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縉的臉色微微有些不好看,不過鑒于張安世是太子的妻弟,他還是耐心地道:“這不是缺人手的問題,是違反了禮制的問題,若是宮中得知,你教太子殿下如何向陛下交代呢?”
張安世聽著就不高興,便氣鼓鼓地看著解縉:“那就讓她們餓死在外頭?”
“這……自有有司處置。”
張安世立即就道:“有司若是能處置,就不會有這么餓殍了。”
解縉顯出幾分不耐煩,他畢竟是文淵閣大學士,他認為張安世這樣做是在害太子殿下。
這么多人充入東宮,陛下會怎么想?那些想要指摘太子的人又會怎么想?
解縉道:“張公子年紀還輕,有些事…還不懂…”
張安世道:“我只認一個理,東宮多了人手,餓殍有了口吃的,這又有什么不好?現在接了這些人來,對緩解蘇州和松江的災情也有莫大的好處,少了這么多張口,饑饉之人便少了。”
解縉見張安世講不通,便忙朝朱高熾行禮道:“太子殿下,此事萬萬不可啊,一旦陛下得知,必然龍顏震怒,此事關系重大,還請太子殿下三思。”
張安世忍不住惱怒地道:“腐儒之見!”
“住口!”這時候,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
眾人朝聲音的源頭看去,卻見太子妃張氏正寒著臉,牽著朱瞻基過來,后頭尾隨著一隊宮娥和宦官。
張氏恨鐵不成鋼地對張安世道:“安世,你怎么可以這樣對解學士說話。”
“阿姐……”
解縉忙是向張氏見禮。
張氏頷首,對解縉客客氣氣地道:“解學士辛苦了。舍弟魯莽,還請勿怪。”
張氏隨即冷著臉又對張安世道:“我聽說你招徠了不少女子來,人在何處?”
張安世悻悻然地道:“就在甕墻那邊。”
張氏便對朱高熾道:“殿下,不如先去看看。”
朱高熾嘆口氣:“好。”
一行人登上了東宮的高墻,沿著宮墻的過道,隨即便至承恩門的城門樓子,自這里俯瞰下去,便見外頭都是烏壓壓的人。
衣衫襤褸的人大多都是赤足,在這寒冷的天氣里,蓬頭垢面的人蜷縮著身子,怯弱地站著。
張氏凝視著這烏壓壓的人,紋絲不動。
解縉對太子和張氏道:“殿下、娘娘,這兒風大,還是趕緊走吧,這些人……臣會想辦法交應天府處置。”
張氏回眸,看一眼解縉:“解公打算交由應天府如何處置?”
“這……”
張氏朝張安世招招手。
張安世怕張氏擰他,不肯上前。
張氏便嬌斥道:“平時你倒是膽大包天,現在倒是知道怕了。”
被張氏牽著的朱瞻基奶聲奶氣地道:”母妃不要生氣,我會乖乖的。”
張安世一臉尷尬地笑了笑。
張氏沉吟道:“先讓人安頓他們,給她們都收拾一下。若是無病的,就讓她們入宮吧,讓李嬤嬤和周嬤嬤來辦這件事,再命鄧健料理她們的衣食,教大家不要懈怠,天氣這樣寒冷,她們撐不了多少時候。”
朱高熾不禁驚訝道:“啊……”
解縉驚了,忙道:“娘娘,您這是……”
張氏臉上沒有太多表情,卻是整個人顯得說不出的端莊,口里則道:“人沒飯吃,沒衣穿,會死的!”
“可是……”
張氏道:“我自知解公好意,若真惹來了什么流言蜚語,自有我來承擔,現在最緊要的是……多活一人便是一人。”
解縉顯然覺得張氏有些婦人之見:“陛下身邊有……”
“陛下身邊有人會借此非議太子嗎?”張氏說到這里,目光落在那些衣衫襤褸的人身上,眼中閃過憐憫,接著道:“可是解公沒有嘗過挨餓受凍的滋味吧,我也沒嘗過,我那兄弟也沒有嘗過。可我張家人……本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貴人家出身,卻也知道人間疾苦,曉得這樣的災年里,人活著多不容易。!”
