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說罷,又回過頭去。
大手一揮:“諸卿退下吧。”
說著,卻又道:“張卿留下。”
眾臣頷首,紛紛行禮告退。
張安世便留在了原地。
朱棣卻不吭聲,他端坐著,一言不發。
直到大臣們散去,似乎宦官們也識趣地紛紛退下時,唯有亦失哈在旁,不需朱棣吩咐,竟給張安世端了一盞茶來。
這時候,朱棣勐地抬起眸子,一雙眸子里,帶著若有若無的銳利。
前些日子,朱棣的身子不好,神色不免有幾分憔悴,可在這一刻,這眸子里,卻帶著一種說不清楚的冰寒。
那殺氣騰騰的朱棣又回來了。
“此事有蹊蹺!”朱棣沉聲,斬釘截鐵地道。
張安世聽罷,便道:“是,臣也察覺到了蹊蹺,事情到現在,令臣有許多疑惑的地方……一來,這花費實在太大,其二……”
朱棣卻是打斷他道:“朕說的不是這個。”
朱棣手指輕輕地敲打著桉牘,邊道:“而是………此事從頭至尾,都有一種令人說不清楚的感覺,似乎有人在背后謀劃!”
張安世一聽,大吃一驚地道:“是嗎?臣……臣要不命錦衣衛查一查?”
朱棣搖頭道:“不必查了。”
朱棣站起來,幽幽地接著道:“這只是朕的一種感覺罷了,靠這個去查,要查到什么時候?”
張安世則是不解地道:“既然陛下覺得有蹊蹺,可為何……還撥付五十萬兩紋銀去?陛下難道不擔心,肉包子打狗……”
朱棣的臉色陰晴不定,他一雙眸子時不時隱現出幾分讓人難以捉摸的危險氣息。
他慢悠悠地道:“五十萬兩銀子,安一下他們的心,有什么不可?朕兩百萬兩銀子都出了,還缺這一點?”
張安世驟然明白了什么,于是道:“陛下的意思是……這五十萬兩銀子,只是故布疑陣?”
朱棣道:“何止是五十萬兩銀子,便是成國公朱能奉旨徹查,也是故布疑陣。”
張安世是了解朱棣的。
朱棣這樣小氣的人,舍得拿這么多錢出來,這些錢,真比他自己的孩子還要珍貴。
既然將自己的親骨肉都祭獻了出來,那么……一定是有更深的圖謀。
所謂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張安世心下的好奇心更重了,于是道:“請陛下明示。”
朱棣道:“這大半年來,自開始修建鐵路,江西那邊,只是不斷地催銀,先是三司的人去巡視,此后又是禮部尚書,可江西那邊送來的卻都是好消息,一分半點的壞消息都沒有。”
朱棣頓了頓,深深地看了張安世一眼,才又道:“朕在想,區區一個徐奇,他若當真有什么不軌,何以滿朝都在包庇他?”
張安世皺眉道:“這是錦衣衛失察之罪。”
朱棣擺擺手:“錦衣衛能做的,只是緹騎和刺探而已,就如同門頭上的鎖,只可防君子,不可防小人。若是有人誠心勾結,暗中謀劃,單憑數十個外派的緹騎,如何能查知真相?至多,也不過是查到一些出現盜賊的皮毛……”
張安世道:“陛下的意思是……這是有人蓄謀已久?”
朱棣沉吟道:“若當真有什么差錯,一個徐奇,沒有這樣的本事。”
張安世道:“陛下莫非是懷疑那禮部尚書……”
朱棣不屑地道:“劉觀?他是個什么東西?”
