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文已經是個老東西了,但還是像年輕人一樣深情的告白著,但比起告白,這對于厄文而言,更像是一次來自靈魂深處的告誡,他苦行多年終于見到了自己的圣母,他將這積壓在內心多年的情緒于這一刻全部釋放了出來。
累積了多年的情緒如同焰火一樣熊熊燃燒,厄文冰冷的身體變得再次溫暖起來,殘存的血液也像是沸騰了起來,煥發著活力。
青春再次垂簾著厄文,他感到從未有過的輕松,仿佛靈魂都要脫離軀殼,就此升入美好的天國。
他開心地笑了起來,聲音沙啞,像是嗓子里夾雜著砂礫、摩擦,又像是老舊的留聲機在歌唱。
“我的繆斯啊……”
多如沙海的魔怪在大書庫外狂吼猛叫,獵人們揮劍散播著死亡,黑暗大肆侵蝕著每一處空間,扭曲破碎的現實幾乎要湮滅一切。
在這末日的前夕,厄文見證到了真正的美好,他激動的幾乎要流下淚來。
繆斯將厄文的手放在了懷里,肌膚緊貼著,為這老朽的肉體帶來陣陣的溫暖,像是在烤火爐一樣,這股暖意深入骨髓,如果可以,厄文希望時間能在此停留,將它變成永恒。
“要和我一起走嗎?”
繆斯忽然靠近了厄文,像是要親吻他一樣,溫熱的呼吸帶著蜜糖的氣息,沿著厄文的臉頰擦過。
厄文沒有回應,也沒有什么表情,他的眼神藏匿在了深深凹陷的眼眶里,像是兩個通往深淵的漆黑洞穴。
“你還在猶豫嗎?”
繆斯并不強求,她與由純粹邪異構成的阿斯莫德不同,她具備更多的人性,她是那溫暖的太陽。
“高尚的人活的都很辛苦,厄文,你該休息了。”
“是啊,”厄文贊同地點頭,“作為一個高尚的人,真是累壞了。”
“可是,這雖然很累,但也很棒,”厄文從不懷疑這一點,“我的肉體沉重的宛如磐石,但我的心輕如羽毛。”
厄文仔細地撫摸著繆斯的手掌,像是盲人通過觸覺了解一個物體一樣,他能察覺到血肉下的溫暖,也能感知到皮膚間微不可視的褶皺,指甲的光滑,柔軟的掌心……
厄文將手從繆斯的懷里抽開了,依戀那溫暖,但還是毅然決然地離開了。
繆斯露出了幾分意外的神情,但她沒有做多余的事,一如既往地面帶微笑,這一刻她似乎真的成為溫暖的太陽,幾乎令厄文忘記了她那魔鬼的本質。
“你要離開嗎?”繆斯說,“如果離開,伱就再也見不到我了。”
厄文說,“見一面就足夠了。”
“這樣你就能得到滿足嗎?”
“不……我從不滿足,”厄文火熱的情緒冷淡了下來,雙手搭在打字機上,繼續寫起了故事,“我只是釋然了而已。”
“釋然?”
繆斯以為自己聽錯了,“你努力如此之久,付出了這么多,僅僅是為了一個……釋然?”
哪怕是她也難以理解厄文此刻的想法,他像是一位攀登高峰的旅者,經歷了數不清的危難險阻后,就在他將要抵達頂峰時,他僅僅是看了一眼那白雪皚皚的、與天相接的尖峰,然后轉身離去。
“我是個固執的人。”
厄文敲打道,“這種固執就像疾病、像詛咒一樣困擾著我,我明白,只有再次見到她,我才能與我自己和解,令安寧降于我身。”
“現在我做到了,我讓她讀了我寫的故事,讓她知道了,當年那個被她所救的倒霉鬼,如今所取得的成就,所擁有的燦爛人生。
我再次見到了她,感受到了她的溫暖……沒有什么好遺憾的了。”
厄文活動了一下手掌,溫暖的余韻徘徊在指尖,“有時候你沒必要把一切抓在手中……你是抓不住飛鳥的。”
繆斯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情緒,她是如此地高貴,是厄文所珍視的終極,她親眼見證了厄文這一路的追尋,可就在即將達成之前,她在厄文的眼中忽然變得一文不值。
她擋住了打字機,打斷了厄文的工作,精致的臉上流露出令人動容的悲傷,她不解地問道。
“為什么呢?厄文。”
女人是詩人的繆斯,是無所不能的魔鬼,是影響了厄文一生的絕對意志,她是如此地強大、高高在上,可這一刻她忽然有種說不上來的挫敗感,即便她用盡了手段,也無法干擾厄文的抉擇,無論她許諾了什么,也無法令厄文停下片刻。
她宛如行走于大地的神明,卻始終無法得到一個凡人的愛意——明明這個凡人確實對她抱有熱烈的情緒。
某個瞬間,繆斯似乎想通了,她問道。
“因為不夠真實嗎?”
