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廣此時,竟莫名覺得頗有幾分……愉快。
此時,連胡廣都漸漸察覺新政所帶來的好處了。
當然,他還是有道德的,仍舊有些擔心,畢竟……一年三四千兩啊,這是他往日想都不敢想的,而且還是真金白銀,既不是寶鈔,也沒有給你打折或者拖欠。
于是他怯怯地道:“殿下,你說……這楊公……的俸祿突然增加了數十倍,會不會太多了?殿下別誤會,老夫的意思是……總覺得讓人心里不踏實。”
張安世笑了,道:“我大明百官,這么多像楊公這樣的人,靠著微薄的官俸度日,若遇到喪心病狂的贓官污吏便罷,遇到像楊公這樣的老實人……”
胡廣下意識地張口道:“楊公可不老實,他精明著……噢,噢,你繼續說。”
張安世嘴角帶笑,道:“若遇到楊公這樣老實的,堂堂從一品,卻不過是得七八十石糧度日,你說……這過的是什么日子?楊公好歹還是從一品!胡公,你想想那些五品、六品、七品八品九品……楊公尚且如此,他們還能活嗎?這不是逼良為娼嗎?反正這事,我張安世是看不過去的,反正我張安世已臭名昭著了,這事兒……我張安世來辦,楊公若是心里不踏實,可本王見這么多的楊公,分明奉公守法,卻要艱難度日,這才心里不踏實呢。”
胡廣小雞啄米的點頭:“對對對,楊公不能受委屈了。殿下是好人。”
張安世道:“我是將心比心,也談不上什么好人壞人,只是心善,見不得人受委屈罷了。”
胡廣幾乎要垂淚:“楊公若知殿下這樣關心他,不知多高興呢。”
時候不早了,張安世回值房去,他得在文淵閣里頭,交辦一些事,方才去籌措新部堂的事宜。
胡廣沒有和張安世一同回去,而是稍待了片刻,這才慢悠悠地回了文淵閣。
恰巧這時,楊榮剛剛喝完了一盞茶出來,與胡廣撞了個正著,楊榮道:“胡公……方才怎的不見你蹤影?”
胡廣臉上飛快地掠過一絲不自然,道:“近來腸胃不好,出去走一走,消消食,恰好……遇到了宋王殿下,和他寒暄了幾句。”
“寒暄?”楊榮似笑非笑地看著胡廣,胡廣是老實人,不會騙他。
胡廣則是有點不好意思地點頭。
楊榮道:“寒暄了什么?”
胡廣道:“談到了你!”
楊榮:“……”
棲霞內外,此時又開始振奮起來。
新的部堂,就意味著又有一大批人,將有任用。
大量的空缺,勢必帶來大量人水漲船高。
這個鐵道部,下設十三司,還有各種衙門,甚至還包括了護衛和巡檢,乃至于連學堂,都要籌建。
這也意味著,又有許多人,要實現階層的躍升了。
跟著張安世辦這新政,是最有奔頭的,一條咸魚只要安分守己,也能翻身。
多少曾經的小小文吏,如今搖身一變,非但有了官身,更是有人為政一方,光宗耀祖。
尤其是鐵路司這邊,這新部堂,主要涉及的還是鐵路方面的業務,勢必宋王殿下,要從直隸的鐵路司里抽調骨干。
這就如當初漢高祖和本朝太祖高皇帝打天下時一樣,天下的人這樣多,可漢高祖打天下的時候,功臣名將多出于小小的一個沛縣。
