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安世其實也知道。
他來到這個世上,這天下已有許多的改變。
或許那孫氏生下來的兒子,未必就如歷史上的明英宗一般,折騰出一個土木堡之變來。
可這樣的大事,張安世是不敢冒風險的!
朱瞻基雖然是他的外甥,可不客氣的說,他這外甥對于天下人而言,就是一個工具人。
因為這個工具人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哪怕是生下來的孩子,也關系到了天下人的福祉,冒不得任何的風險。
既然如此,那么最好的辦法,還是將這孫氏排除出去,趁著這一切還未發生,先將張家的心思,扼殺在萌芽之中。
想到了這里,張安世感慨地看了朱瞻基一眼,心里不禁苦笑,隨即道:“瞻基啊瞻基,你可知道阿舅可是為了你操碎了心。”
朱瞻基聽得一頭霧水,一臉狐疑地看著張安世。
張安世則又道:“將來你若是對阿舅不好,便真是狼心狗肺,豬狗不如了。”
朱瞻基道:“阿舅,你為何什么都要管?”
張安世便道:“這是為了你好。”
朱瞻基的腦子轉得何其快,立即就道:“可母妃說,她要管你,你總是不聽勸,母妃難道就不是為了你好?”
張安世最恨的,就是朱瞻基每一次在他教訓朱瞻基的時候,這小家伙總是能舉一反三。
這舉一反三的本事,這小子不用在學習上,卻偏用在抬杠上。
張安世便虎著臉道:“這不一樣,阿姐有我的睿智嗎?阿姐她終究平日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許多事看不清,她湖涂啊。”
張安世說完,不等朱瞻基要飛奔著去告狀,已是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朱瞻基一時掙脫不得。
張安世隨即嘿嘿笑道:“又去告阿舅的狀,你還有沒有良心了?好了,我們不要相斗,不要教人看了笑話。”
朱瞻基便只好乖乖地點頭。
張安世這才放開了他的袖子,隨即嘆了口氣道:“阿舅近來心情可不好。”
“不好?”朱瞻基道:“這一次阿舅又惹了誰?”
張安世俊目一瞪,憤憤不平地道:“為何是我惹了人,你卻不問是誰惹了我?”
朱瞻基抿抿嘴,只好道:“那是誰惹了阿舅?”
張安世便摸摸他的腦袋,卻發現他長高了許多,已經不似從前那般順手了,于是苦笑道:“哎……我預料要出大事。”
“大事?”朱瞻基疑惑地看著他。
張安世道:“修鐵路,你知道嗎?”
朱瞻基懵里懵懂地點點頭道:“上一次隨皇爺爺一道去瞧過,怎么啦,阿舅?”
“現在許多地方都要修了。”
朱瞻基更不解了,道:“阿舅修了,他們也修,這難道不是好事嗎?”
張安世搖頭道:“阿舅能做的事,他們是什么東西,也配做嗎?”
這話一出,張安世生怕朱瞻基不理解,張安世便道:“修鐵路,可不只是修這樣簡單,所以我才料定,可能要出事。”
“出什么事?”
張安世幽幽地道:“可怕之處就在于,連阿舅也不知道會出什么事。”
朱瞻基道:“既然如此,阿舅還有什么憂愁的,等出了事的再說。”
張安世挑眉道:“為何?”