“天底下有許多道理,若是講道理,我當然講不過解公,可我這婦道人家,只認一個理,姓朱的人家坐了天下,這百姓的生死榮辱就維系在皇帝身上,太子這做兒子的,我這做兒媳的,今日但凡教這里一個半個的人餓死在東宮面前,難道就不怕遭來上天的厭棄嗎?”
話說到這個份上,解縉只能看向朱高熾,希望朱高熾能說點什么。
朱高熾嘴顫了顫,最后道:“聽她的。”
解縉:“……”
張氏卻不再理解縉,朝著張安世溫和地道:“我這兄弟,混賬是混賬了一點,平日里盡干的不是人事,可今日這大是大非的事,卻是做的對。來了這么多人,東宮這邊若是養不活,那么今日開始,自本宮這兒以下,每人食兩頓,所有的用度減半,再實在不成,則另想辦法。”
她頓了頓,又道:“至于父皇母后那里……父母如何看待太子和本宮,這是父母的事,我無法改變父母的心意,可雷霆雨露,俱為君父之恩。做兒女的,能為父皇分憂,讓我大明江山之中少幾個饑饉的百姓,這便是天大的道理。”
張安世看著自家姐姐,眼眸里閃耀著光,不失時機地道:“阿姐說的好。”
解縉見狀,又看看朱高熾,朱高熾也定下神來,他揮揮手,斥開周遭的宮娥和宦官,低聲道:“愛妃所言甚是,解學士總是對本宮說爭儲、爭儲?可爭儲是為了什么?本宮去做藩王,難道會失富貴嗎?”
“本宮想要做太子,是因為本宮認為,本宮能以仁厚待天下,祖宗的江山不該讓人隨意糟踐,現在若是連這么多人的性命都枉顧,那么這儲君之位,占著還有什么意思?解學士所慮的,本宮也很擔憂,可事已至此,豈可推卸?”
解縉嘆口氣,道:“殿下的心意,臣已明白了。”
他所擔心的……是皇帝對太子的信任危機,一旦這個信任出現了裂縫,那么再要彌合,就比登天還難了。
東宮上下,已開始有了動作,鄧健親自帶著人,預備了吃食,出了承恩門,想辦法讓這些女子洗浴,吃飽之后,確認沒有疾病。
東宮里頭,幾個張氏身邊的親信嬤嬤則張羅著安置的事宜。
張安世見姐夫和姐姐沒功夫理自己,便牽著朱瞻基的手,到了小殿里對著炭爐取暖。
“瞻基啊瞻基,你真是個孝順的孩子,我一見你就曉得將來伱是舅舅的貼心小棉襖。”
朱瞻基托腮,想心事。
“過一些日子,我再訂一些織紗機來,現在咱們東宮人力充裕,不能坐吃山空,要擴大生產,阿舅不能隨時出入宮禁,這里頭的事,你要幫阿舅盯著,曉得不!這全天下,我誰也不信,只信得過你。”
朱瞻基坐在椅上,雙腿懸空吊著,晃啊晃,繼續托腮。
“咦,你這孩子咋不說話?”
朱瞻基這時才忍不住道:“阿舅上一次不是說,不許和你說話。”
張安世露出慈愛的笑容,摸摸他的頭,嗓音充滿了感情道:“阿舅疼你,怎么舍得不理你呢?你要謹記著幫阿舅盯著生產啊,知道了嗎?”
朱瞻基想了想道:“阿舅掉錢眼里啦。”
張安世拉著臉:“這是什么話,咱們助人為樂,可有一句話叫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你見一人要餓死了,丟給他食物,這叫施舍。可你若是給他一個在世間立足的機會,這才叫幫助。”
“好啦,你還不懂,等你以后長大了,自然明白阿舅的良苦用心,阿舅為了做善事,都要愁死了。”
朱瞻基張大了眼睛,一臉迷糊和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