當時秦王朝的郡縣這樣的多,區區一個沛縣,卻出了無數猛將名臣,自然不可能是因為沛縣之人突然基因突變。
這自是因為,很多時候,你跟對了一個人,而后……這個人帶著大家水漲船高,此人給你許多的機會,給了你施展才能的平臺,且通過這些平臺,不斷的打磨你,使你變成有用的人才,最終如蕭何、曹參、樊噲、夏侯嬰這樣的人,方才可以大放異彩。
也如太祖高皇帝一般,明初的名臣和猛將,多出于淮西一樣。
現如今,幾乎整個直隸的骨干,除了最早一批如高祥人等,其余的骨干,則多出自官校學堂或是算學學堂以及武備學堂等。
現今,大家已隱隱感覺到,宋王殿下,又要點將了。
各大學堂,接受的,乃是新政之后的教育體系,就如那些儒生一般,因為受此教育的緣故,再加上他們本就受了新政的恩惠,因而,對于推行新政,各大學堂畢業的文武吏們,對推行新政,都頗為狂熱。
對他們而言,開拓新政,建功立業,宛如自己肩負的使命一般。
尤其是對于舊有官吏,他們大多顯出不屑。
此番的新部堂,其實市井之中已開始出現了小冊子,灌輸的是要借新部堂,制衡舊有的官吏,算是要準備打一個翻身仗。
正因如此,不少年輕的文武吏們,竟都有極大的熱情,只恨不得自己能調至新部堂之中,雖說到時可能要背井離鄉,遠離繁華的直隸,可即便是去貧瘠之處,若能建功立業,且能打擊這些舊有的官吏,也不知是多少人的平生所愿。
張安世素來是個行動派,于是數日之后,張安世便召人至新成立的部堂,而后宣讀了陛下的旨意,緊接著便開始招募和調度人手了。
這可是讓許多學子樂開了花,三大學堂,以及其他諸學堂,今年的畢業生,至少需要抽調四成,直接進入新部堂以及下設的鐵路司以及諸衙。
直隸鐵路司,也開始調撥骨干。
除此之外,直隸各府縣,也需抽調一些人手。
再就是募工了,無論是匠人,還是勞力,有多少要多少。
大抵交代了一些之后,張安世便沒有多說什么,吩咐大家各行其是便是了。
倒是朱瞻基很是不解。
他等眾人走盡了,方才道:“阿舅,這么大的事,就只交代幾句嗎?”
張安世自是明白朱瞻基的意思,笑著道:“若是事無巨細都要去管,那阿舅現在只怕早已活不成了,總要信得過大家才好。對了,鐵道都指揮使司,我打算教張軏來任這都指揮使,你怎么看?”
“張軏?”朱瞻基皺起眉頭,沉吟道:“張軏在模范營,豈不是殺雞用牛刀?”
張安世搖頭:“瞻基啊,看來,你還是太年輕了,依舊還不明白這里頭的玄妙,你真以為……這鐵路司是來護路的?”
朱瞻基一愣,更不明白了,于是愣愣地道:“不是嗎?”
張安世笑道:“你錯了,這是用來李代桃僵的。”
朱瞻基:“……”
張安世看著不明所以的朱瞻基,便道:“鐵道部的本質,就是一個新的朝廷,而且是一個可以將觸角伸向天下府縣的小朝廷,是在廢墟上,自行建起的一個建筑,表面上,你以為阿舅是要修鐵路,可實際上,是圍繞著這個鐵路,建立一個可以分庭抗禮,甚至取而代之各府縣的系統!”
