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進業低頭看了一會兒,心里大抵有數了。
此時的他,比任何人都明白,鐵路的事已經非常嚴重了。
至于最終會是什么結果,他不敢去想象。
他雖非朝中的大臣,沒有廟堂中人那般深沉的心思,可好歹也是進士出身,做過幾年父母官,此時已料到,接下來即將要有大動作。
而現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這一場大風暴來臨時,保存自己。
他取了簿子,隨即便去覲見朱棣。
朱棣此時正背著手,站在窗臺前,眺望著著書齋外頭,張安世正和丘松幾人在外頭踢著蹴鞠。
那蹴鞠是充了草,用牛皮一層層縫制起來的,朱勇氣力大,嗷嗷叫的帶著蹴鞠狂奔。
張安世口里大呼:“二弟,我們兩個實在太厲害了。”
朱棣不禁莞爾一笑,回過頭,陳進業早已喚了一聲臣見過陛下,隨即匍匐在地,一直耐心等候。
朱棣臉上的笑意一下子收斂了起來,才悠悠地道:“何事?”
與前幾日的暴怒不同,朱棣此時顯得異常的平靜。
這種舉手投足之間,都像是舉重若輕的態度,卻比他狂怒時更讓陳進業感覺到烏云籠罩一般的壓抑,仿佛無形之中,壓的他透不過氣來,讓他窒息。
他努力地穩住心神,艱難地道:“縣里……有一些人家,踴躍購債……”
朱棣只澹澹地道:“取來。”
簿子送到了朱棣的手里,朱棣先是道:“這記的什么賬?”
陳進業一時無言以對。
習慣了太平府的記賬方式,再看其他的賬目,朱棣有一種如坐針氈的感覺。
不過他還是耐心地看著,充耳不聞這廨舍之中書齋外的青年呼叫。
良久。
朱棣將賬簿一卷,而后輕輕地磕著窗臺,道:“購置的主要是這四十三家人?”
“是。”陳進業如實道:“都是大筆的購置,其余的……都是零零碎碎。”
“你知道什么原因嗎?”朱棣異常平靜地道。
“本縣之中……大抵可分為貧戶、中戶和富戶。”
朱棣沒吭聲,只細細聽著。
“貧戶沒有銀子,一年的生計都難以維持,自然指望不上。至于中戶,中戶倒是頗有一些余財,家里有些許的土地,不過這樣的人……往往都精明,他們的錢財,盡都是精打細算之后,積攢下來的。他們在官府里,沒什么人脈,有的只經營了一些小店鋪,有的只有數十或者百畝的土地。官府的公債雖然誘人,可他們向來謹慎,小心翼翼,覺得這事蹊蹺,是絕不敢購置的,他們冒不起這個風險。”
朱棣點了點頭。
陳進業又道:“至于富戶……則就不同了,他們田連阡陌,家里有足夠的余財,而且家中的藏銀不菲,此前修建鐵路,征收土地,他們就是最大的得利者,官府大多就是從他們手上購置的土地。他們雖也和中戶一樣精明,不過卻比中戶勝在他們有人脈,不管是官府,甚至是朝中,他們都有親朋故舊,所以……雖然明知道這公債有風險,他們恰恰不擔心。”
朱棣笑了笑道:“為何不擔心呢?”
陳進業道:“這公債,別人的債,官府可以不還,他們的債,豈有不還之理?”
朱棣道:“他們有這樣的自信。”
陳進業沉默了片刻,隨后才道:“其實這些事,往年都有先例。”
“先例,什么先例?”
陳進業便道:“官府無論是組織什么,往往都是這些士紳和富戶們先響應,等大家一起將銀子籌措了出來,這士紳和富戶的銀子……往往能成倍地掙回去,至于尋常百姓……”
不等陳進業說下去,朱棣便接著道:“尋常的百姓,便血本無歸。是不是?”
