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務府本堂衙門這里,四阿哥道了謝,沒有立時離開,而是吩咐九阿哥道:“要是永和宮再打發人過來,就按照規矩辦事,別被牽扯進去。”
九阿哥點頭道:“四哥放心,我機靈著呢。”
四阿哥又看十二阿哥。
十二阿哥只是掛著內務府行走,不是總管,事情也推不到他頭上。
四阿哥走了。
九阿哥跟十二阿哥道:“別再叫人打聽頭所跟永和宮的事兒了,咱們曉得大概就行,剩下的就撂開手,省得打聽多了,露了行跡。”
十二阿哥點頭。
九阿哥掏出懷表看了一眼,都申正了。
平日里這個時候,早到家了。
他急匆匆離開,卻沒有著急叫人出城,而是走的鼓樓大街,路過鮮果鋪子買了幾提籃早熟的甜杏。
昨日舒舒從北花園得的賞賜,就有杏子。
不單幾個孩子愛吃這酸酸甜甜的杏,舒舒也愛吃,只是數量有限。
九阿哥見狀,記在心上,今天就過來買了一些。
等到了北五所,看到這小兒拳頭大的銀白杏,舒舒果然歡喜道:“這杏子可真好。”
九阿哥道:“喜歡也少吃幾口,杏傷胃呢……”
舒舒點頭應著,吩咐白果道:“撿出幾個蒸了給豐生他們,再洗一盤給阿牟送過去。”
白果應著,下去預備去了。
九阿哥已經簡單梳洗過,眼神爍爍地看著舒舒道:“來,到書房,爺給你講件稀罕事兒……”
舒舒見他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想到了毓慶宮。
太子又出紕漏了?
隨即覺得不對勁,康熙回宮齋戒,太子可沒有跟著回去,還在西花園。
她一時也想不到其他了。
小丫頭臘月洗了杏子端上來,舒舒就接了,捧了果盤跟著九阿哥去了書房。
書房里放著冰盆,很是涼爽,是舒舒白日里消磨時間的地方。
九阿哥在炕上盤腿坐了,拿了一枚白杏,咬了一口,道:“爺發現,德妃母有些不大聰明,真是怪了,四哥、小九跟老十四,誰也不是笨的,德妃母自己那樣,怎么生出來這樣的孩子?幸好不肖母……”
舒舒也撿了一枚白杏吃了,果肉很是肥厚,杏核只有一點點大。
子不肖母,這很正常。
五阿哥跟九阿哥,也跟宜妃不像。
真要說起來,兩窩孩子換換,更貼合些。
接著,九阿哥就說了今日下午變故。
舒舒聽得傻眼,道:“就算宮里不興打罵宮人,也不必怕成這個樣子吧,又不是虐待或其他?”
說句不好聽的,就算是真虐打了,難道誰還會真的重責十四阿哥?
別說只是誤傷,就是誤殺,也沒有皇子賠命的道理。
別看康熙用“不仁”給廢嬪董氏定罪名,可是他不會用“不仁”給十四阿哥定罪名。
皇子不仁,皇家就光彩么?
外人會不會將皇家人都當成如此?
此事,只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十四阿哥平日里看著挺機靈,今日這應對顯得有些愚蠢。
九阿哥道:“因為傷的不是尋常宮女,是德妃母名下宮人,還是經常代德妃母在外行走的貼身大宮人……”
舒舒有些明白九阿哥的意思了。
這就是《紅樓夢》中反應出來的世情,長輩身邊的下人,都要敬著些。
就像她跟九阿哥,待翊坤宮宮女都比較客氣似的。
這還牽扯到孝道。
舒舒對十四阿哥沒有什么好感,可是要說厭惡也談不上。
只能說人倒霉的時候,諸事不順。
“十四還跟爺念叨呢,說他犯太歲,運氣不好,爺覺得也確實倒霉些,不過心不正,才招來禍事,真要說起來,也不無辜,要說倒霉,那傷了臉的宮人才倒霉呢……”
九阿哥輕哼道。
舒舒看著九阿哥,這也算是九阿哥的美好品格了。
傲上而不辱下,欺強而不凌弱。
上一個有這樣美好品格的是誰來著?
舒舒覺得怪怪的。
這兩人風馬牛不相及。
九阿哥見她不吭聲,道:“爺覺得十四現在腦子也不清明了,一次次的犯蠢,德妃母也是……”
舒舒道:“爺跟我提提就行了,在四哥面前,往后別提德妃母,要是旁人當著爺的面說娘娘什么,不管是好意還是歹意的,爺樂意聽么?”
