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華殿內,卻又是另一番景象。
與宣德殿的沉悶不同,在這兒,人們個個洋溢著笑容,朱棣作為壽星,被人眾星捧月,人們爭先說著祝福的話。
漢王朱高煦道:“父皇壽比南山,萬歲萬歲,父皇文治武功,秦皇唐宗也不能相比。”
朱棣道:“朕登極不過兩年,就已功蓋海內了嗎?”
朱高熾道:“父皇赫赫武功,可比三皇。”
朱高熾說完這番話的時候,臉微微一紅。
朱棣道:“說謊都這樣不自在。”
伊王朱此時站了出來,他才十三歲,乃是太祖高皇帝最小的兒子,因為還未成年,所以并沒有就封,朱棣便賜他府邸在京城暫住。
此時,他也跟著道:“皇兄可比皇考。”
皇考就是太祖高皇帝朱元璋。
朱棣卻是眼珠子一瞪:“皇考若是在天有靈,非抽死你這不孝的小子不可。”
朱便嚅囁著不敢說話了。
駙馬趙輝乃是朱棣妹婿,他恭恭敬敬地道:“陛下千秋萬代,必開創……”
“行了,行了。”朱棣打斷他:“你們就都閉上嘴吧,讓朕好好喝酒,你們一開口,朕就臊的慌。”
朱高煦還不甘心,便趁機道:“父皇虛懷若谷,令兒臣欽佩之至。”
朱棣臉抽了抽,頭上的金絲翼善冠也不由得搖晃顫動起來。
他這時沒有制止這些近親皇族們各種吹捧了,只是默默地拿起了酒杯,冷不丁蹦出一句話道:“若那個小子在此,會說什么話呢?”
說罷又怒道:“那小子造謠是個好手。”
眾人不知是誰,面面相覷。
又喝了兩口酒,朱棣起身:“來人,朕要小解。”
說罷,搖搖晃晃的,宦官想攙扶他去恭房,他甩開,心里頗為不痛快,沉著臉道:“朕當初領兵打仗的時候,撒尿從不需人攙扶,都走遠一些,不要在朕面前晃蕩。”
宦官唯唯諾諾的,慌忙退下。
朱棣出了殿,繼續搖搖晃晃,過了長廊,也懶得去尋什么恭房,只走到了連接著宣德殿的墻角,朝那黑燈瞎火的地方一步步走過去。
他踱步上前的時候,卻發現這里竟有人。
黑暗中,一個少年正叉著腿,對著墻角,朱棣聽到了滋滋的聲音。
朱棣大怒,誰敢跑朕的家里頭隨地小便?
此時,他已有幾分醉意,搖搖晃晃地繼續上前,也到了一旁的墻角,撲哧撲哧地解下腰帶。
虎目一瞥,這身邊對著墻角,扭著屁股,滋滋的在墻角畫圈圈的家伙……有些眼熟啊!
“是你?”
竟是郭得甘。
朱棣一臉詫異。
張安世的頭有些昏沉,方才喝了些酒,膀胱發脹,一時尿急,便匆匆出了宣德殿,而后被冷風一吹,這才察覺到這宮里的酒水有些厲害了。
他尿急得厲害,慌不擇路,索性躲在這里尿了再說,反正黑乎乎的,就算被人看見,也不知是誰。
大不了說是張輔干的。
張安世看著這個意想不到的人,抖了抖,也不禁道:“竟是老兄?”
朱棣:“……”
張安世道:“鄭老兄是皇親?”
“你也是?”朱棣用奇怪的眼神看著張安世。
張安世倒是反應很快,甚至會心一笑,其實他一開始就覺得這老兄的身份不一般,就算是皇親也一點不奇怪。
這時……黑暗中的二人陷入了沉默,二人繼續各自撒尿。
而朱棣的心里,卻有無數的疑問。
這時……有人打開了話匣子,張安世道:“老兄,你這尿有些短啊,到了你這個年紀,一定要注意愛護自己。”
朱棣聽罷,打斷了思緒,心里一股無名業火。
于是……便聽朱棣呼喝一聲:“嘿……哈……”
氣沉丹田,腰腹之間,肌肉緊緊一崩。
滋滋滋……
一道激流滋滋噴射而出,如洪水開閘。
張安世低頭,大駭,一時默然。
朱棣風輕云淡地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年輕人不要不知天高地厚。”
張安世抖了抖,整理了衣冠:“走了啊。”
“唔……”朱棣鄙視地瞥他一眼。
卻見張安世一溜煙地跑了。
“呵……和朕斗!”朱棣得意地冷笑一聲。
不過……
朱棣忍不住心里又嘀咕。
朕還有姓郭的親戚?