轟鳴的碎裂聲響徹,大書庫那搖搖欲墜的大門于這一刻徹底崩塌,破碎的磚石砸垮了一排排書架,細小的石塊帶著細長的煙灰,噼里啪啦地砸在了四周,但唯獨沒有落在厄文的身上。
厄文與繆斯共處的區域仿佛成為了一處不容侵犯的圣域,他們處于故事的核心,又獨立于敘事之外。
濃重的血氣混合著暴戾的殺意從黑漆漆的門外傳來,一個身影在半空中轉體落地,漆黑的劍刃釘入地面,拉扯了數米長的距離,他才穩定了身影。
“還順利嗎?厄文。”
伯洛戈看了眼厄文,又掃視了一下繆斯。
一直以來伯洛戈都好奇,究竟是什么樣的女人會把厄文迷成這樣,她會有令人癡迷的面容嗎?神圣不可侵犯的氣質,還是說狡黠、善于操縱人心的手段?
近距離親眼看到繆斯后,伯洛戈發現自己的猜測都落空了,在他看來那是一個極為普通的女人,她沒有傲人的身材,也沒有攝人心魄的容貌,她平庸的和許多人一樣,唯一稱得上特別的,只有那雙美麗如寶石般的眼睛。
伯洛戈知道,她本就是個普通平庸的女人,但在厄文的眼里,她是特殊的、神圣的。
厄文將她神化了,就此她光芒萬丈。
不等厄文回答,細長的鞭刃自黑暗里探出,伯洛戈靈巧地閃身,緊接著他剛剛所處的地面被利刃擊碎,留下觸目驚心的疤痕。
肉體與碎石的擠壓聲傳來,如同地震了般,大書庫劇烈搖晃著,一顆猙獰可怖的、宛如豺狼般的頭顱從門后探了出來,它張開大口,嘴巴里長滿了密密麻麻的尖牙,并且這尖牙一直蔓延到了喉嚨里,如同絞肉機那重疊起來的刀盤。
“你最好快一點,厄文。”
伯洛戈囑咐道,隨后朝著狼首魔怪沖了過去,因建筑的限制,現在這頭怪物還沖不進大書庫內。
帕爾默與艾繆努力糾纏著這頭怪物,試著吸引它的注意,當伯洛戈再度返回戰斗時,兩人都不禁松了口氣。
伯洛戈高高躍起,致命的怨咬如同一道降世的漆黑雷霆,與此同時狼首魔怪張開了大口,它那猩紅的眼眸里透露著興奮,在它看來伯洛戈是在自尋死路。
出于對血肉的渴望,它發狂般地擠壓著頭顱,乃至整顆巨大猙獰的狼首,完全地卡在了殘缺的門中,身體與磚石牢牢地貼在一起,而這恰好地阻攔了那些致命的鞭刃。現在它只有一顆頭顱與血盆大口可以作戰。
漆黑的軌跡如同拋下的箭雨,將要命中狼首的前一刻,狼首忽然向前猛進了幾分,建筑布滿致命的裂隙,張開的血盆大口瞬間將伯洛戈吞沒,咆哮的漆黑雷霆也戛然而止。
帕爾默與艾繆的行動都為之一滯,眼中充斥著不敢相信,戰場陷入了短暫的死寂,緊接著一把漆黑的劍刃從狼首的上顎刺出,將喧囂帶回人世。
令人頭皮發麻的、金屬切割血肉并與骨質撞擊的摩擦聲響起,像是有把粗糙的鋸條正在狼首的口中大肆攪動,轉眼間漆黑的劍刃接連刺出,扭曲擴大的傷口里鮮血如注。