陳進業道:“是,是……”
朱棣道:“看來你看的很通透。”
陳進業可不敢認為朱棣是在夸贊他,忙道:“臣……萬死之罪。”
朱棣居然沒有生氣,只平靜地道:“你既什么都知道,那么……你在鐵路上做的事,就屬于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陳進業戰戰兢兢,他牙關咯咯作響,只是繼續匍匐在地,顫抖著身子道:“可是歷朝歷代,都是這般的……”
“哼!”朱棣冷哼一聲。
陳進業卻繼續道:“臣所讀的書,臣自幼身邊的人情世故,哪怕是臣忝為朝中命官,臣職責所在,盡是如此。就說鐵路,朝廷要修鐵路,臣身為大臣,又非盜匪,如何能強取豪奪?”
“陛下取士,開科舉,這所考的文章,說的不都是此等仁義道德之事嗎?圣人書之中,不也是教授臣等做謙謙君子嗎?君子不奪人所好,難道這不是如此嗎?”
“朝廷開科舉,令臣等讀圣人書,所錄取的也是代圣人立言的文章,這圣人書中,何曾有教授臣在面對這樣的情況時,以酷吏的行為去對付縣中耆老、士紳的手段?”
頓了頓,陳進業繼續道:“圣人曰:導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難道陛下要臣違背圣人的教誨嗎?”
此言一出,朱棣直接被干沉默了。
到了現在,陳進業居然還敢在圣顏跟前說出這些話,不可無大無畏了。
只是這番話,無疑也讓朱棣無法反駁。
所謂用政令來引導百姓,用刑法來整治百姓,百姓雖能免于犯罪,但無羞恥之心。用道德教導百姓,用禮教來統一他們的言行,百姓們就既懂得羞恥又能使人心歸服。
這是正兒八經的圣人之言,是大明取士的錄用標準,是歷朝歷代,甚至是大明也倡導的大臣操守。
而反過來說,在儒家的意識形態之中,似張安世這樣的人,是十分純粹的酷吏,哪怕是放在儒家風氣較為開放的時代,那也是要列入酷吏列傳,與張湯這樣的酷吏齊名,是敗壞了天下的風氣,也不會有好下場的人。
朱棣聽罷,眉頭微微一皺,他怫然不悅,卻是抬頭看著窗外大聲呼叫傳蹴鞠給自己的張安世,朱棣的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沉重。
朱棣陰晴不定地道:“這樣說來,你反而是大臣的典范了?”
陳進業原本以為,自己的這一番大膽的奏對,會換來朱棣的勃然大怒。此時見朱棣似乎并沒有發怒,才稍微松了口氣。
“臣不知道。”陳進業道:“從前臣以為是的,只是……此次之后,臣實在不知臣是什么。”
朱棣道:“看來你還有自知之明。”
“可臣……”陳進業臉色慘然:“臣……”
他后頭的話不知道該怎么說下去,下意識的,陳進業從戰戰兢兢,變得失魂落魄,這是一種長久以來,自己的意識操守崩壞導致的心理狀態。
讀了這么多年的書,學了這么多年的學問,半生的時間,去踐行那種君子或者是仁臣的理念。
可這東西崩塌,親眼見識到這些東西摔在自己的面前,脆弱得像瓷器一般四分五裂,這種感覺,讓他生出的感覺,卻一點都不好,宛如撕心裂肺一般。
朱棣坐下,慢悠悠地道:“你們平日里說忠,那么朕就讓你效法張卿,也做一做這忠臣。”
朱棣將這簿子擱在手上,揚了揚道:“誰拿了朕的錢,誰從這鐵路里得了利,現在都一目了然了。那么,你該知道如何做了嗎?”
“臣……臣……”陳進業顯得遲疑。
朱棣的臉色又冷了下來,道:“你不敢?”
陳進業道:“難道就沒有其他轉圜的余地了嗎?”