九阿哥閉上嘴,想了想,道:“那要分誰,要是你跟爺說,爺指定樂意聽,咱們是兩口子,一家人,娘娘是好幾個人的娘娘,跟咱們算是一大家的,不是一小家的……”
舒舒:“……”
內外有別,倒是學會了。
雖說道理是這個道理,可是不符合現在主流觀點。
舒舒就道:“爺也說是我在爺面前說了,爺也不是四嫂,就別在四哥跟前再說這些了。”
九阿哥的話,被他自己的道理給堵住了。
他橫了舒舒一眼,道:“哼,好像爺傻子似的,親疏有別的道理爺還不懂?是你將人想太好了,以為德妃母的偏心是娘娘那樣式的偏心,卻不曉得還有那種視兒女為仇人的父母……”
他見識的就多了,不單是刑部死刑犯卷宗里的,也記得佟國綱生前要殺親子之事。
如果德妃的偏心,就跟自己娘娘似的,是那種三瓜兩棗孰輕孰重的偏心,那他才不會閑著沒事兒,摻和永和宮母子之間的事。
“四哥都專門謝爺了,今兒幸好爺管閑事,想在前頭,否則四哥指定掉坑了,要幫十四擦屁股不說,還要多個‘不孝不友’的罪名……”
說到這里,他生出幾分同情來,道:“這樣狠心的親娘外頭也少見,四哥的運氣才是不好,但凡不是佟額涅養子,是從佟額涅肚子里出來的,也就不用這樣為難了……”
舒舒不置可否。
真要四阿哥是佟皇后所出,那就是第二個十阿哥罷了,不會給他施展才干的機會。
為了朝廷跟皇家穩定,康熙只會壓著四阿哥。
四阿哥有生母在,比不得太子跟十阿哥,也比不得大阿哥這個長子,論起來身份跟五阿哥差不多,就沒有那樣惹眼了。
九阿哥說完,想起了大前年舒舒說的那些話。
他的行事,不僅代表他自己,還會牽連妻兒,也會牽連生母跟兄弟。
他嘆了口氣,對舒舒道:“十四那里,估計汗阿瑪還是會管教的,到底是疼了多年的幼子,往后咱們面上也虛應著吧,咱們看著他跟四哥是分開的,可在外人眼中,他們卻是一體的……”
四貝勒府,正房。
亦是夫妻對坐,炕桌上擺了飯菜。
四阿哥叫人上了酒,上的不是燒酒,而是不容易醉人的甜酒,里面放的不是桂花,而是枸杞,看著紅紅白白的,顏色很好看。
四福晉跟他做了十來年夫妻,頭一次見他如此復雜的情緒,似是很歡喜,又好像很低沉;似的是松弛,又好像精神繃緊了。
看著略矛盾,有些古怪。
只是四福晉曉得四阿哥的別扭性子,越是追問,怕越是蚌殼似的,不愛吱聲。
相反要是當沒有察覺,不聞不問的,四阿哥自己就要憋不住了。
人前他話不多,人后是話癆性子。
真要說起來,二十四歲的四阿哥依舊是喜怒無常的性子,只是都壓在規矩下來,人前穩重淡定罷了。
果然,等到枸杞米酒喝了半碗,桌子上一盤麻醬蘿卜皮也下去半盤,四福晉還不問,四阿哥就憋不住了。
“今兒是好日子,爺很歡喜……”四阿哥挑著嘴角道。
“哦,怎么了?”
四福晉很捧場。
不過,她心里忍不住嘀咕。
這是歡喜?
真想要拿鏡子讓四阿哥瞧瞧。
眼圈都紅了,說話都帶了顫音。
四阿哥點頭,很是豪邁地將手中半碗甜酒釀都喝了,又給自己盛了半碗。
沒錯,這個不是用酒壺裝的,而是用海碗裝的,加熱過的酒釀,里面還打了雞蛋花,吃著不像酒水,都像是甜粥。
他看著四福晉道:“爺從小由汗阿瑪教導,行事也樂意效仿汗阿瑪……”
四福晉點頭,柔聲道:“子肖父,都是如此,弘暉心中,最敬佩的也是爺,平日里走路也好,說話也好,也愛學爺。”
四阿哥搖頭道:“那不一樣,不是學這個……”
汗阿瑪父母親緣薄,對外家就極好,對兄弟也愛護,等有了兒子,更是盡心盡力地想要做好阿瑪。
四阿哥之前也隨他行事。
就算生母待他不親近,他心里確實也更重已故的養母一些,可是想的也是孝順。
不是給旁人看的,是他心里苛求了,想要生母有朝一日能夠看到他的孝順跟用心,能夠看到他是個出色的兒子。
今日,他想開了!
有些人就是糊涂人,掰扯不明白的。
非要跟那樣的人計較置氣,自己都跟著愚蠢了。
他心中對生母認可的渴盼,成了對生母品性的挑剔。
跟額涅相比,生母就是個尋常愚婦罷了。
不公正,沒有慈心,目光短淺,護短,沒有自知之明。
連帶著十四阿哥,被這個生母寵溺的,也成了沒有擔當、行事小氣的皇子。
小孩子時不顯,大了顯出來,就有些拿不出手。
哼,自詡文武雙全,就是虛有傲氣,沒有傲骨的熊孩子罷了。
別說是跟十三阿哥相比,就是跟素來安靜的十二阿哥相比,十四阿哥也比不上了。
他得多告誡自己,行事別隨了生母,這樣自私糊涂。
四阿哥覺得今天自己有些超脫,成了一個旁觀者。
四福晉看著他一碗一碗的喝酒釀,忍不住望向四阿哥的腰帶。
這大半海碗都喝進去了,肚子不撐么?
要知道,這大海碗可不少裝,像個小盆似的。
四阿哥的臉上泛紅,露出一份“世人皆醉我獨醒”的姿態,臉上是平日里沒有的睥睨。
四福晉嘴角抽了抽。
好么,這位爺又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