狼首再度張開,發出飽含痛苦的哀鳴,同時一個矯健的身影也出現在了密布著尖牙利齒的龐大口腔里,伯洛戈渾身浴血,但這都是敵人的血,他如一個上足馬力的陀螺,揮舞著怨咬刮起了漆黑的血腥風暴。
伴隨著身體的高速旋轉,怨咬幾乎是在瞬間斬出了千百次,致命的尖牙在那無物不斬的漆黑鋒刃下分崩離析,口腔內的粘膜、血肉、骨質一并打碎成散發著腥臭氣息的齏粉。
狼首掙扎著想要撤回門外,緊接著一道可憎的身影從血肉模糊的口腔里爬起,短劍刺入顱骨之中,如同鉚釘一樣穩住了伯洛戈的身體,他另一只手攥緊怨咬,咆哮著將狼首的整個上顎連帶著猩紅的舌頭一并斬切而下。
狼首魔怪發出了凄厲的悲鳴,它反復撞擊著建筑,半殘的頭顱每一次搖晃都灑下了猩紅的暴雨,在極度的苦痛中將整顆頭顱縮回黑暗里,熟悉的浪潮聲再次響起,那些退散的普通魔怪再次蜂擁而至。
伯洛戈半跪在血泊里喘著粗氣,現在他能理解書中獵人們獵殺魔怪的不易了,刀劍的效率終究是比不上秘能的力量,要是獵人們有秘能,估計一本書的劇情就能把魔怪殺光了。
帕爾默在這時越過了伯洛戈,揮舞著短刀接替伯洛戈承擔起了魔怪潮的壓力,艾繆也在攙扶起伯洛戈后,協助起了帕爾默。
兩人不如伯洛戈那般高效,但作為外勤職員,也能勉強撐住魔怪們一輪又一輪的沖擊。
伯洛戈咳嗽了兩聲,恢復了些許的體力后,他再次看向身后的厄文,此刻伯洛戈將所有的籌碼都賭在了厄文的身上。
厄文停下了敲打,轉而看向了深情凝望他的繆斯,有那么一瞬間,厄文真的覺得繆斯就是繆斯,而不是阿斯莫德什么的。
“真是美麗的眼睛。”
厄文感嘆著,那瑰麗的眼瞳猶如萬花筒般倒映著世間所有的絢爛,可面對這樣的絕美,厄文顯得極為遺憾。
“風情萬種……可惜什么都沒有,空蕩蕩的。”
他繼續敲打起了按鍵,一個又一個新鮮的字符印在了雪白的紙張上。
“你說的對,無論是你、阿斯莫德,還是貝爾芬格,我拒絕你們的理由很簡單。
不夠真實。”
剛剛厄文還是一副深情的模樣,仿佛愿意為了他的繆斯付出一切,可短短的幾分鐘內,他那熱烈的情緒蕩然無存,有的只是如金屬般布滿霜露的冰冷,清醒的可怕。
“真實……真的如此重要嗎?”
繆斯不理解,阿斯莫德也不理解,現實是殘酷的、絕望的,可厄文依舊堅信并立足于這樣的現實之中。
“為什么不重要呢?”
厄文反問道,“人類很脆弱的,我們會生病、會受傷,我們的壽命是如此之短,如同流星焰火。
你們、近乎永恒的存在們,你們即便賦予了自己人性,可不滅的你們,又怎么能理解我們的苦痛呢?”
厄文逐漸感覺不到十指的存在了,他僅有的鮮血混進了油墨里,字符變得猩紅起來,像是詛咒,更像是以血書寫的誓言。
“想一想那些藝術家們的巨作,那些色彩斑斕的畫,震撼人心的旋律,雕刻內心的書籍……還有那些屹立不倒的建筑。
你覺得我們是出于什么樣的心理,創造了這一切?”
