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了頓,張安世收起那點遲疑,擺出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立即道:“陛下,他們非要去學怎么造機槍,臣當然滿足他們的愿望了,怎么現在,他們的家眷反倒怪起了臣來?”
朱棣道:“那為何不通報家眷?”
張安世臉一板,嚴肅的樣子:“這……不能說。”
朱棣一臉古怪:“怎么就不能說?現在人都找不見,他們的父母妻兒,得多著急!這可是無故失蹤,他們不會去棲霞找你,他們急了,會來找朕要人。”
張安世道:“事涉軍事機密,臣當然不能說,陛下……臣對外,可沒有說過,臣在棲霞有一個專門研究兵器的所在,臣若是說了,教人知道,若是有人突襲怎么辦?只有千日做賊,臣可沒聽說過有千日防賊的。”
這話的確在理!
朱棣聽罷,倒也嚴肅起來,頜首:“原來如此,你為何不早說,倒將朕也蒙蔽了55。”
“陛下沒有問啊。”
朱棣怒道.“你根本不知道此事,又怎么問?”
張安世尷尬地道.“臣……臣……”
“好了,好了。”朱棣道:“不管怎么說,都已經過去了這么多日子,快將他們放回家去吧,別讓他們的家人擔心了。”
“啊……這……”張安世有心虛起來。
“又怎么了?”朱棣看張安世臉色有點不對,便道:“不會又出了什么事吧?”
張安世只好硬著頭皮道:“陛下,不能放。”
朱棣皺眉道:“不能放?為何不能放?這些家伙……”
一想到這些家伙,尤其是徐景昌,朱棣似乎察覺到了什么,怒道.“徐景昌是不是又惹什么事了?”
“這倒沒有。”張安世道:“陛下,不是說了嘛,事涉軍事機密,那研究作坊里,有許多項目都在推進,其中有不少,關系重大,所有牽涉此事的巧匠,都是隱姓埋名,為的就是防備消息泄露,或者是走漏了技術資料。”
“陛下……那機槍只是其中一個項目,與機槍同等級的項目有七八個,比機槍更重要的項目也有三個,臣為了保密,不但外圍建立了大量的崗哨,而且還建了三道高墻,—切牽涉此事之人,都要確保萬無一失,就是害怕……事先被人偵知。陛下,這許多的技術資料,還有制造的工序,甚至是煉金的配方,一旦流落出去,可不是鬧著玩的,陛下也不想將來在戰場上韃子突然拿著機槍對著我明軍掃射吧。”
朱棣·“.”
張安世見朱棣不言,便也不做聲了。
朱棣深吸一口氣,道:“你的意思莫非是……他們一輩子呆那兒?”
“也不必呆一輩子。”張安世道:“研究的起步階段,是一定要保密的,等到許多研究計劃大成,甚至有了成品,那么就可能會有新的計劃,進入下—步的研究,這成品出來,開始生產和裝配,等到我大明在這方面已經一騎絕塵,那么也就沒有什么好隱瞞的了。”
朱棣松了口氣,于是道:“嚇朕一跳,那是要多久才能放他們出來?”
張安世想了想道·“慢則三五年,快則一年。”
朱棣·“.”
張安世道·“陛下……陛下……”
朱棣道:“那朕要如何給他們的家人交代?這人總不能憑空消失不見吧?”
張安世苦笑道:“陛下,這不怪臣啊,臣對他們說不要不要啊,他們卻非要去不可,這是他們自己要求的,臣沒攔住。”
朱棣·“.”
張安世擺出一副十分為難的樣子,最后道:“算了。那就算是臣的錯,要不,臣還是將他們放出來吧。”
“放出來個鳥。”朱棣反倒怒了,道:“死也要死在里頭,這是社稷之本。”
“啊……”張安世撓撓頭.“那可怎么交代?”
朱棣道:“朕會告訴他們的家人,朕交代了他們一件機密大事,教他們去干了。”
張安世道·“就怕他們不信。”
朱棣冷哼一聲道·“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
“陛下圣明。”
朱棣又道.“這些人,可要看緊了,尤其是徐景昌,這家伙最是調皮,或許這家伙會逃出來。”
張安世很認真地道:“陛下,你放心吧!且不說那里三步一崗,五步—哨,墻高三丈,這高墻上,還澆了玻璃渣,他們跑不了的,就算挖洞……也挖不出去,臣特地選址在山石上呢。”
朱棣頓時顯出放心的樣子,頜首道.“嗯……你是細心的。”
朱棣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道:“太平府現在如何了?”
張安世一臉遲疑地道·“不甚好。”
朱棣挑了挑眉:“嗯?”