“這就相當于……是讓各省的鐵路司,代職布政使司。用鐵路司的護路衛隊,取代未來遍布天下的衛所。用鐵路司下屬的學堂,取代地方上的教育。用附屬的醫學院,去傳播醫學。用鐵路的司法來對他們取而代之。而后,再以鐵路為骨干,將天下相連起來,不但互通有無,且還可快速的流通,最終達到天下改弦更張的目的。”
朱瞻基此時算是明白了。
張安世繼續道:“所以,這里頭的每一件事,咱們舅甥二人,都要正兒八經的去辦,鐵路司的人員,官俸,行政能力,都要嚴格。鐵道都指揮使司,就照著模范營的方式來操練,至少……也該是輕裝的模范營,務求訓練有素,這各衛的鐵道官軍,才可取代諸衛。”
“還有醫學院,學堂,按察司、刑司、以上種種,是要向天下的軍民百姓,做一個表率,要教天下人要評判,到底是地方三司呢,還是各省的鐵路司對他們更為有利。”
朱瞻基眼眸微亮,略帶興奮地道:“阿舅……原來是暗度陳倉。”
張安世卻是搖著頭道:“談不上暗度陳倉,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到了今日這個地步,再不改,遲早要生亂了。瞻基啊,阿舅一切都是為了你。”
說著,他拍了拍朱瞻基的肩膀,而后突的似想起了什么,又道:“噢,對啦,你這個侍郎,只怕……得辛勞一些。”
朱瞻基立即道:“阿舅有什么,盡管吩咐就是了。”
張安世道:“眼下鐵路開修,首先要聯通的就是江西,江西乃是江南之樞紐,最是緊要。只是此地,文風鼎盛,可文風鼎盛,卻也意味著……此地頑固守舊者甚多。當初,陛下在此修建鐵路,就鬧出不少的事來,即便陛下大加殺戮,可殺人是不能解決問題的。”
說到這里,張安世嘆了口氣,才又道:“此番,這鐵路又要開修,而江西鐵路司的大使……只怕你這個侍郎,需要兼任,你來開這個先河。”
朱瞻基一聽,頓時磨刀霍霍:“阿舅,我能成嗎?”
張安世道:“這個鐵路司的大使,權力可不小,下轄鐵路沿岸的民政、軍政、刑獄、教育、財稅,可以說……一言九鼎,此番去,你的擔子可不輕。”
朱瞻基臉上更多了幾分神色,眉飛色舞地道:“這個……阿舅放心便是啦。”
張安世笑吟吟地道:“除此之外,去了江西,我有一些事,請你去辦。”
朱瞻基看著張安世此時笑嘻嘻的樣子,頓時……又生出了熟悉的感覺。
文樓。
朱棣正背著手,立于御桌跟前,眼睛時不時地瞥向案牘上張安世上的一道奏疏。
半響后,他苦笑搖頭。
一旁隨伺的亦失哈也賠笑。
于是朱棣瞥了他一眼,道:“你笑什么?”
亦失哈立即板起臉道:“奴婢……沒笑什么?”
朱棣卻不打算放過他,于是繼續道:“你沒笑什么為何要笑?”
亦失哈立即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可憐巴巴地道:“奴婢見陛下笑,所以……”
朱棣頓時一臉無語的樣子,道:“你以為朕是在笑?朕這是苦笑,朕這是想哭!”
亦失哈:“……”
朱棣搖搖頭道:“每年調撥鐵道部五千萬兩紋銀,這邊又要增加官俸,草擬出來的預算,只怕每年也要四五百萬兩。這是敲骨吸髓啊。”
說著這話,朱棣感覺心里越發的肉疼。
亦失哈自是了解朱棣對銀子是何等的熱衷,于是勸道:“陛下……這銀子沒了,再掙就是了。”
朱棣苦笑道:“銀子哪里有這么好掙?再好掙,也經不住這樣的花。”
說著,他重重嘆了口氣,才無奈地又道:“可不花又不成,張卿有一點是對的,要永絕后患,將這些人棺材上的最后一顆釘子釘上!”