啊……
張安世道:“其實……江西修鐵路,臣當初……也覺得該試著看一看的態度,雖然知道……可能知道會出現大大小小的問題。可臣在想,陛下對此事看得如此緊,這江西布政使,還有禮部尚書人等,一定不敢胡作非為。當然……差錯可能會出的,可要說他們膽敢在陛下面前如此膽大包天,臣實難相信……”
“朕當初也不相信。”朱棣沉著臉道:“可現在看來,事情比想象中,還要可怕。”
張安世道:“只是陛下……還有什么打算。”
朱棣道:“朕不是說過了嗎?五十萬兩銀子,乃是故布疑陣。而成國公朱能,也是故布疑陣。朱能心細,可他辦不了這樣的大桉,他沒這個本事。”
朱棣頓了頓,接著道:“可朕下了這個旨意,才會讓人安心,教他們這個時候,做好迎接朱能徹查的準備。只有讓他們的心思,都放在朱能的身上,朕與張卿暗度陳倉,或許……這件事才可能水落石出。”
張安世聽罷,這才恍然大悟,于是道:“臣大抵明白了,那么此事就交給臣,臣想辦法……”
朱棣擺手道:“朕親自來,他們拿的是朕的銀子。”
說到銀子二字時,朱棣的牙槽幾乎都要咬碎,眼中更是聚滿了戾氣。
朱棣壓下心火,隨即道:“朱能去南昌府,你我暗中往九江府,九江府距離京城走水路,也不過朝夕功夫。他們的重心,一定是在朱能的身上!”
這顯然太出乎意料,張安世大驚道:“陛下要去九江府?”
“對。”
“何時成行?”
“就是現在。”
張安世憂心道:“陛下若是走漏了消息,臣恐……”
朱棣道:“所以,亦失哈會留下,朕與你朝發夕至,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所有的隨扈,統統用你挑選的模范營精銳和錦衣衛緹騎,宮中禁衛,一個不調用。”
張安世此時忍不住有一種哭笑不得的感覺。
說實話,他無法理解,為何那些人,居然敢騙陛下的錢。
連我張安世都不敢。
張安世沉吟著道:“陛下……若是大規模抽調人手,一定會引發人的警覺,所能抽調的人,至多一兩百人,再多,可能就……”
朱棣泰然自若地道:“足夠了。靖難之時,朕率數十人馬,抵近南軍十萬大軍的大營斥候,也是稀松平常的事。”
張安世還是猶豫了一下,道:“陛下,臣覺得這樣還是不妥,不如就讓臣去?”
朱棣一揮手:“朕非去不可!朕丟的銀子,該有一個交代。”
張安世看朱棣不容置疑的樣子,只好無奈地道:“那臣去安排。”
朱棣頷首點頭。
張安世便站了起來,剛要走,朱棣卻是突然道:“回來。”
張安世駐足道:“陛下還有什么吩咐?”
朱棣道:“將你那三個兄弟一并帶上,除此之外,還有錦衣衛的一個千戶,是姓陳,叫陳道文嗎?”
張安世便道:“是,是有一個陳道文。”
“此人當初有功,人也年輕干練,應當可靠。”
張安世道:“是。”
“還有從商行里,帶上幾個掌柜,要精通賬目的,有些東西,我們外人瞧不出來。”
“是。”
朱棣這才一揮手道:“且去。”
張安世得了旨意,心情既有些激動,又有幾分忐忑,卻忙是行禮,告退而去。
等張安世一走,亦失哈便拜下道:“陛下……年歲大了,何必如此?下頭人去做就是了……奴婢……”
亦失哈的臉上不無憂心忡忡之色。
朱棣目光幽幽,沉聲道:“朕所震驚的,乃是竟有人敢于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朕盯的如此緊的情況之下,尚敢如此膽大妄為。朕自問自己還算是雄主,太祖高皇帝在的時候,也曾出過不少這樣膽大包天之人,太祖與朕已算是雷厲風行,尚且如此,若是此番坐視不理。太子和皇孫若克繼大統,這些欺君罔上之人……只怕就更加的猖獗了。”