“你還想要做謙謙君子?”朱棣冷笑道。
陳進業張了張口,卻像是下了某種決心一般,將嘴巴閉上,深吸一口氣,才又道:“愿為陛下驅策。”
朱棣長身而起,隨即道:“來人,召張安世那家伙來,制定行動的計劃,讓這陳進業協助。朕要你們,將這些該死的賊一網打盡,一個都不留!”
朱棣的聲音依舊平靜,可這話,顯然帶著無盡的寒霜。
陳進業只匍在地上,此刻,他只覺得,曾經的自己好像在慢慢地死去。
可是新的自己,卻是茫然的,就好像一個失去了魂魄的軀殼,他鬼使神差地道:“遵……遵旨……”
沒多久,便見張安世大汗淋漓地走了進來,得了旨意,立即大呼:“三兇,來!”
朱勇三人,一個個精神奕奕。
朱棣坐在一旁,不發一言。
具體的計劃,他懶得布置。
張安世精力充沛,人又年輕,他來布置最是穩妥。
張安世先對陳進業道:“九江府的情況,你自然都知道,那么南昌府呢?”
“略知一些……”陳進業道。
張安世道:“各地這個時候,公債發出,到售賣,最后銀子入庫,大抵幾日可以完成?”
“小縣再過兩三日,就大抵可以完成。”陳進想了想,繼續道:“不過……其他縣可說不準,不過下官以為,此次各府縣都急著得銀子……”
張安世便問:“為何?”
“朝廷已下旨,讓成國公朱能徹查鐵路的事,大家都急著趕緊將銀子入庫,想辦法……有一些進展。”
張安世道:“這樣說來,五日之內,銀子可以入庫?”
“要看情況,不過大致應該可以。”
張安世點頭:“還是多等七八日吧。”
“這樣最穩妥。”
“南昌府和九江府駐扎的衛所情況,如何?”
“這……南昌府原本駐扎了寧王衛,不過寧王衛隨寧王殿下移藩之后,便留下了一個南昌衛,此衛多是老弱病殘,衛中的指揮使……好像將張武,此人是靖難出身,下官沒有打過交道,只曉得他并與江西都指揮使有些嫌隙。”
“嫌隙?這江西都指揮使,和布政使司關系如何?”
“據說不錯。”
張安世繼續問:“九江府這邊呢?”
陳進業答道:“九江府乃通衢之地,有一處水營,還駐扎了一衛以及陸路巡檢和水路巡檢。”
張安世道:“你怎么看待他們?”
張安世細細詢問,陳進業則一一回答。
張安世問的越多,陳進業心里越驚。
尤其是張安世似乎對于江西布政使司不甚關心,而是對督管軍事的都指揮使司尤其的關心,這更令陳進業意識到,事情比他的想象中的,可能更為嚴重。
張安世卻是輕描澹寫的樣子,只是做著筆記。
張安世隨即道:“陳道文……”
這一身魚服的陳道文便站了出來,道:“都督有何吩咐?”
張安世道:“京城錦衣衛各千戶所,還是悉數在京城待命,要以防京城有變,不過……駐扎在其他各地的衛所,給我立即傳書,立即抽調精干!”
“記住,要秘密匯聚九江、南昌等地!這件事,你來布置,要隱藏自己的行蹤,做到嚴格的保密,所有調撥來的人,只說奉命接應成國公朱能,暫時不要下達任何的命令,抵達之后,候命即可。”
陳道文道:“喏。”
張安世隨即對朱勇道:“你這便回去,再調撥一千模范營來,讓他們夜里動身,我會提前通知朱金,讓他秘密調撥艦船接應,登船之后,直抵九江府即可。”
朱勇大為振奮:“好咧。”
張安世接著便看向張軏,道:“張軏,隨來的人,你來負責統領,隨時聽命即可。”
丘松道:“那俺呢?”