厄文自問自答道。
“是死亡,是虛無,是消減。
藝術創作的根源是對死亡的恐懼,是被歲月的掩埋、世人的遺忘,我們的所有努力,都只是為了在這殘酷的世界上留下屬于我們的痕跡……哪怕這痕跡終有一日會被消磨殆盡。”
厄文高興地笑了起來,他能感到自我的價值正一點點地實現,他的雙手狂舞著,像是在彈奏一場宏大的序曲。
“你是在哀嘆人類的悲哀嗎?”繆斯伸出手,“我可以令你變得永恒,與我同樣永恒。”
從某時某刻起,這已不再是魔鬼之間的賭約,而是阿斯莫德對厄文的決斗,她要征服這個凡人的靈魂,以證明自己的高貴。
厄文停了下來,憐憫地看向繆斯,“不,你們不明白。”
“我想說的是,哪怕一切終將歸于虛無,但我們與我們的造物們是存在過的,這是不容置疑的實時,無論我們能否留下來些什么。
我想要的是真實的存在,而不是虛幻的延續。”
厄文歡笑了起來,笑聲里帶著嚴厲的斥責,“如果所擁有的東西不再真實,甚至說它只在虛幻里存在過,那未免也太悲哀了吧。
這一切都將毀滅,可你們無法否認我們的存在,即便你是魔鬼也不行。”
繆斯臉上的笑意消失了,她對厄文失去了耐心,也沒必要有什么耐心了,厄文剛剛的宣戰已經將故事說的很明白了。
“那么你要拒絕我嗎?厄文,你應該明白,這是你最后一次的機會了。”
“拒絕什么?”
厄文依舊是那副輕蔑的姿態,在他眼里魔鬼沒有什么高貴的,人類也沒有什么卑劣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說些什么,這些話都說厭了,就別再張口了。”
疲憊感爬上厄文的心神,這并非是來自肉體的,而是源自于心靈。
厄文不禁感嘆,這還真是一長漫長的旅途,但幸運的是,這場旅途里他并非孤身一人。
伯洛戈的吶喊聲傳來,在厄文的言語間,他們又砍翻了成堆的魔怪,要是有機會的話,厄文真想把伯洛戈他們寫進自己的故事里……哦,他們已經在故事里了。
這一刻厄文真想高聲歡呼,孤獨一生的他在最后結交到了不錯的朋友,即便深處黑暗,他也想大聲感嘆世界的美好。
厄文的語氣慢悠悠的,像是一次午后的閑聊。
“對你而言,這只是一場該死的、罪惡的游戲,但我不行,我沒辦法把這一切視作一場游戲,我陷入了某種……不可自拔的幻想中。
是啊,我愛你,繆斯、辛德瑞拉、阿斯莫德……無論什么都好,可她們卻是不存在的,她們只是虛假的幻想,而你、作為魔鬼的你,你是距離這份幻想最為接近的媒介。”
厄文喃喃自語,“有時候我覺得我自己也蠻可悲的。”
“我可以愛你。”
“不,你只是頭該死的魔鬼,你并不懂什么是愛,你甚至不知道我愛的是什么。”
厄文變得怒氣沖沖,“我愛的是以你為基石、所構建的幻想,是我在你身上所看到的、那虛幻的、永恒的美。”
“真是令人絕望,這樣的美并不存在于這個世界之上。”
厄文書寫著自己的絕望,“我愛上的是一道理想化的幻影,一具藏在我腦中的尸體。”
繆斯眼中瑰麗的光芒逐漸黯淡了下去,人性的部分正逐漸消退,阿斯莫德重新占據了意識的主導——也可能是厄文選擇了放手。
“聽起來真諷刺啊,”阿斯莫德嘲笑道,“你如此在意真實性,結果卻愛上了一頭你從未了解過的幽魂。”
“沒什么的,我對你而言只是你漫長生命里的一個消遣、一個玩具,你看似對我如此執著,也只是為了維護你那可笑的自尊心而已。”
厄文滿不在乎道,“你的容貌是假的,你的言語是假的,你的身體是假的,你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都是假的,混沌且虛無,毫無意義。
可有一件事是真實的,我,厄文·弗萊舍爾的情感,我的所作所為,我因此而寫的書,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是絕對真實的,是真真正正存在過的,是不容置疑、無法否定的。”
厄文清醒的可怕,似乎剛剛流露出溫熱脆弱一面的他,只是用來麻痹阿斯莫德的假象。
“不會有人記得你的,厄文。”
阿斯莫德無法征服厄文,那么只能毀滅他了。
“怎么可能呢?”厄文像是聽到了某個笑話一樣,笑到咳嗽了起來,“你讀過我的故事,你知曉我的名字,你本身就是我存在的證明。”
“我會忘記你的,這一點你說的對,在我的漫長生命里,我見識過很多與你一樣有趣的人,但他們最終都歸于塵土了。”
“你不會記住所有人,就像我們無法記住看過的每一本書,可這真的被遺忘了嗎?
