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幼孜瞥了一眼自己的內弟。
卻沒有說話,而是慢悠悠地端坐,呷了口茶。
方才道:“說罷,到底是為了什么事?”
此人叫劉進,劉進道:“姐夫,我思來,若是蕪湖郡王殿下當真去了新洲,這棲霞說起來,還真是一個好地方。姐夫……其實我也想在棲霞做一點買賣,只不過嘛……蕪湖郡王殿下在,不免還是有些心虛。可若是蕪湖郡王走了,只怕就好辦了。”
金幼孜抬頭看了劉進一眼:“怎么個好辦法?”
劉進道:“姐夫,您是文淵閣大學士,沒了蕪湖郡王殿下,這棲霞,還有這太平府,可不就在朝廷的轄下嘛……”
金幼孜緩緩放下了茶盞,露出了不悅之色,道:“好了,這些話,休要提及,也不要和人提及。”
“是,是,是。”劉進小心翼翼地道:“只是姐夫,這蕪湖郡王,到底會不會就藩……”
金幼孜道:“這個……可說不好。”
劉進道:“不會吧,這張安世會膽大到連遺詔也不肯聽從?他這是狗膽包天。”
金幼孜吁了口氣,道:“蕪湖郡王有大功于朝廷,這些話,你切不可隨意胡說,否則……”
金幼孜的話還沒有說完,劉進便忙拍了自己一個巴掌,笑了笑道:“是,是,我真該死。”
金幼孜想了想,卻又道:“思來……張安世可能會動心,他在大明糾纏得太久,位極人臣,不是好事,何況……能封宋王,是何等的福分……”
劉進驟然眉開眼笑。
金幼孜接著道:“何況現在太子殿下的壓力也是不小,太子殿下的性情,我是知曉的,他不免有幾分優柔寡斷。不過太子妃,卻是深明大義。”
劉進一愣:“太子妃?”
金幼孜抬眸看了一眼劉進:“你是老夫的內弟,你可知道,作為女卷,一家的女主人,有一個兄弟,平日里會怎樣想嗎?”
劉進一時不明白金幼孜的深意,皺了皺眉頭道:“這……卻不知……”
金幼孜微微笑道:“女人啊,就是想圖個安穩,也不求什么大富貴,莫說封了個親王,得了一塊藩地,位極人臣,她巴不得自己的兄弟,不摻和廟堂上的紛爭呢!歷朝歷代,有多少這樣的教訓啊。太子妃是深明大義之人,她會為張家做打算的話,只怕……也會在這方面,影響太子殿下,希望……張安世往新洲去。”
劉進一聽,大抵也明白了,隨即道:“原來姐夫真正的意圖,是太子妃……”
金幼孜瞇了瞇眼,眼中閃過一抹精光,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這也不過是一些假想而已,成與不成,誰能知曉呢?只是……希望但愿能如此吧。”
劉進便又道:“若是如此,那么這天下不知多少人要感激姐夫,姐夫百年之后……更不知有多少人要給您建祠呢。”
金幼孜勐地微張眼眸,怒道:“胡說八道!”
劉進卻是顯然不覺得自家姐夫是真動怒,嘿嘿一笑道:“有姐夫這些話,我心里便有底了,嘿嘿……”
那金昭伯卻在一旁道:“父親,張安世若是走了。翰林是否可以不去海外?”
金幼孜卻不露聲色,又呷了口茶,才慢條斯理地道:“這可說不好,事情要一件件地辦。眼下,才跨出第一步,就不要想著以后了。”
說著,金幼孜站了起來,揮揮手道:“老夫乏了,該去歇了,通知一下廚房,不必預備晚飯。”
說罷,疾步要走,又想起什么,對劉進道:“在家里住幾日?”
