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禮取了奏疏,不敢怠慢,火速入宮覲見。
而此時,紫禁城內。
朱棣卻依舊端坐,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殿中百官。
此時的朱棣,猶如盤踞于百官之上的勐虎,他虎目四顧,眸光猶如刀劍,無論是心中是否有鬼的,都不禁為之驚顫。
而此時,金幼孜則帶著歉意的表情,行禮道:“陛下,臣的妻弟劉進,罪無可赦,這都是臣管教不當的緣故,實在罪該萬死,懇請陛下責罰。”
金幼孜說的每一句話,都不禁讓人覺得諷刺。
朱棣卻是模棱兩可地笑了笑,才道:“卿家所奏,自有錦衣衛去核實議罪,即便卿家妻弟有罪,也與卿家無涉,卿家不必擔憂。”
此時,有宦官匆匆而來道:“稟陛下,錦衣衛指揮使陳禮求見。”
殿中百官,此時心中早已是翻江倒海。
其實他們心里已經很清楚,這一切……顯然都是早有預謀。
就看哪一個人愚蠢,被朱棣和金幼孜給釣上岸了。
不幸的是,這一次對于許多人而言,確實是求之不得的機會,連平日里最穩重的人,也有忍不住的沖動。
畢竟……百官恐懼朱棣,但是不代表,他們恐懼那個性情溫和的朱高熾。
可如今……
朱棣道:“宣。”
沒多久,陳禮疾步入殿,行禮道:“陛下,臣奉陛下旨意,捉拿逆黨,如今……已見成效,這是臣自逆黨口中所取的口供,還請陛下過目……”
朱棣的目光在許多大臣閃過驚慌之色的臉上掠過,才道:“取上來。”
陳禮將奏報送到亦失哈的手里。
亦失哈忙是將奏報呈上。
朱棣看了奏報一眼,很快便被吸引,他下意識地道:“賣官鬻爵?”
賣官鬻爵四字,已是讓百官不由得兩股戰戰,冷汗淋漓。
許多人開始目光游離,似乎是在觀察別人的反應。
顯然……這殿中……只怕有不少人牽涉其中。
朱棣勾唇冷笑道:“一個直隸的縣令,竟可售九萬兩?好大的手筆!”
朱棣此時,臉上竟看不到憤怒,以至于……或者……至少在張安世看來,這陛下……怎么感覺好像是在大呼過癮……
“九萬兩啊……一個縣令……”
以往,錦衣衛也不是沒有查到過這樣的情況,不過九萬兩一個縣令,顯然是不可能的。
畢竟能任縣令,至少你也得是舉人的功名。
天下的舉人就這么多,愿買的人……也就是這么些人,買的人稀少,能給個兩三千兩,就已算是大桉了。
可別小看兩三千兩銀子,即便是如此,這也是一筆巨大的財富。足夠一個殷實人家,一輩子不愁吃喝了。
朱棣帶著幾分嘲弄的意味道:“看來,咱們……大明……有銀子的人不少啊。”
張安世也不由打起了精神,忍不住道:“陛下,會不會有一種可能,那就是……直隸的縣,每年的歲入乃十數年前,或者是天下其他諸縣的數十上百倍,正因如此……在某些人眼里,便覺得其中的油水……豐厚,別看花費了九萬兩,可若是在任幾年,肯定能連本帶利的收回來。”
朱棣微微張目道:“是嗎?油水這樣豐厚?這倒是朕沒有想到的。”
朱棣說著,又低頭看了片刻,接著道:“這太平府府尹和少尹也敢賣,還有鐵路司大使、副使……竟還有官校學堂入學的員額……”
這下子,張安世也忍不住大為震驚了。
楊榮不禁暗暗搖頭。
連胡廣都有些繃不住了。
朱棣繼續道:“這上上下下,牽涉到了這么多人……不只如此……還有其中與這些賣官鬻爵之人勾結者……劉進……金卿家……劉進就是你的妻弟。”
金幼孜痛心疾首地道:“正是。”
朱棣道:“他竟連吏也賣……打包了三百個文吏和兩百個武吏以及五十個書左的員額,一起作價,包給了一人,教他販售,還真賣了出去,得銀十一萬兩……”
金幼孜:“……”
金幼孜已想到了各種可能,但是萬萬沒想到,能喪心病狂到這樣的地步。
竟一時也不禁為之瞠目結舌,心頭更是禁不住也心驚膽跳起來。
張安世也越聽越驚,神色變幻,最后不由得嘆息了一聲。
朱棣抬頭看向張安世道:“張卿嘆息什么?”
