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安世說罷,隨即卻又笑了笑。
而后道:“掙錢不是目的,咱們爭的乃是人心,是土地和人丁。”
“人是最緊要的,對于那些亂臣賊子而言,人不過既是他們從中獲取好處的工具,也是他們壓榨的勞力。”
“正因為如此,所以對于他們而言,即便餓死了一些人也不打緊,因為他們囤糧,兼并土地,就可掙了個盆滿缽滿。對咱們而言,人雖不說是無價,可至少……也可將人發揮出更多的價值。現如今,各地大災,餓殍遍地,現在……就是咱們太平府收拾河山的時候。”
說到這里,他掃視了眾人一眼,才又道:“咱們都是自己人,所以本王才在你們面前直言不諱,太平府這么多年,總還算是養出了不少能官和能吏,官校學堂,還有諸多學堂,也養出了這么多有才能的人。現在,就是檢驗大家的時候,接下來……才是咱們真正要緊的事,這里有一份章程,你們且先看看吧。”
張安世說了一番意氣激昂的話后,隨即便丟出了一沓厚厚的章程來。
現如今,張安世說話水平提高了不少,大家聽完他的話后,臉上都不自覺地肅穆了幾分。
長史府的書左們拿著那些章程,開始分發傳閱。
眾人紛紛低頭去看,可這一看之下,俱都色變。
張安世自然看到他們的反應,又提高了聲音道:“諸位看……這些可以實現嗎?要實現,免不得大家的鼎力相助,大家先將自己的難題提出來,怎么安置,如何調配人員……這些事都是環環相扣。”
眾人默默看著,區分著章程之中自己的職責范圍,而后心里開始思量起來。
高祥率先道:“殿下,這么多的府縣,只怕人力不足,太平府至少只能抽調出……九百多文吏來,實在是杯水車薪。”
張安世看了高祥一眼:“這不是大問題,實在不成,從官校學堂還有其他如海關學堂、算學學堂抽調即將畢業的生員,這些夠不夠?”
高祥聽罷,陷入深思,半響后道:“應該可行,只是各大學堂那邊……肯放人嗎?”
張安世道:“就當是實習嘛,教他們切實的去干一些實際的事務,對他們將來有好處,再者說了,這些學堂的生員,大多畢業之后進入錦衣衛、太平府和海關,與王府有了聯系,他們求之不得。”
高祥頷首:“那下官負責聯絡,先將人調集起來,統一的先讓一些文吏教授一些實際的事務。”
陳禮這邊也把章程看完了,沉吟道:“殿下,錦衣衛這邊,沒有太大的問題。”
張安世頷首,便看向朱金。
朱金想了想道:“應該不成問題,現在錢糧不是問題,那么……下頭各個作坊,完全可以盡快進行生產,價格好商量,不虧本就成。”
張安世笑了笑道:“這樣最好,既如此,大家分頭行事。噢,對啦,火速將詔令,分送各府縣,教大家依詔行事。回頭和他們說,誰也別掉鏈子,倘若敢壞了事,定要嚴懲不貸。可若是此事若是能成功,即便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本王這個人……賞罰分明,愿實心實意的就吃肉,若是敢有人與當地士紳勾結的,那就別怪本王拔刀子了。”
“喏。”
眾人散去,張安世松了口氣,隨即又命長史府這邊,開始抽調人員,預備往各府縣巡視。
一通忙碌,已至夜深。
開封……
周舉人等人,依舊在陸續不斷地購糧。
一切似乎沒有其他的跡象。
畢竟這等事,他們從前就是這樣干的,可謂是經驗老道。官府有賑災糧,他們便勾結官吏,從官吏的手中購出,再進行囤積。
不過買了七八日后,卻開始變得有一點……異樣起來。
他們發現,這糧食,好像是源源不斷的,永遠都買不盡一樣。
那運輸糧食的車馬,總是能每一天都出現,陸續進城,所以……就形成了,錦衣衛這邊在賑災放糧,士紳們也源源不斷地買糧的情況。
偏偏,這糧價,又不能下跌。
因為一旦下跌,那么大家不是白囤了糧嗎?
很快,周舉人等人便開始有些吃不消了。
購入的糧越來越多,自家的糧倉都買了。
可銀子卻是白花花地花了出去,還是大把大把的。
如今……手中的銀子,幾乎已經告罄。
他們心頭自是再也澹定不了。
可錦衣衛依舊還在放糧,看著不亦樂乎的趨勢。
你不繼續囤積吧,一旦放出來的糧越來越多,糧價必然一瀉千里。
何況這糧你不買,就要賑濟給流民,流民能勉強活下去了,還如何可能拿出一切購糧?
實際上,從一開始,他們就如同是被架在了火架子上,已經進退不得。
就在眾人哀嘆之際。
卻有人匆匆而來。
“不好,不好。”
來人是周舉人家的管事,他一臉的焦急。
眾人聞言,紛紛抬頭。
卻見那管事之人,氣喘吁吁地道:“諸位老爺,不得了,不得了,錦衣衛……今日又放糧了。”
此言一出,眾人勐然色變。
周舉人臉色也很難看,但還是極力穩住了心緒,盡量平靜地道:“平日他們也放糧,今日怎的這樣大驚小怪?”