不過一時也無頭緒,其實這也可以理解,皇家的親戚太多了,不說遠的,單說太祖高皇帝,生下的兒子就有二十六個,女兒十六人,更不必說其他亂七八糟的眷屬了。
不過朱棣的心情好上了不少,龍行虎步地回到了文華殿。
文華殿里,皇子和親王以及駙馬們卻各懷心事。
漢王朱高煦有些不耐煩了,他朝駙馬王寧都使了個眼色。
王寧乃是朱元璋第六個女兒的丈夫,朱棣靖難的時候,他將南京城的軍事機密泄露給了朱棣。
因此,在靖難之役中立下大功,他既是功臣,又是朱棣的妹婿,很受朱棣的信任。
王寧如今算是位高權重,不過他不是一個閑得住的人,因為和朱高煦關系十分好,被人認為是漢王的死黨。
王寧似乎得到了朱高煦的暗示,二人會心一笑,隨即各自錯開目光。
年少的伊王朱這時冷不丁地道:“漢王與姐夫在笑什么。”
這一句破天荒的話,讓朱高煦頓時惱羞成怒,道:“去去去,一邊去。”
朱雖然是朱高煦的叔叔,卻很害怕朱高煦,連忙躲閃到太子朱高熾的身后。
此時,朱棣已搖搖晃晃的回來了,一臉不悅的樣子道:“又在吵嚷嚷什么?”
“陛下……”王寧這時道:“臣有事要奏。”
朱棣對王寧還是很客氣的,剛剛靖難的時候,王寧就冒著風險給他通報軍事情報,而且又是他的妹婿,以往關系就不一般。
朱棣隨和地道:“有什么話,但說無妨。”
“臣要彈劾張安世。”
此言一出,文華殿里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朱高熾臉色微微一沉,有些驚慌。
朱棣落座,抿了抿唇道:“今日乃是朕的壽宴……”
“正因為是壽宴,所以臣吃了一些水酒,有些話才不吐不快。”王寧道。
朱棣臉色緩和了一些,道:“說罷,這張安世怎么了?”
“張安世不學無術,在京城之中,是出了名的草包,他還經常打著皇親的名義招搖過市……陛下,臣也是皇親,有些話……憋在這里,實在無法忍受。陛下可知道……坊間是怎么議論張安世的嗎?”
朱棣的臉色拉了下來:“如何議論?”
王寧道:“百姓們都說,永樂朝的皇親,不如建文朝遠甚。”
此言一出。
朱高熾的臉色已是慘然,他連忙搖搖晃晃地起身,拜下道:“父皇,兒臣罪該萬死!”
朱高煦則站在一側,一言不發,仿佛什么事都沒有發生。
這個節骨眼,突然參劾張安世,殺傷力實在巨大。
一方面,王寧沒有尋出具體的罪證,因為一旦有具體的罪證,那么皇帝必定會派人核實,東宮也肯定不是省油的燈,太子黨也一定會竭盡全力干預這件事。
那么就干脆從皇帝的軟肋下手,皇帝奪了侄子的大位,對朱棣而言,這本身就是很不光彩的事,所以極為看重天下百姓對于自己的評價。
現在王寧說百姓說永樂朝的皇親不如建文朝的皇親,這豈不是說,他這永樂皇帝,不如他那丟了江山的侄子?
這對于朱棣而言,是絕不可接受的。
朱棣深吸一口氣,看了看王寧,又看看跪伏在地瑟瑟發抖的太子。
想了想,他壓抑住了滿腔的怒火,只是語氣卻是極冰冷的道:“是這樣嗎?”
”是。”王寧道。
朱棣道:“朕知道了。”
王寧心里已經有了把握,他知道,陛下這是在刻意的壓制怒火。可陛下的性子,這怒火便如火山,遲早要爆發出來的。
只是接下來,氣氛卻一下子清冷起來。
許多人連馬屁都沒心思拍了,幾乎所有人都戰戰兢兢。
朱棣默默地喝了兩杯酒,才對著身后的宦官亦失哈道:“召大家來給朕祝壽吧。”
亦失哈感受到了朱棣的心情跌落到了谷底,忙不迭地頷首:“奴婢遵旨。”
他匆匆至文樓,召集其他的皇親來文華殿見駕。
文樓這邊,數十個皇親,一個個整裝待發,張安世位列其中,不過他最年輕,只能排在最尾。
眾人一個個魚貫而入進殿,隨即朝朱棣行禮道:“臣等恭賀陛下,陛下千秋萬代。”
朱棣沒有去看這些皇親,而諸皇親們也一個個垂著頭,似乎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
張安世的心噗通噗通的跳,很想抬頭看一眼朱棣長啥樣子,于是眼睛很努力地朝上去抬,隱隱約約的……似乎眼前的視線變得清晰。
只是在下一刻,他竟呆住了,一時連禮節都忘了,瞠目結舌地看著遠處那個眾星捧月的人。
綽綽的上百盞燈影之下。
那眾星捧月一般高坐的人,似乎化成灰張安世都認識。
臥槽……是他?
張安世已是身軀僵直,背脊發涼起來。
此時他腦海竟開始有些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