不,它們或許無法再被你提起,但它們會變成塵土埋在你的心底,成為鑄就你的基石,你看不到它們的存在,但它們是確確實實地存在著,并一直影響著你。”
厄文像起了一個例子,“就像那些生物學家所說的基因?人與人之間的結合,令自身的基因傳遞了下去,你或許看不到它,但它確實存在。
故事也是如此,你會忘記它,但它所帶來的感觸會隱藏著你的靈魂里。如果你擁有所謂的靈魂的話。
就像你影響著我,就像我影響著你。”
阿斯莫德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了,無論是北風還是太陽,都無法令厄文動搖分毫,甚至說反而令阿斯莫德自己倍感挫敗。
她氣昏了頭,直白地威脅道,“你再也不會見到她了。”
厄文喜歡阿斯莫德憤怒的樣子,這令他倍感榮譽,“她會活在我的記憶里,和我一同走向毀滅。”
阿斯莫德久違地感受到無力的感覺,哪怕她是魔鬼,也無法決定所有人的命運,她甚至無法打敗厄文。
“那么你將死在這。”
阿斯莫德詛咒道,“不止你,你的朋友們也會為了你的高尚付出代價。”
伴隨著她的言語,雛菊城堡外狂風大作,密密麻麻的魔怪們堆起了高山,它們相互擠壓著,如同爬滿沙堆的蟻群,即便伯洛戈幾人重拾了超凡之力,面對這多如沙海的敵人,恐怕也只有伯洛戈能以不死之身生還下來。
這一刻起,黑暗幾乎吞噬掉了所有的光芒,將故事引導向了最終的絕望,而這也是伯洛戈一直所擔憂的,即便厄文抵御住了誘惑又如何,他有能力改寫故事的結局嗎?
阿斯莫德清楚地知道現實破碎下,敘事對厄文的限制,他的故事需要符合邏輯發展,而不是突兀的機械降神。
轟隆的撞擊聲響起,像是有根沉重的石柱倒塌了下來,厄文順著聲音的方向看去,扭曲的狼首幾乎被完全劈開,白花花的腦子與黃色的脂肪層還有猩紅的血液沾染在了一起,裂開的傷口里冒著騰騰熱氣,腥臭的氣息填滿了鼻腔。
伯洛戈那狼狽的身影背對著狼首魔怪的尸體,他渾身都沾滿了惡臭的黏液,鮮血沿著怨咬鋒利的邊緣緩緩流淌。
深呼一口氣,伯洛戈望向厄文,聲音冷澈。
“你寫完了嗎?”
“寫完了,”厄文敲打下最后一個句號,機械的按鍵音清脆的像是一把劍入鞘時的低鳴。
“剛剛好。”
阿斯莫德愣在了原地,她完全不清楚兩人在說些什么,但她能意識到,有什么事要發生了,再看向厄文,那渾濁的眼神里藏滿了狡詐與嘲弄。
厄文自信滿滿,“我的表演如何?很精湛吧。”
“你……欺騙了我?”
阿斯莫德不知道厄文欺騙了些什么,但他的眼神無意證明了欺詐已完成這一點。
“算不上欺騙,剛剛那些話,確實是我想對你說的,發自真心的,”厄文雙手離開打字機,“呼……說出來的感覺真好,你知道嗎?剛剛那段劇情,我在腦海里排練過無數次了。”
“你做了什么?”
阿斯莫德忽然感到一陣慌張,她以為自己玩弄著凡人,可實際上一直來她都在厄文的層層圈套里。
就像當初厄文對辛德瑞拉說的那樣,作者是最完美的騙子。
“做了什么?當然是寫完這本書、為故事收尾啊,”厄文說著站了起來,推翻了椅子,“這可是作者的職責啊!”
