來越大,耗費的銀子就是曹家從戶部借的銀子。
舒舒道:“出了金家的事,皇上會增加人監管的,說不得對他們來說也是好事。”
九阿哥聽了,松了一口氣,道:“說的也是,有人盯著就好些,就像內務府似的,那幾個御史立下,風氣就跟早先不一樣了……”
皇子府在內城最北邊,夫妻兩個坐著馬車,走到最南邊,出了內城,到了九阿哥說的酒樓。
時間正好,還差兩刻鐘到午正,正是飯口。
夫妻兩個就下了馬車,上了樓上雅間。
九阿哥這一亮相,堂屋的客人就安靜了幾分。
黃帶子爺。
雖說不算太稀罕,可是卻不是士紳百姓能招惹的。
等到兩人上了樓梯,進了雅間,樓下才恢復如常。
雅間里,舒舒與九阿哥已經入座。
桌子上擺著堅果小碟。
舒舒坐下,道:“誰家的買賣,看著還挺氣派?”
雖說這不是內城的鋪子,可也是南城最熱鬧的街道,門臉七間的二層酒樓,十分寬敞,比舒舒家的百味居氣派多了。
這屋子里布置的也雅,用的水柳木的桌椅陳設,墻上也掛著字畫。
九阿哥道:“你猜猜?”
這怎么猜呢?
九阿哥就給了提示道:“有名氣的外地富商。”
舒舒想了想,不是季家。
要是季家的話,九阿哥不會這樣問。
士農工商,能被皇子稱一聲富,那是真富了。
舒舒想起了跟季家齊名的那個“南季北亢”里的亢家。
“是亢家的人進京了?”
亢家是北地首富,山西人氏,好像走的是裕親王府的門路。
九阿哥搖頭道:“猜錯了,往后北亢要成‘西亢’了,這兩年在北邊又多出來個‘北安’,如今也叫‘北安西亢’了!”
安……
舒舒聽過這個姓氏,道:“是明珠家放出去的那個家奴?”
她心中生出古怪來。
后世關于九阿哥的惡評,就有個侵吞女婿家百萬家產之事。
他的女婿,就是明珠的孫子永福。
舒舒覺得這個說辭,許是不大精準。
真要是田宅房產這些,九阿哥即便是皇子也不好侵占。
不說納蘭家的族人,就說永福本身,嗣母是在宮里長大的康熙外甥女耿格格。
康熙對這外甥女很是疼愛,指給明珠的兒子,還關心外甥女的子嗣事,做主過繼了兩個嗣子。
他怎么會允許九阿哥欺負耿格格的嗣子?
九阿哥侵占的,更像是納蘭家的商業地盤。
那個放出去的家奴,在納蘭家明珠父子兩代人相繼謝世,只有兩個少年主子不能支撐門戶的時候,應該是改投到納蘭家姻親九阿哥門下。
九阿哥點頭道:“爺之前以為是老頭子呢,這都出名好幾年了,結果你猜對方多大?”
這個實在陌生,商賈在這個時候也沒有什么分量,歷史上許是記過一筆,可是并不被人大眾所知。
舒舒想了想,道:“不足而立?”
現下三十歲男人方開始留上須。
又有“嘴上沒毛、辦事不牢”的老話,如此三十歲就算是個分界線。
三十歲以下算年輕人,三十歲就算中年了。
九阿哥搖頭道:“跟爺同庚……”
舒舒真是驚訝了,道:“去淮南做鹽商的是他本人,不是他家父兄?”
這人的名氣都出來好幾年了。
今年十九的話,那還真是天才商人了。
九阿哥道:“爺跟你想的一樣,以為這個安七跟季弘似的,是給家里打下手的,結果竟然是他自己張羅的,聽說放出去的時候才十四,還沒成丁,如今五、六年下來,不說跟亢家、季家那樣名頭大,可也有了一席之地了,關鍵是在這五年他賺的銀子,除了在江南買的鋪子,還買了香河的地,如今在香河有良田數萬畝……”
舒舒聽著,道:“香河?高斌上任的地方?”