說著這話的時候,朱棣的眼眸掠過一抹狠色。
亦失哈卻是不敢回應了。
朱棣抿了抿唇,眼中閃過一抹異色,像是做了一項重大的決定,接著便又苦笑道:“奏疏……準了,銀子……就當………朕這些年的銀子都白攢了吧,哎,一年近六千萬兩,十年就是六億,一百年……除此之外,朕還要下西洋,還有那些不成器的兄弟和子侄們,在海外,隔三差五來借銀子……”
亦失哈又覺得自己找回聲音了,便道:“陛下乃是天子,自然天下人都仰仗著陛下。”
朱棣叨叨道:“朕是知曉輕重的,朕只是心疼銀子罷了,好不容易才攢下來……”
他繼續搖頭,繼續肉疼。
歲末。
龐大的船隊,自松江口出發,隨著季風,一路沿著航線抵達歐洲,足足花去了八個月。
此番之所以如此順利,卻是因為……鄭和早已開辟出了航道,且船隊并沒有在沿途進行較長時間的逗留,而是在一路補給之后,繼續揚帆。
可即便如此,這個速度,還是讓鄭和大為不滿。
此時,鄭和正坐在最大的一艘旗艦的船艙之中。
他皺著眉,嫌棄地看一眼一旁的丘松。
丘松沒有察覺到一向和顏悅色的鄭公公所流露出來的心思,而是道:“這就是歐洲?我瞧大哥……說的歐洲,也不過如此……此前還以為需要一兩年功夫,才能抵達這天涯海角呢,誰曉得……竟只用了八個月。”
他絮絮叨叨,有時自言自語。
鄭和只得又無力地嘆了口氣,這一路,他實在被絮叨得煩了。
誰能想到,在陸地上沉默寡言的小丘將軍,登上了船,就成了好奇寶寶呢?
或許是因為……海上本就寂寞吧。
鄭和只好道:“蒙古國主窩闊臺在位的時候,咱聽人言,這歐洲的教宗,曾派使臣帶著書信,前往和林……噢,現在幾乎已經無和林了,那地方,在我大明官軍的征討之下,幾乎已成廢墟。此地在草原的深處,這教宗的使者,花費了七個月,才抵達和林,這樣算下來,咱還是多花費了一個月。這其一,自是因為船隊需要等待季風,其二……還是航線的問題。其三,則是咱們的人馬太多的緣故……”
丘松卻是一臉遺憾地道:“可惜大哥沒來,大哥成日只窩在京城,沒見過什么世面,這么黑的人,他也沒見過,真是嚇人的很,如黑炭一般,鄭公公,你說……這些黑炭一般的人,火藥對他們有用嗎?”
鄭和:“……”
鄭和再次感到頭痛。
用力地深吸一口氣,鄭和才道:“前頭有一處港灣,可以暫時補給……到時丘將軍可以下船,散散心,不然在船上悶得慌……會悶出病來的。”
丘松卻搖著頭道:“不下去,俺喜歡上船上,你瞧,多舒服啊!”
鄭和又忍不住嘆息,卻不知該說什么好。
卻在此時,有人匆匆而來,卻是二蛋和驢球來了。
抵達歐洲不遠之后,二蛋便請求船隊給予一艘快船,火速先行去羅馬,面見教宗。
如今,他往返了一趟,匆匆又與船隊接應上。
登上了旗艦,二蛋便興沖沖地入艙行了禮。
“鄭公公,丘將軍,我帶來了教宗陛下的書信。”
鄭和看一眼丘松。
丘松依舊呆著不動,臉色不變,顯然對此無甚興趣。
于是鄭和只好伸手接過了書信,卻抬頭看二蛋道:“你那主人怎么說?”
二蛋“教宗對你們表示歡迎,并且愿意,提供一些補給,當然……最重要的是,希望你們能夠信守約定……關于那些該死的威尼斯人……當然,若是您不介意的話,熱那亞城邦……也與威尼斯人一樣,褻瀆教宗……只要大明能夠信守約定,那么……教宗陛下,愿意予以豐厚的饋贈。”
這時,丘松才來了興趣,眼眸一抬,看著二蛋道:“怎么又多了一個啥……啥……熱那亞……”
二蛋笑吟吟地道:“他們和威尼斯人一樣,都是一群褻瀆者,是一群毫無道德商人,他們以放貸為生……對任何道德都不屑于顧……”
二蛋咒罵著,臉上是掩蓋不住的厭惡之色。
丘松卻有點回過味來,目光灼灼地盯著他道:“你這說的,難道不是俺大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