“你該如何為它收尾!”
阿斯莫德創造出了自認為無法逆轉的絕望,無窮無盡的魔怪裹挾著黑暗徹底包圍了此地,雛菊城堡的淪陷只是時間而已,眼下厄文只有伯洛戈他們三人,他們哪怕砍斷劍刃也無法脫身。
厄文究竟該如何改寫這黑暗的命運。
“你剛剛不是讀過了嗎?”
厄文說著拿起《夜幕獵人》,將它拍在了阿斯莫德的胸口。
“還記得我這本書自傳寫的是什么嗎?”厄文興奮地說道,“獵人是真實的,魔怪是真實的……你也是真實的。”
阿斯莫德看到打字機所吐出的紙頁正在燃燒,那些由厄文鮮血所書寫的文字正散發出一重重的光芒,化作燙金般的文字。
厄文對自己的長篇大論不止是在闡述內心,也是在拖延時間,那些蘊含著真摯情感的語句令阿斯莫德放松了警惕,乃至疏忽了厄文所寫的故事。
在和阿斯莫德對話的同時,厄文也在書寫希望的結局。
現在,厄文寫完了。
黑暗的力量入侵了這個世界的每一寸土地,他們急需一把烈火,將它們燒成灰燼。
為此厄文高聲道。
“我們身處于故事之中,那么就讓故事中的人來救我們吧!”
厄文用力親吻《夜幕獵人》的封面,他激動的熱淚盈眶,然后一把揚起書本,無數的紙頁如暴雪般灑下。
可隨著厄文話語的落下,什么事也沒有發生。
伯洛戈砍斷了又一頭魔怪的頭顱,順勢打碎了上方的磚石,成片成片的磚塊砸下,再度將大書庫的裂口填補上,震顫的撞擊聲回蕩,在裂口被徹底掩埋前,伯洛戈隱約能看見,又有幾顆猙獰的狼首在坍塌的走廊內擠壓前進。
帕爾默與艾繆傷痕累累,他們走近了厄文,期待著奇跡的發生。
依舊是死一般的寂靜。
忽然,阿斯莫德笑了起來,她看著厄文那副滑稽的模樣,幾乎要笑出了眼淚,她猜厄文剛剛只是在強撐而已,他不愿認輸,甚至欺騙起了自我。
阿斯莫德覺得自己勝券在握,“你的朋友都在這了,還有誰能來救你呢?”
厄文深呼吸,他一腳踏上了工作臺,張開雙手,猶如演說家一樣高呼著。
“獵人,你們還在等什么呢!”
這一次面對厄文的呼喚,世界給予了回應。
伯洛戈察覺到了那呼嘯的風聲,他將厄文撲倒的同時,爬滿藤蔓的落地窗轟然碎裂,一枚燃燒的彈頭砸穿了這些詭異的植物與玻璃,直直地撞入了坍塌的裂口里,將那些尚未爬出的魔怪碾成了一地肉泥,并在走廊的盡頭爆炸出重重火光。
隨著落地窗的碎裂,冷徹的寒風裹挾血氣涌入室內,在那遙遠黑暗的盡頭,列車那深沉悠揚的汽笛聲姍姍來遲,雪白的燈光猶如刺破黑夜的利劍,照亮了無數猙獰的怪異。
伯洛戈發誓,他絕不會忘記這一幕,那列熟悉的列車再次從故事里駛來,它披掛著厚重的裝甲猶如一條在大地上前進的鐵蛇。
無數的魔怪在它的車輪下被碾成了血污,揚起的肉沫與斷肢如同染料般涂滿了車廂,它筆直地前進,宛如從天穹墜落的大劍,將戰場分割成了兩半。
伯洛戈喃喃道,神情肅穆,猶如注視著神圣的景象。
“來自故事之中的援軍。”
帕爾默完全愣在了原地,幾秒鐘后他震聲狂呼,他已經難以用言語去描述此刻的心情了,這將是由文字譜寫的奇跡。
這個倒霉鬼開始慶幸,帕爾默慶幸自己來到了這,親眼見證了,他會記住這里所發生的一切,他會對沃西琳講上三天三夜,哪怕她不愿意聽,自己也會扒開她的耳朵。
艾繆也站在原地,升起的光芒照亮了她那布滿劃痕、斑駁的鋼鐵之軀,即便是冰冷的金屬,此刻也充盈著熱烈的火苗,愈演愈烈。
厄文為《夜幕獵人》所寫了美好的結局、拯救了那個世界,而現在,他筆下的、來自《夜幕獵人》中的角色正跨越了故事的界限,前來拯救他。
虛實的界限徹底消失,創造者被自己的造物所救。
現實破碎之下,所有人都處于故事之中的故事。
厄文掙扎爬了起來,對著黑暗歡呼。
“絕夜之旅!航向黎明!”