朱棣在此頓了頓,深深地看了亦失哈一眼道:“朕不親自來查辦,此事令人實在難安。好了,一切已安排妥當,你休要多言。”
亦失哈只好道:“是,奴婢遵旨。”
此時,在京城的某處宅邸里。
散朝不久,便已有人火速地進入了這處宅邸之內。
而后,隨即便有一人牽馬而出。
此人一身勁裝,雖是奴仆,可所牽之馬,卻極為神駿,這樣的寶馬,便是尋常的富商,也未必舍得購置。
三日之后。
這馬到了南昌府地界時,便幾乎是廢了。
可這奴仆,似乎一丁點也不在乎此馬的死活,當下毫不留戀地舍馬,徑直至當地的驛站,取了一份手書。
當地驛丞,一見此手書,當即大吃一驚,忙去備下一匹快馬。
這奴仆只吃了一些干糧,隨即啟程,到了黃昏之時,風塵仆仆地抵達了布政使司。
布政使徐奇親自出來,屏退眾人,而后接了書信。
他細細看過,臉色凝重,朝那奴仆道:“回去告訴你的主人,知道了。”
那奴仆訓練有素,竟也沒有多嘴,便直接告退出去。
徐奇拿著書信,至后衙的廨舍。
“劉公,劉公……京里有消息。”
這劉公,自是在此奉旨都督鐵路的劉觀。
此時劉觀很沮喪,沒好氣地道:“又是什么事?”
徐奇道:“陛下……對我們的奏疏,似乎起了懷疑。”
劉觀驚道:“什么?”
“陛下撥付了五十萬兩紋銀,除此之外,卻又命成國公朱能來江西徹查。”
劉觀站起來,背著手,皺著眉頭,來回踱步,口里道:“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啊!”
徐奇在旁道:“如今性命攸關,劉公要想想辦法。”
劉觀眼珠子一瞪,怒道:“從始至終,老夫沒從這里頭取銀子分文,現在卻要老夫擔干系?”
“劉公……現在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
劉觀臉上滿是悔恨之色,喃喃念道:“我就不該修什么鐵路,我不該接這個差,難怪當初廷議的時候,滿朝這么多人,沒一個人有這樣的擔當,大家都沉默不語,等我毛遂自薦,大家伙兒便都紛紛稱贊叫好。我還當他們愚蠢,不曉得這鐵路背后的油水,誰料我才是那個蠢夫!我聰明一世,怎么上這個當?”
徐奇道:“劉公……大難臨頭,多言何益?”
“不。”劉觀痛苦地道:“我要說,上上下下五六百萬兩銀子,還有這么多名目,結果……我得了什么?我是禮部尚書啊,當初在洪武十八年的時候,太祖高皇帝如此嚴苛,我做區區一個太谷縣縣丞時,尚且每月都有上百兩的油水。如今,我擔著這天大的干系,我什么也沒撈著,南昌府的歌女也不好,吹拉彈唱都不精,我悔啊。”
徐奇索性不言,他默默地在旁等。
劉觀此時反而惱怒地瞪著他道:“沒想到你們是這樣的人,都說我劉觀不是東西,可你們這些人更狠,我是貪在明處,你們……你們……怪我湖涂,我湖涂啊……”
他后悔不已地捶胸跌足。
徐奇只冷漠地站一旁看他。
劉觀發泄了一頓,終究還是收拾了心情,便道:“朱能這個人,不能小看。此人別看魯莽,實則卻是滿肚子壞主意,他來奉旨查辦,如何收拾?”
徐奇澹定地道:“上上下下,都已密不透風,應該查不出什么來。”
劉觀便道:“賬當然查不出,可是鐵路呢?迄今為止,你們鋪了一寸鐵路嗎?”
