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濟聽罷,深深地看了朱椿一眼道:“是。”
朱椿說罷,神色冷峻。
卻也沒有再多說什么,只揮揮手,讓這周濟下去。
房間里,又恢復了安靜。
而此時的紫禁城之中,卻又是另一番模樣。
各部尚書、侍郎紛紛云集。
楊溥奉旨入宮。
他帶來了關于鐵路的建設和運營的資料。
諸多大臣們眼神里都帶著復雜,尤其是聽聞到右都督府的稅賦,竟是已達到紋銀千萬兩的時候,這心情只怕更加不同。
差距實在太大了,或者說,右都督府和天下各省的差距,已經到了人和螻蟻之間的區別,這種幾乎碾壓式的差距之下,即便是巧舌如黃,有三寸不爛之舌之人,也沒辦法挽回。
楊溥則明顯感覺到,這些曾和他一樣的朝中諸公們,正用一種復雜的眼神看著他。
有的人固然是不屑于顧,似乎在說,他楊溥不過是投靠了張安世的幸佞之臣。
也有人的眼神里竟隱隱夾雜著幾分羨慕,人生的際遇,畢竟很多時候,區區數十載寒暑之中,可能只有一兩次改變命運的機會,可至少在現在,楊溥抓住了,他以大功臣的身份,出現在了皇帝的面前。
當然,這其中也隱藏著一些人,投以楊溥鼓勵的神色。
結果已經揭曉,右都督府的政績已經到了根本讓人無從抹殺的地步。
那么……必定會有某些人對此產生濃厚的興趣。
畢竟人和人之間,終有區別。
同樣是讀四書五經,有的人只從四書五經之中吸取到了固步自封,畢竟嚴格遵守四書五經之中的規范去做,否則任何人敢于對此產生偏離,都屬離經叛道,必將人人得而誅之的結論。
可有人所汲取到的,卻是家國天下,為了達到圣人所謂天下人安居樂業的目的,讀書人應該積極求取功名,建功立業的養分。
楊溥當著君臣們的面,開始細細地講解,鐵路如何修建,每公里的造價幾何,除此之外,不同的地形和地質,又有什么區別,如何規避掉不利的地形,還有大量匠人和勞力的管理。
當然,還有就是工程造價的問題。
楊溥著重講的,便是這個。
實際上,雖然此前,有許多人有治河之類的管理經驗,可這些經驗到了鐵路上,就明顯有些不夠用了。
治河征發的是徭役,服徭役的百姓,幾乎可以不付給薪俸,甚至黑心一些,讓他們自帶干糧也可。所需采買的東西不多,絕大多數的材料都是就地取材,需要石頭就讓人去開山取石便好。
可鐵路涉及到的,卻是方方面面的問題,大量的匠人和勞力都要給錢,工程的進度需要掌握。如若不然,就可能產生空耗。
采買的各種機械工具還有路軌以及枕木都要提前下訂,要確保每一個工程段不會因為材料和工具的問題而產生工程上的延誤。
楊溥之所以著重的提及這些,乃是因為他管理鐵路司的時候,就曾出過許多的差錯,最后不知花費了多少的代價,才慢慢地開始摸索和總結出了一套管理的方法。
這里頭的教訓,可都是銀子,而且是大把大把的銀子。
“陛下,除了鐵路的修建,其中更難的,反而是鐵路的管理,如何確保車能準時入站,確保發車之前可以做到檢修,又確保貨物上車不會耽誤發車的時間,這里頭可謂是環環相扣,任何一個環節出現問題,就可能出現大面積的延誤。”
“因此,鐵路司這邊,招募的檢修匠人、車站的站員,還有火車上的諸多人員,都必須確保萬無一失,一旦出了事,就不是小事,正因如此,管理車站,乃是重中之重,便是臣也覺得力不從心,非要請擅長此道之人代為參謀不可。”
此言一出,雖有人還懷著自己的心思。
可是這話,令這廟堂中的許多人卻是好像一下子回過味來,他們聽明白了。
朱棣面上帶著意味深長之色。
楊榮則下意識地看看楊溥,又看看一旁的張安世。
夏原吉神色微微一變,更有人露出了怒容。
胡廣感受到了一絲不一樣的氣氛,卻沒有聽出這楊溥的玄機,卻見眾人個個色變。
于是他下意識地道:“楊學士,此話怎么講?”
楊溥道:“便是管理鐵路的官吏,非專長于此不可,可能主官可以不必,但是下頭左官和諸吏,卻必須能獨當一面。”
這話說出來,胡廣算是回過味來了,他欲再張口,卻又自覺冒失,終究還是又沉默下來。
這話的意思就是……科舉出身的官員,已經不能勝任如此繁雜的事務,恰恰相反的是,只有引入某些所謂‘專長’之人為官,才可進行管理。
而這……顯然直接悖逆了整個科舉取士的紅線。
因為是人都明白,之所以現在大家雖都敢怒不敢言,是因為新政只局限在直隸區域,在張安世的治下,他要提拔文吏為官,大家雖是覺得不痛快,可忍了也就忍了。
可問題在于,鐵路的威力已經顯現,而陛下顯然也已對鐵路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將來極有可能,各省都要開始修建鐵路。
這可是數百甚上千萬兩銀子的玩意!