劉進道:“不……不必啦,我這便要走,還有一些朋友……”
他含湖其辭,正待要告辭。
卻在此時,有門子匆匆而來。
這門子道:“老爺,有人遞來了條子。”
聽到條子二字,金幼孜身形一頓,抖擻了精神。
將這條子取了,只低頭看了一眼。
劉進便道:“姐夫,可是出了什么事?”
金幼孜卻是將條子收了,嘆了口氣。
劉進更好奇了,道:“姐夫,你倒是說啊。”
“果然不出所料……”
“什么?”
金幼孜道:“棲霞的蕪湖郡王府,已開始收拾行裝了,似乎有預備渡海的打算……”
劉進聽罷,不由得一愣,隨即狂喜地咧嘴笑道:“姐夫實是神機妙算。”
金幼孜卻悵然地道:“這反而令老夫覺得……”
他話沒有繼續說下去,卻是搖搖頭,沉吟不語。
這劉進心里已經高興壞了,便沒有多注意金幼孜的神色,轉身便匆匆出了金府。
沒多久,便出現在秦淮河里的一處畫舫里。
這畫舫張燈結彩,絲竹陣陣,眾人則是喜笑顏開。
一個個聽著劉進的話,竟都不由得撫掌大笑。
“劉兄,以后我等就要多多仰仗了。”
劉進得意洋洋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道:“放心便是。以后有我吃肉,便有你們喝湯。也不想想,我的姐夫是何人……”
眾人又是眉開眼笑。
蕪湖郡王一旦去了新洲,那么這棲霞,乃至太平府,就實在有太多讓人垂涎的東西了。
“我這御史……也不想干了,寧愿去太平府做一縣令也能知足。”說話之人,相貌堂堂,卻是神采飛揚地道。
劉進笑道:“這個好說,到時我和姐夫打一聲招呼即可。依我看,曾兄任一縣令太過屈才,至少也該是太平府少尹。”
這曾御史哪里是想做縣令,畢竟御史清流,是何等的前程……這不過是以退為進的把戲罷了,只等劉進能拍胸脯保證著說這番話呢。
“若能如此,那么……就拜托劉兄了。”
眾人又都笑起來。
劉進此時躊躇滿志,自是意氣風發。
眾人對他更是殷勤備至,間或有人道:“那鐵路……據聞是好買賣……”
劉進已是醉了,卻道:“怎么,周兄也想建?”
這人哈哈大笑道:“這可建不起,就是一百個周某都捆起來,也花不起這個銀子……”
劉進卻朝他嘿嘿一笑,似是洞察了他的心思,便道:“這個你也放心……世上無難事,你建不起,可這不是有現成的嗎?”
眾人又都樂呵呵地笑起來。
此時的蕪湖郡王府,看著忙碌一片。
許多人在收拾著什么。
不少家里的財貨,都包裹起來。
張安世興沖沖的樣子。
直到楊溥來訪,楊溥乃是海政部的侍郎。
他這跨檻進來,便見張安世樂不可支的樣子,于是他便擺出了一副凝重的樣子。
張安世見他如此,頓時好像察覺到了什么,于是露出如喪考妣的哀怨之色。
這才道:“楊公,你怎的來了,怎的沒人通報?”
“這府上似乎忙的很,亂糟糟的,我徑直便進來,可能是護衛們見下官乃是熟人,所以……”
張安世嘆口氣道:“哎……本王近來茶飯不思,確實……失了對府上上下人的管教,哎……本王太傷心了。”
說著,張安世伸手,抹著眼角努力擠壓出來的眼淚。
楊溥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張安世,仿佛在此時,他對張安世又有了新的認識。
不過,他很快調整了自己的心情,道:“下官聽說……殿下打算去新洲?”
張安世道:“楊公有何高見?”
楊溥深深地看了張安世一眼:“殿下是當真嗎?”
