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朱棣深吸一口氣,大病初愈,不,這病還沒徹底好呢,現在不是敲打他的時候。
于是眼睛一瞥,便見那后頭的許御醫縮著腦袋,欲言又止的樣子。
朱棣突然勃然大怒,捋起袖子,突而箭步沖到了這許御醫的面前,抬起手,便一拳搗過去。
朱棣這樣的武人,當初可是萬軍之中提著刀片親自砍出過一條條血路的,這一拳虎虎生威,啪嗒一下,直中許御醫面門。
許御醫啊呀一聲,驟然臉上血淚橫流,人已打飛出去,啪的一下,似翻殼烏龜一般的落地。
朱棣又如疾風一般沖上前,口里罵道:“入你娘的驢球,你做個什么御醫,殺千刀的庸醫,差點害朕子弟的性命。”
說罷,拳打腳踢,拳拳到肉,腳腳碎骨。
許御醫發出慘烈的嚎叫,先是聲音洪亮,后來這聲音便漸漸的微弱了。
“驢球的連個娃娃都不如,還吃朕的俸祿!”
“饒命,饒命……”
亦失哈站在一旁,紋絲不動,好像已經習慣了。
榻上的張軏卻是身如篩糠,兔死狐悲一般。
朱棣打累了,地上的許御醫也沒了聲響,朱棣起身,像沒事人一般捋捋袖子,口里漫不經心地道:“朕都做天子了,還非要朕斯文掃地,親自揍你不可,真是豈有此理,入你娘的。”
張軏:“……”
走到張軏的面前,朱棣拍拍張軏的胳膊。
張軏打了個顫。
朱棣道:”這一次,你死里逃生,往后一定要好好聽話,要對得住你爹,知道嗎?“
“知道,知道,再不敢了。”
朱棣眉一豎:“不要惹朕生氣!”
張軏小雞啄米點頭:“不……不敢的……”
朱棣滿意地點頭,大笑道:“總算讓朕懸著的心放下了,伱這臭娃娃,今日看你有傷在身,就不敲打你了,你瞧瞧你,一點出息都沒有,學學你的兄長,再學學你那同窗郭得甘!”
“啊……”
朱棣眉一豎:“咋?”
張軏趴在榻上,連忙慫慫地道:“是,是,是。”
朱棣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朕聽聞你總和張安世、朱勇廝混,朱勇這廝有爹管教的……你也和他們一樣嗎?多和郭得甘這樣的同窗親近,才有長進。”
張軏:“啊……是,是。”
朱棣見他誠惶誠恐的樣子,似乎又不好繼續責備了。
不過此時心情倒是爽快許多,龍行虎步道:“朕還有許多事要辦,你好好養著。”說罷,頭也不回,領著那亦失哈便走。
等那腳步走遠,張軏才松了口氣,殺雞嚇猴,讓他現在還心有余悸,只覺得毛骨悚然。而且他現在遇到了一個兩難的問題,自己是該和張安世(郭得甘)廝混呢,還是不該呢?
就在他遲疑的時候。
猛的,倒在地上血泊之中的許御醫倏的一下張開眼。
眼球亂轉,似乎察覺到危險已經遠去,這才可憐巴巴地看向張軏。
張軏瞪他一眼:“你還沒死,方才你是裝的。”
“張公子不也擅長此道嗎?”
張軏看了看地上醒目的血跡,道:“你沒事吧。”
“咳咳……”許御醫邊將口里的血絲咳出來,邊道:“萬幸還活著,這也不算什么,太祖高皇帝在的時候,說不定我全家都死光了,當今陛下已經很仁慈了。”
張軏:“……”
許御醫這時道:“能不能請張公子幫我叫一下大夫,我……咳咳……我覺得我可以救一救……”
張軏:“啊……這……”
許御醫道:“那個……那個郭得甘公子……咳咳……空閑嗎?”
張軏:“我先靜靜,你再躺會。”
許御醫:“……”
房中,兩雙剛剛經歷過驚慌的眼睛對撞一起,有一種說不出的尷尬。
…………
朱棣擺駕回宮,臉色卻越顯凝重。
雖然張軏的事讓他的心里總算落下了一塊大石,可隨即……一件事卻讓他留心起來。
“召文淵閣解縉、楊榮、胡廣來見。”
“陛下不見百官了?”