朱瞻基想了想道:“我讀書時,記的最清楚的一個典故,便是鄭伯克段于鄢,這鄭伯預料到要出事,非但沒有擔心,反而縱容這件事發生,只是自己卻在暗中做好萬全的準備。等到事發之后,再出來收拾殘局。”
張安世詫異地看著朱瞻基道:“你這小子,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
朱瞻基微微一笑,顯出了幾分得意,只是他畢竟還小,這笑容顯得幼嫩,道:“我如何不知道?皇爺爺可是成日指教我的,其中他有一句話,令我最是記憶猶新。”
張安世更加詫異起來,他不知道朱棣到底給這家伙充塞了什么思想。
于是他道:“你說我聽聽。”
朱瞻基道:“不要做善戰者。”
張安世古怪地道:“我沒聽明白。”
朱瞻基道:“善戰者無赫赫之功。也就是說,一個真正擅長戰爭之人,是不會讓人察覺到他的本領的,因為戰爭還未發生,就已被他消弭于無形了。”
“這樣的人,固然很有本領,且高瞻遠矚,可縱他有再大的本事,人們也見識不到他的手段,反而人們去輕視他,覺得他所做的事,不過爾爾,人人都覺得這樣的人,自己可以取而代之。”
朱瞻基笑嘻嘻地繼續看著張安世,道:“為將之人,當效白起、韓信,立不世功,靜候天下有變,乘機而動,揮師百萬,勢如破竹,使這天下之間都無敵手,于是,天下人才會贊頌他,在他的淫威之下瑟瑟發抖,自此彪炳史冊,人人敬仰。”
“阿舅既然會修鐵路,可在天下人看來,這也沒什么了不起的事,不就是把鐵疙瘩鋪在道路上嗎?這其實和善戰者沒有什么分別,大家不會覺得阿舅有什么了不起的。若是此時,阿舅站出來,對別人說,這鐵路只有阿舅修得,大家非但不會相信,反而會對阿舅冷嘲熱諷,覺得阿舅不過是借此想要邀功。與其如此,阿舅不如效白起和韓信這樣的人,潛伏爪牙,等待時機呢?等到事情發生之后,再收拾殘局。”
張安世聽得瞠目結舌,不禁道:“瞻基類我。你是怎樣想到這些的?”
“這很容易。”朱瞻基道:“若是修鐵路這樣容易,那么為何天下間,是阿舅先修出來?既然修鐵路不易,可許多人見阿舅成功,自然不免想要躍躍欲試,阿舅既然憂心忡忡,必然這其中肯定有許多的隱情,天下最熟知鐵路的人莫過于阿舅了,阿舅說他們要出岔子,那么必定會出岔子。”
“我若是阿舅,我便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做。”
張安世苦笑道:“可若是這樣,我擔心……真會鬧出天大的亂子。”
朱瞻基搖頭道:“若是有亂子,尚且還好收拾。阿舅,這天下,你可知最怕的是什么嗎?”
張安世顯得驚奇起來,這家伙還這么小,這腦子里到底裝了多少東西?
于是道:“你說我聽聽。”
朱瞻基道:“最害怕的是人心思亂,漂浮不定!人不吃眼前虧,不見了棺材,是不會落淚的。若阿舅阻止了他們,他們非但不會感激阿舅,反而會憎恨阿舅,到時……只怕惹出來的就是更大的事端。”
張安世皺眉道:“話雖如此……不對,你這都是哪里來的歪理?”
朱瞻基將下巴微微抬高,驕傲地道:“這是帝王之術,是皇爺爺教我的。怎么,阿舅說這是歪理?”
張安世頓時肅然起敬,忙道:“我說怎么這樣有道理,原來竟是陛下言傳身教。陛下真是深不可測,一下子便將治天下的道理統統闡述清楚了。你皇爺爺還教你什么?”
朱瞻基道:“這可不能隨意對阿舅說的。”
張安世咬牙切齒,想說點什么,卻陡然發現,此時的朱瞻基,已長大了。
他決心采用懷柔的策略,含笑道:“這么說來,阿舅現在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干,是對的?”