高斌通過了六部筆帖式考試,正八品的筆帖式,外放地方,謀了香河知縣的缺,過幾日就要去香河赴任去了。
香河縣距離京城一百二十里,歸順天府東路廳管轄。
高斌去做京畿的地方官,為的是推廣玉米跟土豆。
舒舒這才曉得,九阿哥出來下館子,不單單是下館子。
九阿哥道:“就是想起這個人來,宰相門前七品官,要是高斌自己找他,說不上話還費勁,爺就過來瞧瞧,能不能搭個線兒。”
主要是內務府這里的官燒鍋計劃,是打算跟著高斌走的。
等到高斌的玉米跟土豆推廣開,官燒鍋正好可以官收這兩樣釀酒。
要是高斌磨磨蹭蹭的,費勁巴力的推廣不開,那內務府這里的官燒鍋計劃也要跟著延遲。
舒舒道:“直接跟安七說么?用不用跟明珠那邊說?”
大家都是親戚,明珠家的老二是九阿哥的表姐夫,老三是舒舒的表姐夫。
即便跟明珠本人不熟悉,子一輩卻是能說上話的。
九阿哥搖頭道:“那些田產掛在安七名下,不管真正的東家是誰,明面上還是安七的產業,跟安七說就行了,明珠家是大哥的勢力,咱們還是敬而遠之。”
這樣不跟明珠家直接打交道,安七自然會去請示。
不行就算了。
九阿哥已經兩手準備,實在不行,就跟皇父請旨,將保定的皇莊改幾成種玉米,燒鍋也直接設在保定。
舒舒見他心里有數,就不多說了。
茶博士上了茶水,而后席面就上來了。
淮揚菜精致,現下運河已經開化,也有新鮮的食材北上。
舒舒與九阿哥就將幾個招牌菜點了一遍,紅燒鱔絲、蟹粉獅子頭、淮南豆腐干等。
對于京城人來說,淮揚菜略清淡。
九阿哥嘗了兩口豆腐干,看著盤子上擺雕刻的蘿卜花,道:“花里胡哨的,味道尋常,怎么會這樣紅火?大堂都滿桌了,這可比不上咱們家百味齋的菜……”
舒舒道:“更適合南方人的口味,朝廷漢官中,籍貫南方的更多些。”
關于這個,九阿哥因福松前年參加鄉試的緣故,也曉得一些。
三年一次的鄉試,每個省都有解額。
所謂解額,就是錄取舉人的數量。
這個是根據文風高下,人口多少、丁賦輕重的不同,由朝廷規定的限額。
江南文風鼎盛,各省解額多。
等到了京城參加進士考的時候,江南士子中進士的比重也比較大。
舒舒比較喜歡那道蟹粉獅子頭,吃著比較清爽,還有馬蹄在里頭。
等兩人吃了一輪,門口的何玉柱進來稟道:“爺,福晉,酒樓東家安七來請安。”
九阿哥看著舒舒道:“叫他進來,還是爺去外頭見?”
舒舒對這位十九歲的富商也頗好奇,道:“叫進來吧,我也瞧瞧,居然還有人跟爺似的,年紀輕輕,就通經濟攢下這么大的家業。”
九阿哥輕哼道:“不過是借著明珠的勢罷了,明珠家一個姻親前些年在鹽政上。”
舒舒止了夸獎。
九阿哥吩咐何玉柱道:“叫進來吧!”