張安世嘆口氣道:“只是不希望姐夫為我為難罷了。”
“殿下若是此時走了,才是令太子殿下為難。”
張安世笑了笑道:“楊公要使出三寸不爛之舌了……”
楊溥微笑道:“下官只是想說一些肺腑之言而已,哎……自殿下在太平府推行新政以來,確實有不少人,受了殿下恩惠。如今……也有為數不少人……能夠獨當一面,可畢竟他們資歷還太淺,沒有進入廟堂,不過是鎮守一方而已,殿下有沒有想過,一旦殿下去了新洲,多少人要彈冠相慶,到時失了殿下的庇佑……又會招來多少豺狼虎豹?”
張安世道:“這樣說來,豈不是本王一輩子都不能就藩?”
楊溥搖頭道:“至少還需一些年頭,需有更多人,從棲霞的學堂里畢業,讓他們從文吏開始歷練,隨后慢慢成為封疆大吏,最終步入廟堂,只有這些人才最是可靠啊。何況,此次口諭之爭,下官覺得實在蹊蹺,難道殿下真要做親者痛,仇者快的事嗎?”
張安世定定地看著他道:“你的意思是……本王不走?可若是不走,你可知會是什么后果?”
楊溥收斂起笑意,點點頭道:“知道。”
張安世似笑非笑地道:“那你說說看。”
楊溥道:“一旦陛下大行,殿下在京城不肯就藩,必定有人認為,這是太子殿下違逆了陛下的意愿,乃大不孝。更有人會借此抨擊,甚至可能會掀起一場禮議。”
他頓了頓,接著道:“所謂名正則言順,想要光明正大的克繼大統,可不容易。一旦遭人非議,惹得天下人議論紛紛,于太子殿下而言,并非是好事。此外,這也斷絕了殿下進封親王的可能,殿下一定也會遺憾吧?”
張安世道:“我對爵位沒有興趣。”
楊溥笑了笑,卻沒有揭破。
親王和郡王是兩個概念。
尤其是在大明,這親王才算是正兒八經的裂土分疆,下設各種王府屬官以及機構,有足夠的王府護衛編制。
除此之外,到了親王這個級別,便算是徹底的超脫于臣子這個概念了。
即便是遇到了朝中一品的大員,按律,也需對親王伏而拜謁。
可別小看伏而拜謁這四個字。
在古代,最講禮制的時代,這個伏而拜謁其實意味著,親王擁有別人享受不到的特殊權力。
不得不說,太祖高皇帝,確實是為了自己的兒子們操碎了心。若不是這天下只能讓一個人繼承,他恨不得將一切都分給自己的兒子,也即是那些親王們。
楊溥想了想,道:“殿下……還是請再三考慮一二才是……”
張安世只點了點頭,抿著唇,卻似乎沒有興趣再說下去。
楊溥見狀,心里只搖搖頭。
張安世看了看他,道:“好了,時日不早,本王該入宮去侍奉陛下,咱們回聊。”
張安世說著,已是起身。
張安世來到朱棣的寢殿的時候。
朱棣此時居然伏在桉牘上,提著筆,寫著什么。
張安世左右看了看,低聲道:“陛下……難道不怕有人看見嗎?”
朱棣看他小心翼翼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起來,道:“放心……朕比你謹慎的多。怎么樣,事情辦的如何?”
張安世這才正正經經地道:“都妥當了。”
朱棣頷首,邊思量著什么,邊道:“這樣看來……那么是該選定一個好日子了。”
張安世一愣,道:“好日子?”
朱棣微笑著道:“當然是太子登基的好日子。”
張安世可笑不出來,下意識地大驚道:“陛下還沒有……沒有……”
“沒有什么?”
張安世猶豫了一下,才低聲道:“還沒有大行呢……咳咳……臣萬死。”
朱棣微笑道:“這不是快大行了嗎?再者說了,這大行……還不是朕說什么時候就什么時候?今夜……就召太子來,朕也該示之以人,告訴他真相了。可這一出戲,還得演下去,依朕看……許多人已經等不及……朕大行了,既如此……那么……不妨就挑一個好日子,好教他們高興高興吧……”
張安世:“……”
張安世忍不住在心里吐槽,還高興,最后要命吧!