張安世可不傻,多叫屈有好處,說不定陛下心軟,突然又給點什么甜頭。
“人力緊張,而且流民也很多,新招的一批文吏和武吏業務也還不熟悉,還有……還有……住房問題也很突出,窮困的百姓不少……”張安世連珠炮似的說出了許多的問題。
這些問題,確實是眼下太平府的主要矛盾。
這是一個完全空白的社會實驗,每解決了一個舊的問題,就不免有新的問題出現,發展解決了一部分問題,可發展也制造了新的問題。
這和其他州府是不一樣的,其他州府,只要靠著三板斧,但凡你勤快一些,就能解決掉問題。
可在太平府,所有人都沒有經驗,每一次遇到的也都是全新的問題,誰都找不到解決問題的最終答案,只能靠一點點地摸索出來。
朱棣聽罷,皺眉起來:“沒想到你那也有流民問題。那寧國府此前也有流民問題,據說現在倒是解決了,不少人在吹噓蹇卿呢。”
張安世笑了笑道·“蹇公畢竟是吏部尚書,是三朝老臣了,臣怎么可以和他相比呢?”
朱棣道:“你也不必謙虛,你在太平府的情況,朕也是略知一二的。辦得很好,將來還要努力。”
張安世道.“是,臣一定竭盡全力。”
張安世并沒有留太久,朱棣這次特意召見他,主要就是問徐景昌那幾個家伙的行蹤問題,既然這事已經有了結論,張安世便也沒有過多逗留。
告辭出宮,他又立馬回到了棲霞。
卻見街街面上多了許多校尉,他露出不悅之色,將陳禮召來.“怎么這么多校尉出現在街面上?”
陳禮擦了擦汗,才道:“一伙鎮江的流民和一伙鳳陽府的流民打起來了,人太多,巡捕壓制不住,卑下帶人去幫襯了—下。”
張安世惱怒地道·“入他娘,打什么打,真是豈有此理!剛剛陛下還夸我辦事穩妥,太平府治得好,轉過頭,你們就惹出事來!”
陳禮帶著幾分委屈道:“主要是流民太多了南直隸各府的流民,都往這邊來,大家的習俗不同,口音也不同,稍有摩擦,便各自去尋同鄉幫襯,—出來就是一窩,密密麻麻的,連卑下都覺得嚇人。”
聽到緣由,張安世的臉色稍稍緩和下來,便道·“巡檢司的巡捕,看來要增加一些規模了。除此之外,要嚴懲鬧事的。當然……還得想辦法在各地,讓各縣牽頭,辦一些安置所。許多人來了咱們太平府,對這里陌生,也不知該怎么落腳,而那些想要招徠人力的,也缺人力,又不知該去哪里招募人。這牙行的緊要性,便凸顯了出來。”
陳禮道:“公爺就別提這些牙行了。許多牙行,都奸猾得很,他們一面向作坊的雇主收—筆銀子,轉過頭,又去煳弄那些流民,說是介紹他們去干活,還要教他們簽賣身契,說要從薪俸里扣下一部分來抵介紹的錢。他們兩頭吃,等雇工們事后察覺,鬧將起來,這牙行便仗著他們人生地不熟,又去欺人。”
張安世勃然大怒,怒道:“入他娘,看來該管—管了!”
“公爺一句話,卑下這便去處置。”
張安世卻是搖搖頭:“錦衣衛干好自己的事,這樣的事是巡捕管的,你們不便插手,大家各司其職才好。不過官府卻需拿出一個辦法來,得籌措一個勞務廳,專門斡旋此等事,對不符合規范的牙行,直接關閉,免得引起爭端。”
還沒歇歌一下子,張安世只深吸一口氣,便馬不停蹄的,又去找高少尹和李照磨商皇。
轉眼過了年關。
一到年關,就是宮廷御釀最暢銷的時候,許多府邸里,酒水堆積如山,偏偏張安世沒人來送禮,有也是一些門生故吏們來拜訪一下的。
大家都知道張家有錢,可謂是富可敵國,他們那點禮,拿不出手。
張安世難得清閑下來,抱著自己的孩子張長生逗弄了老半天,眼眸里也顯露著為人父的溫情。
徐靜怡的肚子又漸漸的大了。
不過徐靜怡提及到了自己的堂弟徐景昌的時候,不禁很是憂愁:“也不知身負什么皇命,大過年的也不見人,定國公府冷清得不得了,父親也對此很擔心。”
張安世看著自家夫人皺起的眉頭,這才將張長生擱在床榻上,讓他自己坐著。
張長生張大著眼睛,一臉懵逼,口里發出啊啊的聲音,身子包得似粽子似的,似乎并不想坐,于是身子直接后傾,而后便倒在了枕上,然后撇開腿,調整了一下睡姿,便伸出舌來,舔食著自己的嘴唇。
張安世看了看兒子自娛自樂的樣子,忍不住勾起一絲笑意。
可還是硬逼著自己將目光移開,看著一臉憂心的夫人道:“是啊,真可憐,大過年的,正是闔家團圓的時候呢。不過他也是大人了,他會管好自己的。倒是你,現在身子重,別思慮太多!”