就如運河一般,歷朝歷代,朝廷都要任命運河的官吏進行管理,無論這個官職是河道總督,轉運使,還是都水監,反正將來,此等關系重大的鐵路,必然也如河道一般,要設立衙門,部署大量的官吏。
何況不出意外的話,這些官職,一定是肥缺!
畢竟涉及到的利益實在太大了,莫說鐵路,歷朝歷代,但凡涉及到了河道轉運事務的管理,哪一個不是肥的流油?
可問題是,楊溥卻是要求,以專長者進行管理。
這也意味著,科舉出身的官員,竟不能進入鐵路司還有各處的車站。
直隸可以如此,難道天下各省,也不可如此嗎?
一旦開了這個先河,那大家還考什么科舉?做什么進士
朱棣先是掃視了眾人一眼,接著微微一笑道:“是嗎?楊學士是這樣認為?”
“正是。”楊溥眼中帶著堅定的目光,道:“這里頭的干系太大,容不得分毫的差錯,一旦有失,則損失無窮盡,若非專人,這牽涉到方方面面的事,是無法處置的。”
朱棣頷首:“亦失哈,記下楊學士的這番話,將來……朕要以此參考。”
“陛下。”
就在此時,禮部尚書劉觀站了出來,他憂心忡忡地道:“若以閑雜人等,任為如此要職,此等人未讀四書五經,心中未存仁義廉恥之心,一旦為禍,必為我大明腹心之患啊。”
“不若如此,照舊以進士和舉人為官,而這所謂的專才則為吏,以讀孔孟之道出身的官員駕馭這些專吏,才可確保萬無一失。”
劉觀是接替了此前倒臺的呂震任的禮部尚書,他的人生閱歷倒是頗為豐富,乃是洪武十八年的進士,因為不被看重,所以才擔任了區區的太谷縣丞。
可是洪武年間是個神奇的時代,太祖高皇帝興起幾次大獄之后,朝中的大臣,幾乎一網打盡。從胡惟庸桉開始,此后又有空印桉、南北榜桉。
幾次清洗下來,這劉觀從縣里的小小縣丞,一下子成了香餑餑,以至于他似竄天猴一般的平步青云,只短短十二年間,就從地方上一個區區的從七品的縣丞,搖身變成了正四品的左僉都御史。
結果到了太祖高皇帝的晚年,他因為貪讀犯事,因此便被罷黜為嘉興知府。
原本以為劉觀這輩子又到頭了,結果他神奇地發現,京里又發生了大事,燕王朱棣靖難成功,建文皇帝垮臺,此前建文帝的黨羽被一網打盡。
朝中一下子多了許多的官職,而朱棣登基為了收買人心,讓人一查,嘉興不是還有一個從前的左僉都御史嗎?資歷足夠,最重要的是,因為劉觀被罷黜的原因,所以沒有和建文皇帝胡攪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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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犯了一些貪瀆的過失,可忠誠上沒有問題,于是立即召回京城,不但官復原職,而且還從左僉都御史,很快升任了左都御史。
左僉都御史和左都御史雖然一字之差,實際上卻是天壤之別,于是這劉觀又稀里湖涂地完成了人生官場生涯里的一次大跨步。
更神奇的是,劉觀擔任左都御史之后,因為各種不著調,可謂是人人憎厭。
吏部尚書蹇義討厭他,當時的左都御史陳瑛也厭惡他,此前的禮部尚書呂震雖也不是好人,卻也覺得這種人他……神經病。
甚至連張安世的姐夫,一向與人為善的太子殿下朱高熾,也看不慣他的為人,甚至還當場訓斥過他。
再加上劉觀又犯了罪,于是乎,又被罷黜。
可就在這個時候,神奇的事又發生了,呂震倒臺,陳瑛也倒臺了,就連蹇義也因為寧國府的事情自殺。
朝中一下子多出了這么大的高位,而天下有資歷者,就只有這么多,且這些人,不是蹇義的門生故吏,就是呂震或者是陳瑛的黨羽。
這滿朝文武,數來數去,能接任禮部尚書的,竟是一個都沒有。
最終,朱棣又想起了這個罷黜的劉觀。
不管怎么說,這人資歷是夠的,最重要的是……他和蹇義、陳瑛、呂震等人都無瓜葛,不就是一點小錯嘛,于是乎,劉觀又完成了人生中的大逆轉,直接從罪官,非但官復原職,而且又從左副都御史很快就提拔成了禮部尚書。
當然,劉觀雖然貪財、好色,而且吃相難看,可這個時候,他卻急了。
聽了楊溥的介紹,這鐵路的油水實在太大了,這若是讓什么專長之人去建設和管理,那還了得?
于是乎他再也澹定不下去,立即義正言辭地跳了出來。
眾人聽了劉觀的話,還沒有反應,楊溥便先笑吟吟地回應道:“劉公,此言差矣,這天下,讀了孔孟之道的讀書人,也不曾見人人都有仁義廉恥之心,何以未讀四書五經就一定鮮廉寡恥呢?”