何玉柱出去,引了一個人進來。
要不是九阿哥提前說了,知曉這人是跟夫妻兩個同庚,還真看不出只有十九歲,看著比較老成,感覺像二十大幾。
身量高大,國字臉,單眼皮,很明顯的高麗人長相,穿著素綢面的夾棉衣裳,樸實無華。
“小人安七見過九爺、九福晉,請九爺、九福晉安……”
這人進來,就行了千禮。
他是明珠家的戶下人口,也是旗人。
九阿哥抬手,道:“起吧。”
等人起來,九阿哥卻是看了好幾眼,道:“內務府的金總管出身高麗佐領,爺瞧著你的相貌,怎么跟他有些仿佛,可是有親?”
安七道:“小人祖母,就是出自金家,金總管論起來是小人表叔,只是金家久在外地,兩家就不怎么走動了。”
九阿哥聽了,放下心來。
有親戚不怕,八旗都是親戚套親戚。
不親近就好,否則的話,這人的好日子也難長久。
他指了座位道:“那這樣說來,不是外人,坐下說話吧!”
商賈下賤,安七仗著明珠的勢在江南斂財,也常跟官府打交道。
可是皇家就是皇家,像九阿哥這樣的貴人,他還是頭一回直接打交道,更是恭敬。
九阿哥就道:“聽說你在香河先后置了二萬六千畝地?”
安七心里忐忑,不敢含糊,直接道:“九爺,您當曉得小人出身,就是給主家打雜的,就是掛個名罷了。”
誰都缺地。
安七早聽說了九阿哥去年在小湯山上賺了大銀子,外頭關于這銀子的說辭,有兩種說法,一種說是賺了三、五十萬兩,第二種說的更夸張,說是上百萬兩銀子。
八旗不少人猜測,九阿哥這些銀子會怎么花,不外乎買鋪買田。
結果后續卻沒有動靜。
這是盯上他的兩萬六千畝地了?
九阿哥道:“掛你的名也好,掛明珠的名也好,都不相干,只是爺身邊的奴才過陣子去香河做知縣,奉皇命推廣新糧種,爺就過來找你打個招呼,看是否在莊子上試種新糧食,你回頭去問明大人的意思,此事若是成了,算爺欠你一個人情!”
明珠是國主后裔,幾代的皇親,家里不差錢。
他們的家的田產,也是佃下去收租子罷了。
種什么不種什么,不算什么大事。
畢竟高斌過去任知縣,會用香河官倉里的谷子兌換新糧食,百姓不用擔心換了糧食,斷了口糧。
這個請托,并不算為難人。
安七忙道:“九爺客氣了,推廣新糧種,是利國利民的好事,我們大人曉得了,只有支持的,小人一會兒就去給我們大人請示此事。”
九阿哥點頭道:“那辛苦你了,有了消息,直接去我們府上說一聲就行。”
安七應著,九阿哥端茶送客。
等人出去,舒舒看著九阿哥道:“爺打算怎么還人情?”
皇子的人情,可不好背負。
就是皇親國戚,也不敢大喇喇的到九阿哥跟前討要人情。
九阿哥卻對安七很是親近,許了個人情出去。
九阿哥也雞賊,只說是欠安七的人情,明顯是瞧著這個人不錯,想要繼續打交道。
九阿哥挑眉,道:“不著急,先結個善緣,明珠可上了歲數了,咱們家正缺個總攬買賣事兒的外管事……”
這是存了挖墻角的心思了。
舒舒道:“還有揆敘跟揆方兄弟兩個呢!”
安七不是財神爺,也是招財童子,誰也不是傻子,怎么肯撒手?
那兄弟兩個前者是納蘭家的少當家,也是康熙的外甥女婿;后者是康親王椿泰的姐夫,和碩額駙。
歷史上,九阿哥應該是熬死了兩代人,到了康熙末年的時候,跟納蘭家成了姻親,才收攏了納蘭家的商業勢力。
九阿哥搖頭道:“爺可沒耐心等那么久,到時候看,明珠要是薨了,兩子守孝,估計要沉寂幾年……”
那就是挖人的機會。
大不了有什么賺錢的營生,給納蘭兄弟留些份子好了,算是給納蘭家的賠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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