張安世沉默了一下:“四弟好好保護我,不,保護陛下安全。”
丘松哦了一聲,顯得失望。
張安世隨即對朱棣道:“陛下……”
朱棣在旁似打盹的樣子,只是張安世的布置,他大抵心里已有數了,他點點頭道:“就這么辦吧。”
“臣還有一事,想要問明。”張安世頓了頓,才道:“若是行動過程中,有人……”
“那就殺了!”朱棣眼中閃過厲色,干脆利落地道:“殺了之后,還要防范于未然,要斬草除根,立即順藤摸瓜,拿下他所有的家小,免得死灰復燃。”
張安世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道:“遵旨。”
朱棣道:“方才這陳進業說……張卿是張湯、來俊臣這樣的酷吏,張卿以為如何?”
張安世想了想道:“臣不知道。”
“嗯?”
張安世又認真地思索了一下,才道:“在有的人心里,臣可能是酷吏。可在臣的至親眼里,臣卻可能是一個可靠的父親;在臣的兄弟眼里,臣可能是個講義氣的兄長。大丈夫在世,豈可對天下任何人都討好?臣只知道,一個人是討好不了所有人的,臣只做自己認為對的事即可。”
朱棣卻是道:“朕今日教你一個道理。”
張安世便一臉肅然地看著朱棣道:“請陛下示下。”
“若是你得罪了一個人,那么最好將此人……置之死地,教他永世不得超生!如若不然,他們在有生之年,便會無窮無盡地詛咒你,生生世世做你的絆腳石,他的子子孫孫,都會污蔑你。”朱棣道:“所以,不要給他們機會。”
張安世抬頭看了朱棣一眼,似乎明白朱棣為何對自己說這番話了。
陛下方才說斬草除根的時候,他略有遲疑,而這番話,顯然是對他的教誨,某種意義而言,也是朱棣對自己說的。
張安世道:“臣謹遵陛下教誨。”
“且去。”朱棣道:“二品以下官吏,誅殺不必問朕。”
張安世點點頭,告辭而去。
陳進業還渾渾噩噩地站在原地,他只覺得渾身冰涼,有一種如芒在背的寒意。
朱棣瞪了他一眼,他才醒悟,慌忙告辭出去。
一出這書齋,張安世卻在外頭拽著他的袖子:“你是副手,現在開始,在我的身邊候命,有一些事,我還要求教。”
陳進業只覺得腦中一片混沌,他戰戰兢兢地道:“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嗎?”
張安世忍不住勾唇冷笑一聲,隨即道:“從你們這些家伙,盯上陛下的內探,發了公債中飽私囊的時候,結果就已注定了!你不要誤會陛下,陛下可不是正人君子,我是酷吏,是張湯,可你也莫忘了,陛下乃漢武帝這樣的人。”
陳進業:“……”
黑暗湍急的江水之中,一艘艘的艦船在黑夜之中行進。
船底噼開了江水,一往無前。
此時,細雨綿綿。
這寒冷的夜里,九江府的一處碼頭亮著光。
而后,一艘艘的艦船開始在碼頭停泊。
一個個黑影,在雨中躍下來。
人人戴著斗笠,身披蓑衣。
有人冒雨,任由雨水打在他的頭上,他沒有戴斗笠,只是魁梧的身子,因為蓑衣,而顯得更為膨脹。
他踩著水洼,腳下盡是泥濘,待這一個個黑影登岸,隨即低沉的聲音道:“有旨意。”
“聽旨!”
這人的聲音在雨夜中嘶聲道:“各隊聽令行動,脅從錦衣校尉,緝拿賊子,不得詢問桉由,一切聽從號令,違令者斬。欽哉!”
“遵旨。”
“各隊的隊官隨我來,來人,取馬燈。”
一盞盞的馬燈張掛起來,在這雨下,有人攤開了羊皮紙,順著羊皮紙里繡著的輿圖,粗糙的手指指向輿圖不同的方向。
而數十個隊官,已按刀聚攏而來。
后面還有,順帶求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