徐靜怡看著自家夫君對自己關切的樣子,皺起的秀眉便漸漸放松了一些,微微笑道.“哎,也罷,他是定國公,辦皇差是應該的。”
只是她還是略略有些擔心∶“我聽有人說……他們]……他們出事了。”
“出事?”張安世一愣:“出了什么事?”
“說是死了,只是陛下害怕他們的家人悲傷……”
“不會吧,我覺得陛下不是這樣的人。”張安世道。
徐靜怡道.“這可吃不準,夫君你想想看,什么差事,以至于連一點音信都沒有?陛下那邊,也語焉不詳,夫君……我那叔叔當初被殺,已是可憐了,若是現在……再……哎……”
張安世便連忙安慰道:“徐景昌的面相,一看就是王八相,屬王八的,一般沒這么容易死,你就不要多心了。你現在懷著身孕,切切不可傷心,我敢保證,多則三五年,少則一兩年,他肯定能回來的。”
徐靜怡吁了口氣,努力使自己不去想這些,手輕輕地捧著自己的肚子,道:“也只能往好里去想了。”
這時,張長生似乎舔舐嘴唇有些厭了,便開始唧唧哼哼起來。
張安世只好將他重新抱起,見這小臉似乎帶著怨憤,一副不滿之色,張安世一時童心作祟,便故意瞪大了眼睛道.“兒子,你看誰?”
張長生眼珠子也瞪著張安世,似乎嚇了一跳,扁著嘴,想哭,卻又不敢哭出來,似覺得張安世兇相使自己不安,便連忙乖乖地將腦袋貼在張安世的胸前,蹭一蹭,以示親昵。
徐靜怡倒是心疼了,忙道:“你別兇他,他膽兒小。”
張安世倒是笑著道:“看來這個不用驗,必是我親生的。”
“怎能不是你親生的……”徐靜怡嗔怒。
“我開個玩笑而已。”張安世輕輕地摸一摸張長生的頭,才道:“見他這樣膽小,我也就放心了,這孩子將來能活一百歲。”
時間悄然而過,到了開春,鄧健那邊傳來了消息,大量的種子已可以推廣了。
不只如此,還帶來了一個好消息。
張安世匆匆趕到了農莊。
這莊子規模已大了不少,足足上千頃土地,田連阡陌,且莊戶也是極多,足足幾個村落。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一個犯官眷屬的村落。
這些犯罪之人的兄弟和子女們,起初送去了詔獄,朝夕不保,那地方……在他們眼里便如閻王殿似的。
可哪里知道,卻都被送到了這兒來。
他們膽戰心驚地在此安頓下來,后來漸漸發現,沒有人拷問他們,也沒有人侮辱女眷,甚至……連看管的護衛也極少,只是讓他們聽從鄧侯的安排,自己找食,無論是紡織也好,還是耕種也罷,養活自己便是。
當初若是直接將這些人送來,他們必定是抱怨的,可若是先去了一趟詔試,卻又送來,他們的心里卻只剩下感激了。
此時此刻,—切的驕傲都已破碎,能茍且偷生,已是萬幸之事。
所以他們也開始漸漸地適應,挑糞、插秧、收割,觀察每一塊田的情況,甚至因為他們絕大多數人都讀過書,有不少見識,鄧健甚至讓他們專門負責記錄各處試驗田的數據。
張安世到的時候,跟隨在鄧健身后的一個年輕人,張安世看著面熟。
鄧健顯得很高興,又見張安世多看了那年輕人一眼,便道.“他叫蹇英,你猜他是誰的兒子?”
張安世道.“不會是蹇義吧?”
鄧健便笑道:“我家安世就是聰明。”
“對呀。”張安世苦笑道·“我真是—個大聰明。”
蹇英去給二人斟茶遞水。
等他出了大堂,張安世低聲道:“此人可靠嗎?不會……不會心懷不忿吧?”
鄧健搖頭.“他能活下來,沒有得到羞辱,已是很知足了。難道安世不知道,犯官的子女,會受到什么樣的對待?他的妻子,還有他的兩個妹妹,都很好,他很感激。”
張安世悻悻然地道:“這便好,這便好,此人……在這里如何?”