“問題就在此。”徐奇嘆道:“早知如此,當初咬咬牙,哪怕修個幾里,也不至如此。”
劉觀怒道:“還不是他們,這群混賬……”
劉觀又想要罵。
徐奇卻道:“現在說這些,已沒有益處了。”
劉觀正張著口,最后把那罵人的話吞了回去,轉而道:“你們自己看著辦吧。我不管了……”
徐奇便道:“劉公若是不管,到時論罪,劉公也難辭其咎。事到如今,只有同舟共濟。”
劉觀冷哼一聲,氣呼呼地道:“我又沒得錢,我犯的罪多了,單單貪墨罪,被查辦的就有兩次,御史彈劾有十數次,罷官和被捕入獄也有兩三次!更別提,還有皇太子親自指責,被滴貶為本部吏員的事,老夫也不是沒有嘗過,你拿這個嚇我?”
徐奇鎮定自若地道:“獲朝廷之罪,至多罷官治罪,或有起復的希望。可劉公以為,此次一旦事敗,劉公能活著走出江西嗎?劉公的家人該怎么辦?”
劉觀聽罷,打了個寒顫,他瞪大了眼睛,咬著牙道:“你們在威脅老夫?”
徐奇依舊從容地道:“非也,誰敢威脅劉公呢?只是……事情就是這么個事情,劉公絕頂聰明,何去何從,自然心里有數。”
劉觀臉色青一塊白一塊,最終,他像泄氣的皮球,道:“朱能此人,也頗為貪財,不過……他家的財富不少,想要買通他,實在太難。何況……你們也絕對舍不得買通,老夫到現在,不也沒收到一文錢嗎?還有那歌姬……”
徐奇打斷道:“劉公,說正事。”
劉觀又瞪了他一眼,才道:“此人乃陛下肱骨,腹心之人,難就難在此,想要讓他滿意而歸,南昌府這邊要做周全的準備,不可露了馬腳。我若是記得沒錯,江西都指揮室僉事……也是靖難出身,曾在朱能部下效命吧?”
徐奇聽罷,點頭道:“對,是有這么一回事。”
于是劉觀道:“這就好辦了一些,讓這僉事去招待,日夜陪伴,敘一敘舊情,江西上下的官吏,每日都要登門造訪,必要極盡禮遇,這些武人丘八,好的就是面子,要顯出對他的敬仰,都吹噓一番他們當初的戰功。”
頓了一下,他想到了什么,便又道:“當然,其他的樣子也要做,那車站,你們好歹趕緊緊急地鋪一兩里的鐵軌吧,都說雁過拔毛,你們把雁給烹煮了,好歹留根毛給人家吧。你們還是不是人,干的是不是人事?”
徐奇這時候才露出了悲哀的表情,道:“劉公……這些……確實是應對之道,下官也想辦法,去張羅一二。”
說著,徐奇也嘆息道:“劉公心情,下官何嘗不理解呢,你以為下官得了什么好處?陛下親自交代的事,下官豈敢怠慢?哪里敢伸手?下官實不相瞞,自做了這江西布政使,下官敢說自己兩袖清風,從不敢貪讀不法,哎……”
劉觀揮揮手,憤憤不平地道:“得了,得了,誰不知道你是廉吏?可你沒得好處,好歹得了一個廉潔奉公之名。老夫是想沾點便宜,不計較自己的名聲,老臉都拉下來了,卻沒落到一個好,我們能比嗎?”
徐奇露出悲涼之色,只笑了笑,拱拱手道:“劉公稍坐,下官去布置吧。”
他轉身離開,才走了幾步,劉觀卻又突然道:“回來。”
徐奇駐足,回頭道:“劉公還有什么見教?”
“若是這些法子不成功呢?”劉觀道:“若是那朱能油鹽不進呢?”
徐奇沉吟了一會兒,道:“應該是先禮后兵吧,若是這樣都不成,那朱能真要鐵了心查出一點什么,應該……”
劉觀倒吸了一口涼氣,驚道:“你們當真敢如此?”
徐奇幽幽地道:“非下官敢不敢如此,而是……哎……人的際遇就是如此的,一步踏錯之后,可能后頭步步皆錯。可為了彌補錯誤,或者說,欲蓋彌彰,那么……接下來,這世上就沒有什么不敢干的事了。”
劉觀道:“還是你們狠,老夫甘拜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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