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瞻基看過之后,大為驚訝。
阿舅這搞法,實在過于駭人。
一個江西布政使司,設站六十三座,興建城市亦然。
雖然這城市之中,只是搭建一個骨架,提供一些基礎的讀書、醫藥、護衛等等的服務,可這需要興建多少醫館、藥館又需多少館衙的文吏,設多少的巡檢司,還有修建多少市集多少的道路,需多少橋梁。
這哪里是修鐵路,分明是要對整個江西布政使司,來一個脫胎換骨的改造。
可修路需要銀子,建城需要銀子,這些所需的人力物力又是多少?
這設計的圖紙之中,甚至標明了各處居民的住所,以及貨棧和作坊的所在,甚至還對修建溝渠以及道路有了標準的規劃。
這林林總總下來……
朱瞻基不免皺眉道:“阿舅……這樣全數下來,皇爺爺每年那五千萬兩銀子,只怕……”
張安世笑了笑道:“問題就出在此!五千萬兩……我算了算,確實有些不太夠,可是……當初奏報陛下的時候,確實有所失算了,這是我的過失。可現在鐵路都已開修了,費用不可,可以奏請追加嘛。”
朱瞻基:“……”
朱瞻基卻沒有張安世泰然處之。
五千萬兩本就已讓皇爺爺肉疼了,這一年五千萬,幾乎等同于直接掏空了朱棣內帑的老本了。
若是再追加預算,皇爺爺非要瘋了不可。
于是朱瞻基道:“阿舅,這……妥當嗎?”
張安世道:“搞鐵路,歷來都是這樣子,不信你去問問,直隸修鐵路的時候,也有追加預算的,畢竟,人不能事先就做到精打細算嘛,大家又都不是神仙。這事……當然是很不妥當,所以阿舅才擔心陛下若是得知,必要跳腳的。所以這才來找你啊,咱們舅甥二人,正好商量出一個辦法來。”
朱瞻基:“……”
朱瞻基感覺自己的這個舅舅又來給自己下套。
張安世道:“不必總這樣看我。”
朱瞻基道:“我明白了,終于知道,阿舅為何教我來這江西鐵路司,若是其他人,奏請追加銀子,皇爺爺非要殺人不可,可若是我去要,皇爺爺也無可奈何。”
被揭穿,張安世也不免有點尷尬,咳嗽道:“也不完全如此,主要還是希望鍛煉你,阿舅能有什么壞心思呢?”
朱瞻基卻又耷拉著腦袋道:“何況,只要我開了口,皇爺爺即便是再龍顏震怒,也會乖乖將銀子掏出來。因為我這龍孫親自主掌江西鐵路司,天下人都在看著呢,倘若因為預算不足,而導致難以為繼,那么必要教天下人所笑,不說其他的,單單為了這個臉面,皇爺砸鍋賣鐵,也要將銀子續上。”
張安世嘆口氣道:“瞻基啊,你怎么能這樣想呢……”
朱瞻基道:“阿舅……怎可將我當槍來使呢?”
張安世頓時擺出一副委屈的樣子道:“瞻基,你說這樣話,真教阿舅心都要碎了,你自己摸著自己的良心,這么多年來,自你打小,阿舅是不是什么都在為你謀劃和思慮?這江西的鐵路,乃是開天下之先河,只要成功,必要名垂青史,創的乃是萬世基業,立的也是不世之功,只要事成,多少軍民百姓,要感恩戴德,這天下必要天地翻轉起來,那你來說,阿舅教你來做這事,難道是有什么私念嗎?”
“至于陛下的銀子……陛下乃是君父,他的銀子,誰花不是花?你是他的親孫兒,你花他一點銀子又怎么了?難道還不該嗎?瞻基,你要牢記你自己的身份,你是皇孫,你才是大明一切的希望。這內帑,就該你來花,唯獨需要計較的,是這銀子怎么花!是福澤天下呢,還是窮兇極欲的糟蹋掉?你若是能澤被蒼生,阿舅很高興,天下的百姓也會喜不自勝,這難道不是兩全其美的事嗎?”
張安世越說越激動:“現在你反來責怪阿舅,真教阿舅情何以堪!你我舅甥之情,何其深厚,我說句不該說的話,阿舅視你比自己的兒子都要金貴。只是沒想到……一番良苦用心,反而成了居心叵測,哎……我真不該這樣糊涂,我好端端的做我的宋王,萬事不理,難道不好嗎?何苦要這樣橫豎熱人嫌?”