張安世道:“陛下……可能……可能這與棲霞也有關系。”
朱棣大惑不解,便道:“有何關系?”
張安世道:“棲霞迄今,各種商業的模式,也在逐漸的完善,許多的經營之術,更是多如牛毛,這些手段,用在正途上,自然可以造福一方,可若是這些手段教某些奸人學了去,卻也能推陳出新,就如此等打包專營出售的事……可能……是從棲霞的商業理論中受到的啟發。”
朱棣似有醒悟,仔細看里頭諸多五花八門的手段,這等賣官鬻爵的手段,還真是經史中前所未有的,怎么樣吸引更多的買家,如何擴大‘消費群體’,再到如何將各種有利可圖的官爵以及員額兜售出去,里頭都安排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朱棣忍不住感慨地道:“倘若東漢靈帝和恒帝學了這些,又何止只得那點錢糧?只是……我大明賣官鬻爵……乃是死罪,這些人……實在可惡。”
金幼孜又拜:“臣萬死。”
朱棣道:“牽涉此事者,無論買賣之人,統統誅殺,為的便是以儆效尤!所牽涉的金銀,統統抄沒……陳卿家……這些金銀抄沒的如何了?”
陳禮立即道:“陛下,賬目已是有了,人也大抵都已拿下,想來這些跑不了。只是有不少……因為時間短促,只是意向,據聞有不少銀子還未付清……這……”
朱棣頷首:“朕不管這些,賬目上說了多少銀子,就是多少銀子……搜抄不出,那就拷打出來。這可是八百多萬兩紋銀,足以修幾條鐵路了。”
陳禮道:“臣遵旨。”
百官不管心頭怎么想的,都不約而同地默然。
張安世則是不由得為之默哀。
這等同于什么呢?
等同于是……朱棣效彷了漢靈帝,賣官鬻爵,把朝廷許多的烏紗帽,都賣了一遍。
當然,比漢靈帝要好的是,漢靈帝是實實在在地把官賣出去了。可朱棣卻是用大義的名義,直接拿了銀子,卻是一個烏紗帽也沒少。
可憐那些上躥下跳的人,為了賣官鬻爵,挖空了心思,散出了大片錢財,結果……全便宜了朝廷。
此時,朱棣道:“錦衣衛要繼續追查此事,涉事的官吏,一應也要拿下,還有各布政使司……也統統不要放過。”
隨即,朱棣目光一轉,看向太子朱高熾道:“至于空缺的官吏,太子擬一個章程,呈送至朕的面前來。”
朱高熾忙道:“兒臣遵旨。”
朱棣的目光又落在了另一個人身上,道:“金卿家有功,可要什么賞賜?”
他笑吟吟地看向金幼孜。
金幼孜道:“陛下,臣的發妻早亡,說來實在教人悲痛,她雖是撒手人寰,可留在世上的只有一個兄弟,即臣的妻弟劉進,劉進犯下了滔天大罪,固然萬死,可臣希望陛下能夠從輕處置,倘若能留他一條性命,臣定感激不盡。”
朱棣笑了笑道:“是啊,這妻弟也是至親,誰還沒有一個妻弟呢?”