“不,不。”這管事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道:“此次不同,前幾日,放的粥水,水多米少。可今日,不但增設了幾處粥棚,而且……這粥水……看著比從前放的米,還多了幾成。這粥,都可以立快子了。那些流民……個個圍上去領粥,吃的可香了。”
眾人聽罷,個個面如豬肝色,竟是瞠目結舌,直接被干沉默了。
此前那叫王錦之人瞪大了眼睛,氣惱不已地道:“居心叵測,這是居心叵測。”
周舉人臉色越加凝重,他背著手,來回踱步,只是唉聲嘆息。
王錦道:“他們哪里來的這么多的糧?周公,咱們可是將身家性命,都填進去了的啊,若是糧價降了……”
其他幾個糧商也哀嚎起來:“現在市面上,誰還肯買咱們的糧?世上哪有這樣干事的。”
周舉人深吸一口氣,道:“今日放這么多糧,看來……倒像是沖著我們來的,這是嫌我們收購他們錦衣衛的糧食太少了嗎?只是……他們手中到底還有多少糧?”
眾人沉默。
只有一人聲音低低地道:“現在該怎么辦才好?”
這話的語調說的很輕,卻讓人感受到了這說話之人六神無主。
現在的問題是,大家家里的糧都堆滿了谷倉,這些都是大家的身家性命,一旦價格暴跌,錦衣衛繼續這樣放糧,他們可就徹底的完了。
這么多年的積蓄,總不可能全數功虧一簣吧。
周舉人沉了沉眉道:“再想辦法收購一些錦衣衛的糧,繼續試探一二,棲霞那邊,我已教人去打探了。”
“除此之外……”周舉人道:“劉知府那邊,也要想想辦法,哼,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他想置身事外嗎?”
“再有,就是各地的保長和甲長那邊……也要教他們弄出一點動靜……”
周舉人落座,呷了口茶,依舊沉著一張臉。
從前他還會用幾句仁義禮信之類的話來遮掩。
可今日,連這些之乎者也的仁義道德,也沒興致講了,只是道:“而今,關乎到了大家的家業,是生是死,就看這些時日,諸公切莫灰心!”
眾人搖搖頭,皆是露出苦笑,卻還是盡力地勉強振作。
開封府內一處租賃的小樓里,時常有人進出。
錦衣衛總旗王武,以及模范營的隊官周虎,太平府文吏曾長人等,每日負責售米和施粥的情況。
其中曾長負責施粥,王武負責巡視,嚴防作奸犯科。模范營的周虎,則負責保衛。
最新的一份秘密詔書,已經送了來,三人看過之后,當下議論之后,隨即,便開便開始分頭行動。
不久之后,在東城的粥棚那邊,便有文吏開始敲鑼。
這又是施粥的日子。
許多流民聚集于此,每日就等這一日兩頓的粥水度日。
“都來,都來……”
烏壓壓的人潮,極安靜地朝著這邊涌來。
文吏高呼:“今日起,所有人要登記,東城這邊,設東城生產衛,錦衣衛總旗官暫任衛指揮,大家登記自己的姓名、年紀,各領木牌。”
一連在此吃了七八日,流民們對于這里的文吏已經有了一定的信任。
畢竟白吃白喝,按照以往官府的規矩,想得賑濟,可不容易,何況那粥水也不是人吃的。
可在這兒,卻是實打實的米粥,不只如此,從一開始只是稀粥,現在這粥水,非但沒有下降的趨勢,反而里頭的米越來越多,越來越粘稠,這每日的粥,都快要變成白米飯了。
即便是在豐年,他們的伙食,也未必有這樣的好,何況是現在這個時候。
人經歷過大災,歷經過生離死別,吃過了樹皮和土,才會格外珍惜現在來之不易能吃粥的日子。
當下,幾乎所有人沒有猶豫,果然,粥棚邊,開始有幾個文吏擺了桉臺,預備了一個個竹片,流民們上前,口述自己的姓名,年紀,以及一些特征。
隨即文吏便根據他們的籍貫和年紀,用不同的竹片記錄下來。
因為大災,所以百姓們成了流民,而如今編戶齊民,就成了重中之重。
每十戶為一隊,百戶設百戶,此后東城這邊,設一千戶。
之后,再根據人的年紀、性別,進行不同的區分。
文吏曾長,負責老幼婦孺的事宜,所有的老幼,統統都編在了一起,女子負責縫補,搭建灶臺,同時幫襯著洗米熬粥,燒柴。
自然,其中十三歲以下的少年,則由一些人識字的書生帶隊,搭一些棚子,教授他們一些簡單的知識。
這是太平府里的經驗。
雖然這種學習十分的低效,而且所學極為粗淺。
可只要你將孩子們聚集起來,哪怕只是教授他們拿著柴棒在地上筆畫,對于人心的鼓舞也是極重要的。
人勉強可以吃喝,有了氣力之后,卻看著遠處,那些少年們,跟著人誦讀詩詞,足以讓人產生一種說不出的安全感。
正因如此,在遠處郎朗的讀書聲中,負責幫襯著熬粥、燒柴、縫補的婦人們,幾乎都定下了心來。