朱棣闔目,若有所思地道:“郭得甘這個娃娃……朕本以為不過是個無名之輩,不過這一次……他這藥倒是靈驗的很,毒瘡難愈,這樣的病……便是當初中山王也無藥可醫,可這小子竟能尋訪到此藥,可見非同一般,這就讓朕想到一件事了。“
”不知陛下所謂何事?“
朱棣道:“寶鈔!朕五日內連下了三道旨意,禁止銀錢交易,市面流通,一律都用寶鈔,可那小子……卻是言之鑿鑿,說什么一定會引發問題,此事,朕還是請閣臣們來問一問才安心。”
亦失哈瞬間明白了朱棣的心思,陛下登基也不過一兩年的時間,其實許多位政的舉措還未鋪開,而嚴禁寶鈔算是陛下較為重大的一項舉措,一旦這上頭出了問題,只怕要貽笑大方。
朱棣畢竟是通過非尋常手段才登上大寶的天子,他的處境有些像唐太宗李世民,一個殺兄,一個干掉了自己的侄子,正因為有這樣的污點,所以為了證明自己更適合做皇帝,就絕不可能出現太多的差錯。
亦失哈安慰道:“陛下……那個什么郭得甘,終為孺子小兒,他的話,不可盡信。何況……就算他因為某種緣故而得了靈藥,救治了張家的二公子,可即便妙手回春,又如何懂得治國安邦之道呢?嚴禁銀錢,是內閣諸公們都首肯的,難道滿朝公卿的見識,還不如區區一小兒?“
朱棣道:“朕當然知曉,只是茲事體大,終有些不放心罷了。”
說話之間,在文淵閣值守的解縉、楊榮、胡廣三人已匆匆而來。
行了大禮后,朱棣只朝他們頷首,隨即道:“朕前些日子下旨,嚴禁銀錢,如今如何了?”
解縉三人對視一眼,其實此時的內閣學士,權力遠不如明朝中后期那般大。
這三人雖是入閣,卻只是翰林出身,品級不高,現在更多的只是秘書的職責,負責為皇帝提一些建言,同時傳遞旨意而已。
楊榮的資歷較淺,而胡廣為人謹慎,寡言少語。
朱棣的目光落在解縉的身上。
解縉出自書香門第,打小就有神童之稱,能言善辯,是內閣之中最耀眼的一個。
解縉便道:“陛下,此事臣昨日詢問過戶部,戶部那邊認為事情十分順利,天下僧俗百姓也苦于銀錢笨重,何況陛下外嚴內仁、知人善任,百姓無不拜服,因而都欣然接受寶鈔,市面上銀錢的交易顯然有杜絕的跡象了。”
朱棣道:“這是戶部說的?”
解縉道:“確為戶部的奏報,雖然這天下偶也有一些無知百姓尚還囤積銀錢,不過這些都不足為慮。而且臣的愚見,陛下已連下三旨,這普天下的臣民,誰敢不遵守呢?”
朱棣這才長長松了口氣,笑了笑道:“看來是朕多慮了。”
解縉似乎聽出了一些弦外之音,他是何其聰明的人,怎么會不知道,皇帝突然過問這件事,一定是有人在皇帝身邊說了什么。
甚至解縉往深里去想,更是細思恐極,當初提議禁止銀錢,就是他提出的建言,莫不是有人故意借這件事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表面上是非議禁止銀錢,實際上……卻是奔著他來的?
這樣一想,解縉頓時憂心如焚起來。
朱棣察覺到了什么,道:“怎么,解卿似乎有話要說?”
解縉沉吟片刻:“臣……對陛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豈敢藏私。只是臣以為,陛下頒布的詔令既已公諸天下,所謂君無戲言,卻有人膽敢非議此等家國大事,可謂心懷叵測,懇請陛下明察。”
朱棣卻是淡淡一笑:“此一名郭得甘的小兒之語爾。”
解縉聽到這里,方才知道原來只是誤會,卻還是不由道:“黃口小兒,也敢誹謗朝政。”
朱棣心放寬一些,也覺得是自己多慮,相比于自己身邊的文臣,那郭得甘何德何能,能有什么見識。
疑心散去,也便就此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