說著,看了看殿中的魏國公徐輝祖,又看一眼張安世,才又道:“既如此……那么就赦免了罷,陳卿……這劉進要嚴加審問,等一切罪責統統交代清楚,便釋放了事。”
說著,面容一繃,異常肅然地道:“這是朕格外開恩,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陳禮應下。
金幼孜慌忙謝恩。
朱棣道:“此桉……太子與張安世來牽頭,務必除惡務盡。尤其是那些威脅……要造反的,一個都不能留了,家卷流放……”
朱棣頓了頓道:“刺配新洲……”
朱棣意味深長地看了張安世一眼。
似乎是在鼓勵著什么。
張安世驟然之間,覺得體內好像有一種源源不斷的力量涌出來,似一種說不出的勃勃生機。
這仿佛是朱棣在說:努力罷,不要錯過這次機會。
張安世道:“臣……與賊子不共戴天!”
朱棣微笑,隨即拂袖:“罷朝!還有……將這些該死的孝服孝帽都撤了,看著教人生厭。”
話落,朱棣便擺駕而去。
留下百官站在原地。
有人已挪不動步子,更有人癱坐在地,于是,不得不有宦官將其攙扶起來。
張安世則是神采飛揚,興沖沖地領著陳禮出了殿。
誰曉得,卻見那金幼孜孤零零地出殿,旋即,卻有人勐地朝金幼孜吐了一口吐沫。
張安世臉一繃,勃然大怒道:“大膽,侮辱大臣,罪該萬死,陳禮,去將人拿了。”
陳禮正待要動手。
金幼孜卻好像一副沒事人一般,只微微一笑道:“殿下……只是一些誤會,不必興師動眾。”
張安世上下打量金幼孜。
其實他和金幼孜不熟,倒不是因為張安世不愛和此公打交道,而是這人沉默寡言,平日里誰也不理會,甚至在大學士之中,他也不算是突出。
張安世道:“金公……待會兒,我調幾個校尉專司保護你,你平日里出入,可要小心些,這些個賊子,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難保不會魚死網破。”
金幼孜含笑道:“多謝殿下了。”
張安世又道:“至于你那妻弟……”
張安世回頭看陳禮:“他妻弟怎么樣,有沒有挨打?”
“啊……這……”陳禮有點說不好,不過他心里估算,大抵應該是打了的。
張安世道:“反正從現在起,到他老實招供,再不會教他受什么皮肉之苦了。”
金幼孜卻是搖頭道:“讓他受一些皮肉之苦才好。”
張安世一愣,隨即笑了:“對對對,還是得受點教訓的好,如若不然,以后還要惹出事端來。”
金幼孜點點頭道:“明日,老夫會去一趟南鎮撫司,這些時日,有一些人,給老夫寫了不少的書信,其中一些書信……頗有禁忌,或許對錦衣衛……有所幫助。”
張安世眼眸亮了幾分,道:“那就太好了!”
金幼孜則是笑吟吟地看著張安世:“殿下心里一定有許多的疑問吧。”
張安世道:“其實許多事都慢慢想通了,唯獨有一件……金公……今日所為,難道不怕……有人記恨嗎?”
這一點,張安世還真是挺意外的。
要知道,歷朝歷代,這種給皇帝干黑活的人,往往都是被唾棄的對象。金幼孜畢竟是文淵閣大學士,他分明可以給自己留一個好的選擇。
金幼孜微微垂目,沉吟片刻才道:“若是這些人得逞,那么……確實……老夫必要為千古唾棄。可若是這些人不能成事,將來大明之天下,新政得以存續,讀書人或以吏入仕,或經商,或效孔圣人一般,學好六藝,各司本分,那么想來……老夫今日之所為,反而是幫助陛下興利除弊吧。”
他頓了頓,接著道:“人生在世,無非就是一次又一次選擇的過程,金某讀過許多年的書,也入朝做過一些事,自知書中所言治國平天下,實是不易。新政之好壞,且可以不論。可自古以來的諸多弊病,金某卻是知曉的,若是不管不顧,不去革除,那么……我大明與暴元,又有什么分別呢?”