曾長所做的,除了登記,負責孩子的教育,便是婦人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此外,便是模范營的周虎,他挑選了百來人,又帶著幾個模范營的校尉,將他們組織一起,發放的只是尋常的木棒,對他們進行操練。
除了操練,就是負責一些簡單的治安,或是再挑選一些人,教他們至沿途的官道上巡視,護衛糧道。
這些漢子,每日所吃的糧,都比別人要多一些,而且挑選出來的人,盡都是有婆娘或者是有孩子的。
有孩子在東城這邊,供給吃喝,還教授讀書,有婆娘安心的在給人縫補。
再加上他們自己也得了錦衣衛的恩惠,此時即便是讓他們去較遠的地方,承擔一些護衛工作,也絕對的放心。
至于其他的壯丁,已被王武進行組織,有的專門負責巡檢,有人負責修橋補路,還有的……負責運輸,甚至還有專門的百戶,帶著人去收斂附近的尸首掩埋。
一個千戶編制的建筑隊,則負責伐木,直接在東城附近,開始修建茅草屋子。
原本這些流民,沒有棲息之地,哪里有口吃的,便聚集于此,可現如今,卻需給他們提供遮風避雨的所在。
新建來的茅草屋子,先分配給了孩子們學習之用,夜里也讓孩子們棲息。
此后的屋子,則給老人和婦人們暫居,壯力們依舊還宿在城外的荒野里頭。
不過似乎沒有人有什么怨言。
“誰勉強識字的,來,都過來。”時不時,有文吏大呼。
緊接著,有人怯怯地出來道:“俺……”
“名片呢?”
文吏看著那怯怯的少年,這少年應該算是成年,并沒有去讀書,而是作為壯丁,負責在附近挖茅坑,他此時一臉灰頭土臉的樣子。
這少年取出了竹片,文吏只看了看:“劉建業,這名兒……看上去也不是尋常農戶家的……”
“我家從前有一些地,家里有人讀過書……”劉建業道。
文吏也不多廢話,直接道:“好,跟我來。”
那文吏便又挑選了十幾人,方才領著他們,抵達一處地方。
這新屋子已掛起了牌子,上書醫藥所。
里頭兩個穿著儒衫的人出來,似是大夫,很快,這劉建業就成了醫藥所的學徒,專門負責給大夫們打下手。
因為環境糟糕,所以生病的人很多,劉建業雖是徒工,卻十分忙碌,他要負責分揀從太平府運來的藥材,有時也需跟著大夫去治病,或是照料一些患者。
過了七八日,突然外頭傳出大呼:“來搭把手,搭把手……”
有人大呼大叫著。
劉建業出來,隨即……便見護衛隊又押著幾個大車來,站在大車上的人,口里大呼著。
緊接著,許多壯丁蜂擁過去,劉建業認得,其中一個是他的爹,劉儉。
劉儉也粗通一些文墨,現在成日跟著文吏后頭做幫手,此時他歇斯底里地大吼:“卸好貨,先送庫房……手腳慢一些,輕拿輕放……”
劉儉顯得極興奮,瞅見了自己的兒子,露出笑容道:“你也來。”
劉建業上前,接過了車上的一個大包,這大包竟不算沉重,于是他努力地扛在肩上。
一旁的人道:“這小子個頭小,看上去還是半大的孩子,教他扛個小的。”
劉儉則道:“他可不小,已十六歲了,他吃得了這個苦,不能教他吃白飯。”
劉建業默不作聲地扛著包,到了庫房。
庫房這邊,則有文吏負責登記入庫。
外頭聚了許多人,嘰嘰喳喳的。
文吏則對人道:“把各百戶和旗官都叫來,讓他們帶著壯力來。”
說著,看向劉建業,道:“你是不是醫藥所的?”
劉建業點頭。
文吏道:“那你留著吧,醫藥所人手少,你一人夠了。”
劉建業道:“這是干啥……”
“發衣衫和被褥……”文吏道:“當然,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領到,現在送來的成衣和被褥還不足,先緊著十八歲以下和五旬以上的人發放,其余的人,要緩一緩。你們醫藥所我瞧瞧……”
這文吏低頭,看了看簿冊,道:“有五旬以上的只有四人,只能領四套了,這成衣的尺碼不一,只能隨意發放,大家講究著穿,若是當真尺碼不對的,就尋其他人交換。”
人群騷動,誰也沒想到……竟還發被褥和成衣。
雖然在此的壯力們,暫時是沒有發放資格的,可這個時候,許多人卻都洋溢起了笑容。
這可是天大的稀罕事,要知道,就在不久之前,他們還饑寒交迫,隨時可能成為路邊枯骨。
而如今,有吃有喝,婦孺得到了安置,竟還有新衣穿,有被褥御寒。
這豈不是天天都過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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