朱瞻基篤定地道:“對。”
張安世又道:“好,我拿筆記下,以后若是真出了天大的事,這便是你教的。”
朱瞻基方才還志得意滿,沉浸在第一次令阿舅啞口無言的喜悅之中,此時臉色卻是微微一變。
卻見張安世已是認真地去做筆錄了。
各省似乎都開始蠢蠢欲動。
其中最先有所動作的,竟是江西布政使司。
不過這也可以理解,一方面是江西乃是魚米之鄉,天下最富庶的地方之一。
其二,便是此地的士紳極多,此時甚至可以不客氣地說,這江西幾乎可以算是半個京城,在這里做父母官,并不會比在京城做父母官容易。
因為你永遠無法保證,隨便哪一個村落里,就可能有某個子弟在京城擔任官職。
正因如此,此地的讀書人多,士紳更多,且影響極大。
幾乎京城這邊鐵路的事一出來,便立即有京中的人修書送達江西各地。
許多人早已提前收到了消息。
大抵的情況就是,鐵路這東西,別看耗資巨大,可帶來的收益卻是巨大……
很快,江西布政使徐奇,便得知了消息,他已收到了不少自京城來的書信了。
當下,這徐奇也振奮精神。
徐奇從前乃是戶部都給事中,此后升任廣東右布政使,兩年之后,又升江西左布政使,如今已算是封疆大吏,主掌江西大小政務。
既是戶部出身,他自信自己對錢糧的事還是精通的。而且朝中又有不少公卿修書,關心江西的軍民百姓,希望能夠促成鐵路修建,澤惠江西。而徐奇與他們可謂是一拍即合,自然也巴不得,在直隸之后,修建鐵路,得一樁實打實的政績。
大抵的鐵路修筑情況,他已心里有數了,不就是借錢修路嗎?
這個他熟,在戶部的時候,許多時候錢糧也都是東挪西借的,賬目的事,好辦。
于是他立即召來了本省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指揮使司三司會晤,又命各知府以及諸縣令來見。
徐奇的行動很迅速,只短短半月多的功夫,便擬定了一個章程,呈送朝廷。
江西這邊的情形,總是能得到朝中大力支持的。
畢竟此時的永樂朝,無論是文淵閣還是六部亦或者是廟堂中的百官,江西籍的大臣幾乎都占據了半數。
當下,朝廷立即下發了批文,準許江西設鐵路司。
徐奇也不遑多讓,為表決心,親自兼任這鐵路司的大使,而后發行公債,籌措鐵路的修建。
又過十數日,一份更詳盡的奏請,送到了朝中。
很快,張安世與楊溥被召入宮中覲見。
等張安世二人抵達文樓的時候,卻發現,朱棣端坐,文淵閣諸學士和六部尚書、侍郎都已肅立。
此時,朱棣看著張安世,點了點桉牘道:“張卿不必多禮,這奏疏,張卿與楊卿都看看。”
張安世很干脆,等宦官將奏疏送到他的面前,細細一看,卻是一份詳細的修建鐵路的章程。
其中要修通的,乃是南昌府至九江府的鐵路。
九江乃通衢之地,而南昌府乃布政使司的治所,亦是天下有數的大邑,此二處若是能鐵路聯通,其意義不在太平府之下。
而且其中如何發公債,如何招募人力,如何引商賈修建鋼鐵作坊,又如何讓人探勘附近的鐵礦和煤礦,教人開采。
可謂是詳詳細細!
張安世認真看過后,他不得不欽佩,這位布政使,確實是有本事的。
奏疏里所有的事,都考慮得十分周密,連張安世也不曾想到的事,這徐奇都已考慮到了。
難得可貴的是,里頭每一筆賬,這徐奇竟也進行了估算。
可見……此事是反復推敲出來,絕不是一拍腦門的結果。
張安世細細看了兩遍后,并沒說什么。
楊溥那邊,也已細細地看過,亦默然無語。
朱棣便道:“張卿,楊卿,你看此奏可有什么不周之處?”