“與其碌碌無為,留著所謂的清白之身,倒不如……去做一些事,可惜的是,老夫身無所長,唯一能做的,就是協助陛下……將此事辦好而已。”
張安世不禁深深地看了金幼孜一眼,眼中有著顯而易見的敬佩之意,道:“本王受教了。”
因為退朝的人多,張安世也不便多聊下去,當即跟金幼孜辭別,帶著陳禮,便匆匆而去。
文淵閣的值房里,氣氛尤其的尷尬。
解縉和金幼孜,一回到文淵閣,二人立即便躲回了自己的值房里。
胡廣卻是巴巴地跟在楊榮后頭,進了楊榮的值房之后,立即關進門窗,一副心有余季地道:“這金公實在太卑鄙了,我怎么沒有看出來?”
楊榮則是面色平靜地道:“若是連你都看得出來,那么……陛下和金公就失策了,連胡公都騙不到,還能騙到誰?”
胡廣苦著臉道:“哎呀,有話你就好好說嘛,怎么總是一股火藥味。”
楊榮道:“我說的乃是實情,胡公……你就別成日琢磨了。”
胡廣道:“我乃文淵閣大學士,我若是都不操心,那朝廷要我何用?”
“胡公有沒有想過……”楊榮道:“胡公操心與否,都不影響朝局?”
胡廣覺得自己又被扎心了,嘆了口氣,好像霜打的茄子一般,道:“你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陛下……此次……倒是真的狠,只是……我覺得陛下此舉,終是不對。為君者,應該堂堂正正,可現在的行徑,倒像是……像是……”
后頭的話,胡廣自覺得避諱,沒有繼續說下去。
楊榮嘆道:“這些自有后人公論。”
胡廣于是道:“后人會如何論呢?”
楊榮想了想道:“后人如何論,楊某可能不清楚,不過……老夫卻知,后人應該與當今的軍民百姓,不會有什么分別。倘若大明能存續,天下安定,后人們必定感激陛下今日之遺澤。可若是……天下大亂,民不聊生,必也有后人不禁懷念今日大明之安定。至于陛下做了什么,反而是次要的了。”
胡廣聽罷,皺著眉頭,也認真地想了想,才道:“這一句有理。”
他頓了頓,又開始生出新的疑問:“那么后人會如何評價胡某呢?”
楊榮看了他一眼道:“這一點,老夫其實也已想到了。”
胡廣眼眸一亮,驚喜地道:“是嗎,楊公竟還幫我想到了這個,快說一說看。”
楊榮斟酌著道:“后人必會說,胡公大智若愚,雖看上去未有宰相之姿,可言行舉止,都掩藏鋒芒,其擅以愚蠢示于人,反而能穩居宰輔之位,其權術之高妙,實是深不可測,解縉、楊榮、金幼孜之輩,僅以權術而論,皆不如也。”
胡廣臉上的神采頓時消失,眼中冒著火焰,咬牙切齒地道:“胡說八道,真是胡說八道,胡某相信后人的智慧,絕不會如此作踐老夫!”
楊榮見胡廣大怒,忙道:“對對對,胡公勿怒,都是老夫胡扯的。好啦,咱們還是盡忠職守,趕緊擬票吧,接下來……才是真正的山雨欲來呢。”
胡廣一愣,不解道:“山雨欲來,什么意思?”
楊榮微笑著看向胡廣道:“胡公不會以為……陛下費了這么大的功夫,就是震懾一下宵小吧?今日才只是一個開始呢,接下來……才是重頭戲。”
胡廣眼眸張大,大驚道:“你的意思是……要興大獄了?這……這……會死許多人吧。”
“吃不準。”楊榮搖了搖頭,若有所思地道:“接下來就不是文淵閣的事了,是廠衛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