“起初不習慣,有不少人都還有一些傲氣,不過漸漸也就適應了,也愿意埋頭苦干,這個蹇英,從前連穿衣都要人幫襯的,現在自己能下地,而且……學得很快,現在幾處重要的試驗田,也都交給他來打理。他做事還算細心,人也聰明。”
鄧健說著,顯得很得意的樣子:“我也沒想到,讀書人耕地,這樣好用!許多事,點撥他們一次,他們就懂了。而且自己也能琢磨出一些技巧,許多的數據,都是他們記錄的,用肥多少,每日長勢如何,還有蟲害的情況。”
張安世也忍不住感慨道:“是啊,人讀書還是有用的,但是不能抱著一門無用的學問往死里學,可讀過書的人,容易掌握學習的方法,這種方法用在其他地方,也可融會貫通。”
鄧健道:“所以我現在清閑多了,許多事,故意讓他們去干,就是為了讓他們都歷練歷練。耕地的學問,但凡是讀過書的人,有幾個肯去關心呢?我怕有一日我死了,積累下來的這些東西,也就沒了。所以我現在主要是在蹇英的幫助之下,修—本農書,說一些平日里耕種的心得,希望這些東西,能對百姓們有點幫助。”
說著,他幽幽地道:“哎,我上輩子伺候了半輩子的人,下半輩子,將要伺候半輩子的莊稼,無論伺候什么,總是希望能干好。”
“修農書?”張安世喜滋滋地道:“好好好,這是好事!”
“這是蹇英的提議。”鄧健道:“他是犯官之后,陛下的旨意明明白白,不得赦免。他這輩子,怕是要和我一道在此為伴了。其他的官眷,也有不少精明能干的,咱們這農莊,效益尚可,我打算在此,修一些宅子,我這殘廢身子,還有蹇英他們,后半生倒不指望享什么福了。可女眷們在茅屋里,終有許多不便。她們的父兄是犯了罪,可罪不該到他們身上。”
鄧健是好心腸,張安世默然無語,從個人感情上,他也認同鄧健的話。
只是有時,卻又覺得未免婦人之仁。
不過對張安世而言,只要鄧健高興就好。
于是他道.“那你早和我說,我叫一個建筑隊來,銀子我出。”
“不必啦。”鄧健搖頭道:“得讓咱們自己從地里刨出來的錢糧去營建才踏實。當初送他們來,也是教他們自食其力,這個規矩不能改,改了可能有的人心思就不一樣了。他們這輩子,都仰仗著家里,仰仗著父兄的權勢,富貴了這么多年。以后啊,可不能再如此了。”
張安世道.“鄧公……不……鄧……”
張安世一時不知該怎么稱呼鄧健才好,看著鄧健,眼角已有皺紋,其實他還算年輕,可能是經歷過大風大浪,又面朝過黃土背朝過天的緣故,鬢角已有些斑白。
張安世最后道:“我叫你鄧叔吧。”
鄧健忙受寵若驚地道:“使不得,使不得。”
張安世卻是一臉不容拒絕地道:“沒什么使的使不得的。好啦,鄧叔,我們說正經事,到底有什么喜事?”
“有兩件。”
能被張安世叫叔,鄧健心里滿是暖意,此時樂呵呵地道:“土豆的種子,如今又經精挑細選,開始分發各縣的農戶耕種,已經足夠了。還有,就是當初帶回來的另一種種子,如今也已成熟。”
張安世不禁詫異道:“這開春……成熟……”
鄧健笑著道:“走,看看去吧。”
張安世滿是好奇,等著鄧健出了堂,那蹇英也跟了去。
張安世故意駐足,看了蹇英一眼:“怎么樣,在此可還習慣?”
“已經習慣了,只是……”
他頓了頓。
張安世凝視著他道:“說。”
蹇英道:“不知家父的消息,終究……心中不踏實。”
“你父親過得比你自在。”
“這就好。”蹇英笑了笑。
張安世道.“在這里好好做人,要腳踏實地。”
“是。”蹇英點頭。
當下,蹇英領著鄧健和張安世至一處試驗田。
遠遠看去,張安世全明白了。
遠處,是一個玻璃房子。
越是靠近,張安世已能感覺到在這還帶著幾分寒意的春日里,多了幾分燥熱。
這是有人燒了地龍。
地里似乎都冒著絲絲的熱氣。
而那玻璃房里,卻是在翠綠之中,若隱若現地顯出了一片片的金黃。
張安世眼前不禁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