朱棣此時道:“八月十九,怎么樣?”
張安世道:“臣不懂這個。”
“也就是后日……嗯……這是一個好日子,就它了。”
張安世則是遲疑地道:“陛下,這樣會不會……”
朱棣道:“你平日不是膽子肥的很嗎?現在倒是怕了?”
“臣只是覺得……這樣好像不吉利。”張安世道。
朱棣一下子就明白了張安世的意思,笑了笑道:“朕這一輩子,都沒有循規蹈矩過。人嘛,總是要貫徹始終,總不能臨到老來,反而成了老實人吧?依著朕就是了,不要多想,朕現在其他的已經不想顧忌了,只想看一看,這一些人,能喪心病狂到何等的地步。”
張安世只好點頭:“若是八月十九的話,會不會時間上來不及……”
朱棣道:“無礙……”
張安世想了想道:“那此事,需不需跟亦失哈公公……商議一下。”
朱棣點了點頭道:“也該讓他知曉了,此事你去說。”
張安世無奈地應下。
慢慢長夜。
紫禁城里,突的開始變得無比混亂起來。
緊接著,好像是在一夜之間,這里的所有燈籠,全部換上了帶著奠的白燈籠。
所有的宦官和禁衛,統統披上了麻衣,頭戴著白帽。
張安世整個人顯得不甚自然。
他沒想到玩的這樣的大。
這一夜的變故之后,其實百官已經知道發生了什么。
當即,所有人預備好了白帶,系在身上,面帶愁苦之色,他們先自午門進去,行了大禮。
而后,便去謁見太子。
國不可一日無君。
皇帝大行,那么擁簇新君登基,是可不容緩的。
一般的情況,是皇帝停靈,太子便要登上大寶,而后再下旨進行安葬。
眾臣見太子的時候。
卻發現一樁極古怪的事。
前幾日還像死了爹一樣的太子。
此時似乎也想擺出一副傷心欲絕的樣子,可有人偷偷去觀察,不知道是不是視覺出現問題了,卻發現太子……好像忍著想要笑。
這一下子……那不經意之間,察覺到太子表情的大臣們,嚇得忙是假裝什么都沒有看到。
緊接著……心里忍不住唏噓。
太子殿下……一直都以至孝示人,陛下病重的幾日,更是痛不欲生的樣子。
誰能想到,這陛下兩腿一蹬,這才剛剛大行,他就憋不住想笑了。
不過細細思來,似乎也勉強能夠理解。
哪一個太子在皇帝生前,不是一副至孝的樣子呢?
當今太子,已年過四旬,如今終于有了登上大寶的機會,不想笑都難吧。
張安世卻在太子朱高熾一旁,急的要跺腳,趁著百官們埋首伏地的功夫,湊到太子朱高熾身邊,用極低的聲音道:“姐夫……別笑了,別笑了……都看著呢……”
已得知真相的朱高熾,很努力地收了笑,卻又不由道:“你也別笑。”
二人聲音輕微,滴滴咕咕。
這百官聽不甚清,卻只曉得太子與張安世好似商議著什么,又不見太子教大家免禮,也只好繼續匍匐于低,一副叩首的樣子。
“咳咳……免禮吧。”朱高熾道。
“殿下……”隨后,就是正常的流程了,禮部尚書劉觀起身,又作揖行禮:“今陛下不幸駕崩,請殿下萬勿悲慟……”
他一面說。
免不得看到精神氣極好的朱高熾,嘴角不斷地牽扯著的嘴角,努力的壓抑著嘴角不使其上揚。
劉觀就當自己的眼瞎了,好像完全看不到一般,依舊煞有介事一般道:“畢竟祖宗基業為重,萬民為重。就請殿下,為承此大任,不必傷心過度,愛護自己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