張安世道:“十分周密,臣沒有什么可以補充的。”
朱棣看向楊溥,楊溥想了想道:“確實精細,難以挑剔。”
二人的話音落下。
一下子,所有人都長長地松了口氣。
一旁的禮部尚書劉觀笑起來,道:“陛下,徐奇此人,乃是能吏。他在戶部其間,便以精干著稱。此后任廣東右布政使司時,也是政績卓著。而后主政江西,亦是官聲人望俱佳。臣見了他的章程,也不禁為之拍桉叫好,這天下第二條鐵路,看來就要落在江西了。”
朱棣也釋然一笑,道:“諸卿都這樣說了,朕也可以放下一些心了。不過這徐奇,確實是個人才,朕了解他的一些過往,確實堪稱能吏部。既如此,那就明發旨意,教他籌建便是了。”
殿中許多人輕松起來。
這鐵路確實利國利民,一旦建起來,便有無窮好處。
最緊要的是,修建這鐵路的徐奇,也是大家滿意的人選。
此公……為人不錯,許多人都對他有印象。
何況現在連張安世和楊溥都挑不出毛病,那么事情就更加大有可為了。
劉觀此時更是笑著道:“陛下,只要江西這邊鐵路貫通,到時這江西的鐵路便可推行各布政使司,從此造福天下。”
他紅光滿面,作為主持鐵路的大臣,此時自是覺得自己的腰桿子硬了許多。
朱棣自是龍顏大悅,又與諸臣議了一陣。
對朱棣而言,他對此也懷有巨大的憧憬,因此談興很濃。
到了正午,朱棣才放眾臣散去。
張安世與楊溥一道出的宮。
楊溥邊走邊皺著眉,不說話。
張安世看他一眼道:“怎么不吭聲?”
楊溥便道:“這徐奇,確實是能吏,短短時日,能有這樣的章程,只怕是下官,也遠遠不如。此公雷厲風行,以我之見,這鐵路可能還真能修成。”
張安世微微笑道:“若能修成,也算是好事。”
“可下官……”楊溥猶豫了片刻,臉上浮出幾分憂心忡忡之色,道:“卻又總覺得……好像事情沒有這么簡單。”
張安世道:“怎么,你想到了什么?”
楊溥搖著頭,苦笑道:“就是因為這章程實在完美無缺,幾乎到了無可挑剔的地步,反而讓下官擔心。”
張安世大笑:“不要杞人憂天了,管他呢,你顧好直隸的鐵路便是了。”
“是。”
文淵閣內,喜氣洋洋。
胡廣今日的話頭很多,最重要的是,連一向沉默寡言的金幼孜,今日竟也難得露出了喜色。
雖然解縉去了爪哇,可如今文淵閣內,除楊榮之外,胡廣和金幼孜俱都是江西人,此時家鄉父老可以得鐵路之便,軍民百姓又可借助這鐵路能如這直隸一般,得以安居樂業,對于他們而言,實乃萬幸。
胡廣興匆匆地尋到了楊榮,喜不自勝地道:“楊公,徐奇此人,我看很好,我一直觀察此人,此人確是人才。”
楊榮微笑道:“胡公可很少這樣夸贊別人。”
胡廣不吝夸贊地道:“這是當然,實是此人厲害,聽聞他在戶部的時候,就行事周密。在廣東……亦是……疏通了珠江,實可謂是地方封疆大吏之中的翹楚。”
楊榮只笑了笑,卻是沒吭聲。
胡廣從他的神色似感受到了一點不一樣,想了一下,便道:“楊公不高興?莫不是以為福建布政使司不曾修這鐵路,楊公自覺地對不住家鄉父老吧?”
楊榮卻是道:“我寧愿家鄉父老們多等一等,也不敢讓他們爭這天下之先。”
胡廣臉色微變,挑眉道:“你這是妒忌。”
楊榮道:“我這是謹慎。我總覺得……”
“好了。”
楊榮后面的話還沒說完,胡廣便急忙打斷了,隨即道:“楊公不要多言了,你這烏鴉嘴,總是說喪氣話,若是再被你言中什么,怎么,你還要將我江西父老都給害死?”
元旦快樂!雙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