朱瞻基聽到此,細細咀嚼,竟覺得有理。
一時之間,倒是慚愧了起來,便道:“阿舅,你不要生氣,方才我不過是胡說而已。”
張安世越說也自己越感覺委屈起來,幽幽道:“這是你的心里話,你打心里就覺得阿舅就是這般全無心肝。罷,你不必解釋啦,事已至此,阿舅又能說什么呢?索性,阿舅這就回京去,從此之后,萬事不理,閉門思過,好好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吧。”
“瞻基啊,你長大了,確實已有龍虎之相,將來你必定能克繼大統。阿舅也自知,歷來天家無情,怎會在乎什么舅甥之親?到你稱孤道寡的時候,你也不必以阿舅為念,阿舅是分得清輕重的人,自然也曉得君臣有別的道理,索性到時……我去新洲,與袋鼠為伴便是。”
朱瞻基聽了,頓時驚慌失措,慌忙道:“我真錯了,再不敢了。阿舅……”
張安世擺擺手。
朱瞻基一時情急,眼眶便也濕潤了,似乎也想到了以往阿舅待自己的好處,又見張安世萬念俱灰的模樣,既覺慚愧,更覺惶恐。
見張安世要走,便扯住張安世的長袖,道:“阿舅,真不敢了,方才真的只是我胡說的,阿舅對我最好,卻是我糊涂,教阿舅傷心了。”
張安世這才臉色稍稍緩和,隨即道:“這其實也怪不得你,誰教阿舅就喜歡多管閑事呢?”
朱瞻基道:“是阿舅處處為我思慮,世上阿舅對我最好。”
張安世這才道:“這新城的計劃,依我看,還是從長計議吧。”
朱瞻基忙連連搖頭道:“阿舅說的不錯,此時是建新城,徹底打破地方藩籬的最好時機,這是千秋大事,不能視為兒戲,若是錯過了這樣的時機,我實是有愧列祖列宗,我這便上書,向皇爺爺討錢。”
張安世于是忙道:“奏疏里別提我。”
朱瞻基道:“哦。”
數日之后,張安世興沖沖地回京了。
他這番來回奔波,自是為了鐵路的事宜。
這事太大了,一旦成功,那么新政便算是徹底的定鼎。
從中受到恩惠的百姓,更是不計其數。
反對新政的士紳以及大臣,他們的土壤,也將至此徹底地喪失。
回京之后,張安世還沒來及得回家,卻是匆匆便入宮覲見。
朱棣聽聞張安世自饒州回來,倒也喜出望外,當即召張安世,此時,解縉人等,本與朱棣正在議事。
張安世到了朱棣跟前,行過了禮,朱棣道:“賜座。”
張安世便欠身坐下。
朱棣關切地道:“皇孫在饒州如何?”
張安世道:“陛下,皇孫殿下不辭辛勞……”
朱棣擺擺手:“不必吹捧,只說實情。”
張安世便道:“陛下,這是皇孫殿下的奏疏,教臣代為呈上。”
張安世將奏疏掏出來。
朱棣聽罷,卻只笑了笑:“你直接轉述即可,朕就不必看了。朕如今,眼睛有些花了,不比從前。”
張安世卻道:“陛下,臣也不知這奏疏之中所言何事,這是奏疏,臣怎敢去看?”
朱棣這才頷首,給了亦失哈一個眼色。
亦失哈會意,去取了奏疏,轉呈朱棣面前。
朱棣于是低頭看了一會兒,臉色起初是慈和的,可轉瞬之間,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豈有此理!”朱棣氣呼呼地道:“這像什么話。”
眾臣都不由得心驚,胡廣更是急切地道:“陛下,皇孫莫不是出了何事?”
朱棣卻置之不理,又看了一會兒手上的奏疏,轉而抬頭看一眼張安世道:“朕的孫兒是怎么說的?”