碾死了成百上千的魔怪后,成噸的血肉與骨骼卡進了黎明號的車輪里,每一次轉動都像是榨汁機般涌出大量的血水,即便引擎再怎么怒吼,它也難以前進半分,最終這列鋼鐵巨獸緩慢地停了下來,如同擱淺在大地上的巨鯨。
可這并非是結束,反而是戰斗的開始。
與伯洛戈在游戲里搭乘的黎明號不同,眼下這列黎明號是來自于《夜幕獵人》之中的鋼鐵造物,它全副武裝、載滿獵人。
刺耳的警笛聲響起,沉重的裝甲逐一抬起,漆黑的炮口指向群魔亂舞的戰場,所有的列車炮早已填彈就緒,就如同厄文在里描繪的那樣。
萬眾狂歡。
剎那間仿佛有一場雷暴降臨戰場,萬千的雷霆貼地炸裂,又似乎有上百頭巨人在高聲狂吼,尸體混合著塵土揚起,又如冰雹般墜落,噼里啪啦擊打著地面,聲音震耳欲聾,地動山搖。
炮口吞吐著火舌,在黑夜下連綿出一道焰火的城墻,緊接著燃燒的彈頭掃過戰場,裹挾著熱浪,如切割機般斬下大片的頭顱,炮彈撞擊在雛菊城堡上,天搖地動的同時燃起的焰火在瘋長的藤蔓上肆意灼燒。
整座城堡都被點亮,猶如晚會中狂歡的篝火,照亮黑暗的燈炬。
第一輪炮擊后,鮮血滲透了大地的每一處,空氣里彌漫著火藥、鮮血以及血肉被灼燒后的腐敗怪味,浪潮般的魔怪如同稻草般被收割著,它們成片成片地死去,死神的歡笑聲回蕩在鋼鐵與雷鳴間。
伯洛戈聽到了隱藏在風里的呼吸聲,伴隨著車門的開啟,黑夜里一個又一個的身影出現在了列車之下,他們有的揮起狹長的劍刃,有的扣動的扳機,還有的扛起噴火器,以灼燒的圣焰凈化大地。
他們大步向前,輕而易舉地將死亡的陣線沖散。
伯洛戈渾身有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像是有電流爬過脊柱,哪怕伯洛戈再怎么冷靜,此刻也忍不住熱血沸騰,振臂高呼。
一股股熾熱之感在伯洛戈的體內升起,他也在故事之中,是獵人的一員,在敘事的力量下,仿佛有團烈火燒穿了伯洛戈的內臟,狂嘯著要爬出他的喉嚨。
創作者與他的造物們,熱愛者與他們所熱愛的。
此刻伯洛戈正與故事中的人們并肩作戰。
身后傳來磚石碎裂的聲響,又一頭狼首魔怪撞碎了堆積起來的廢墟,將大半的身子探進了大書庫內,它渴求著鮮血,發出怪異的喘息聲,窗外轟鳴的爆炸聲不斷,絢爛的火光像是一場盛大的煙火表演。
伯洛戈忽然覺得這個世界不再瘋狂、荒誕,相反,它變得浪漫至極,充滿詩意。
人力打碎了魔鬼的桎梏,站在高處,放聲嘲笑。
焰火點燃了雛菊的花海,它們再一次釋放出了那攝人心魄的橙紅光澤,宛如堆積在大地上的寶石。
“來自故事之中的偉大救援。”
伯洛戈輕聲復述,這是故事中曾出現的一句話。
語畢,伯洛戈躍了出去,怨咬將狼首一劍斬下,暴血紛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