這話可謂是綿里藏針!
而劉觀聽了,卻面不改色。一個人道德可以低下,但是自我認知上卻決不能認為自己無恥。
于是劉觀道:“這是涉及到國本的大事,豈可如此的兒戲呢?楊學士未免太輕浮了。”
劉觀可不是好惹的,他招惹的人多了,可又如何呢?
招惹了誰,最后他不都升官了嗎?何況你楊溥算個什么東西,我堂堂尚書,你雖為太子心腹,可品級卻比我劉觀差得遠呢,現在不還是沒有輪到你們說的算的時候嗎?
楊溥輕輕皺眉,看向楊榮等人道:“諸公也是這樣想嗎?”
這滿朝的公卿,自是個個不言。
雖說站在這里的大臣們,許多都是不喜劉觀的,可誰敢這個時候,給科舉取仕的進士們來一個釜底抽薪啊,要知道,大家可都是進士出身,這不是自斷生路?
劉觀自然也是明白這點,于是得意地道:“楊學士,你還年輕,行事要穩重,治大國如烹小鮮……”
張安世在旁,卻是笑了起來。
劉觀雖對楊溥一副倚老賣老的樣子,可見張安世忍俊不禁,卻不敢等閑視之。
他可是很清楚,張安世這家伙可比楊溥難對付得多了。
當下,他便笑吟吟地看著張安世道:“威國公莫非有什么高見嗎?”
張安世澹定地道:“我就一個區區外戚,哪里有什么高見,你是禮部尚書,身居要職,而且還讀過四書五經,一定比我懂得多。依我看,這事還是陛下定奪為好。”
朱棣頷首,他輕輕地皺著眉頭,沉吟著道:“修建鐵路,現在而言乃有百利,此事……若是各省想要修建,朕無不應允。至于如何修建和管理,卻還是教各省以右都督府鐵路司來參考為好。先修一修看看……”
劉觀聽罷,臉上立即浮出了喜色,第一個站出來附和道:“陛下明鑒啊。”
眾人卻只覺得陛下說得云里霧里,似乎還未表態決心,有人似乎領悟了朱棣的心思,卻有人一臉狐疑。
不管怎樣,此時大家都很一致的沒有異議,紛紛道:“陛下圣明。”
今天的議事也差不多就到尾聲了,朱棣也顯出了幾分倦意,眾臣退下。
張安世今兒沒有單獨留下來,也隨著人流,告退而出。
“都督,都督……”
張安世出了大殿,在前頭走著,聽到叫喚,駐足,卻見楊溥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
張安世笑著道:“楊學士方才真是大出風頭,我看,不久之后就有恩旨來了,一定要升你的官。”
楊溥卻是臉色鐵青,一副怒氣沖沖的樣子:“張都督方才為何不與那劉觀據理力爭?鐵路的事,花費巨大,動用的民力之多,不亞于是修黃河,若是不謹慎,是要出大亂子的。”
看楊溥氣呼呼的樣子,張安世卻是很從容地點頭道:“我知道啊。”
楊溥看著張安世的樣子,眉頭皺得更深了,道:“都督既知,就決不能模棱兩可,否則這鐵路不如不修。”
張安世道:“楊學士是聰明人,既然是聰明人,難道沒有想過,為何陛下對此,也沒有堅決的態度嗎?”
楊溥沒有多想就道:“這自然是因為,涉及到了各省,若是陛下徹底采用下官的方案,各省必然對鐵路不甚用心,甚至可能,會有人暗中阻撓。他們是山高皇帝遠,即便陛下也未必能時刻監視,怕有人成心使壞,所以……”
“這就對了!”張安世深以為然地點頭道:“否則以陛下的性子,只怕早已暴跳如雷,那劉觀哪里還敢多嘴?”
楊溥道:“可是……”
張安世道:“可是什么?可是你擔心……這些人會鬧出亂子?哎,我們在直隸的新政,何其不易啊。可你有沒有想過,這新政的推行,哪里有這樣的容易?歷朝歷代的變法,你又何曾聽說過有不流血的?”
“所以啊,與其這個時候據理力爭,倒不如……就拭目以待,看看他們怎么折騰,我張安世敢說,無論是誰,要修什么鐵路,他都修不成。不但修不成,且還會惹下天大的禍端來,你不給他們機會折騰一下,他們就會覺得自己很有本事,到時反而對推行新政和鐵路不易。”
頓了頓,他最后輕聲道:“與其如此,那就讓他們自取滅亡吧。”
楊溥沉默了,他一下子明白了張安世的意思。
緩了緩,他才又道:“都督也未免太看輕天下的官吏了,或許他們真的辦成了呢?”
張安世的唇邊勾起一絲笑意,道:“他們能辦成,我張安世可以裸奔、吃x,我立字據!”
楊溥勐地,想起了京城里謠傳了很久的某些流言。
他一時默然,驟然之間,好像是霜打的茄子,再也沒有開口說話了。
“哎……”楊溥最后深深地嘆了口氣,面帶愴然之色。
以他的智慧,當然知道……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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