“啊……”張安世很是無辜地道:“陛下,皇孫殿下沒說什么啊,只是和我提及了一些舊事,又說,為了天下黎民百姓,為了祖宗基業,他定要將這鐵路的事辦好,要為陛下分憂。臣很是欣慰,好生鼓勵了他一番,告訴他,人生在世,唯忠孝而已,他能生在帝王家,如今身兼重任,卻是忠孝可以兩全,只要將事辦好,既為君父分憂,又可使陛下得以安慰……”
朱棣的臉色忽明忽暗。
解縉人等,分明感受到朱棣臉色極不好看,可又似乎,努力在克制著什么。
良久,朱棣吐出一口氣道:“卿等告退吧,張卿留下。”
解縉等人不明就里,卻也只好乖乖告辭而去。
此時,殿中只余朱棣、亦失哈和張安世。
朱棣則再也按捺不住火氣,罵罵咧咧地道:“怎么又要銀子?五千萬兩銀子,還不夠嗎?朕的內帑要空了,這是在敲朕的骨,吸朕的髓啊!”
張安世一臉詫異地道:“什么,要什么銀子?”
朱棣斜眼看他:“你會不知?”
張安世道:“臣……臣所知不多。陛下,你也知道,皇孫殿下長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見。臣雖名為他的舅舅,可實際上,終究他是龍孫,臣只是臣子,君臣有別,有些話,也不敢細問。”
“是啊,他長大了,翅膀硬了。”朱棣道:“朕方才幾欲震怒,可當著解卿人等的面,終是忍住,家丑終究不可外揚,教他修鐵路,他這鐵路,怎么修的這樣的貴?如今,興鐵道乃國策,他這江西鐵路司,更是開了先例,天下不知多少人,都在看著他的一舉一動,倘若有什么失策之處,只怕要被人貽笑大方。哎……”
朱棣嘆了口氣,臉上郁郁之色背著手,來回踱步。
張安世道:“陛下,這奏疏里頭,又要多少錢糧?”
提到這個,朱棣又感覺自己的火氣突突上升,惱怒地道:“還要再追加兩千萬兩,不是一次兩千萬,是每年兩千萬……朕辛辛苦苦攢下的這些內帑,全數都給他,只怕還不夠,難道還要教朕去借貸不成?”
張安世聽罷,卻道:“借貸也不是不可以的,大不了,臣讓聯合錢莊,給一個優惠的利率。”
“嗯?”朱棣目光如劍一般落在張安世身上。
張安世連忙咳嗽:“陛下,依臣看,此例不可開,這只是修鐵路而已,瞻基平日是很聽話的,今日真的成了這個樣子,要不,臣再去一趟饒州,代陛下狠狠申飭他一番。”
朱棣:“……”
朱棣卻是低著頭,像是細思權衡著什么,他不停地來回踱步,他面色露出痛苦和為難之色,就好像被人割肉一般。
苦思良久后,朱棣終究深吸一口氣,道:“亦失哈。”
亦失哈自是知道陛下心情不好,故而一直默不作聲地站在一旁,此時才低眉順眼地道:“奴婢在。”
朱棣道:“好好盤點一下內帑,想一想辦法……籌措兩千萬,不……一千八九百萬兩銀子,撥往江西鐵路司,此事……不要大張旗鼓。”
“陛下,不可啊……”張安世道:“陛下,怎可這樣縱容……”
朱棣深吸一口氣,才道:“朕可以受一些窮,卻不能苦了孩子,無論如何,也不能教皇孫那邊,鬧出什么笑話。銀子沒了,還可再想想辦法……瞻基平日乖巧,理應只是一時沒有做到量入為出、精打細算的緣故。好了,此事就作罷了,你不要再提了。”
張安世只好道:“是。”
朱棣這才心疼地道:“這下朕也算是干干凈凈了,這一年七千萬兩丟出去,從此以后啊,準備過苦日子吧。”
張安世苦笑道:“若不是因為臣這兩年,將家里的銀子都拿去了新洲,對這新洲進行開發,臣真希望立即拿出點銀子來,為陛下分憂一二……”
朱棣:“……”
朱棣此時也沒有了談話聊天的心情,便讓張安世先行告退。
張安世只好泱泱地走了。
等張安世和亦失哈都走后,朱棣一個人悶悶不樂地端坐著,老半天都心事重重的樣子。
終于,亦失哈氣喘吁吁地回來,道:“陛下,內帑那邊,大抵已算過了,若是拿出一千八百萬兩,還能剩余一些的,不過到了來年就……”
沒等他說下去,朱棣便壓壓手,嘆道:“朕的陵寢……想辦法,看看能不能省下多少,除此之外,北平的行在,就不必繼續修了,一切從簡……”
亦失哈看著朱棣的樣子,也不由心疼道:“陛下,這……這……”
朱棣嘆了口氣道:“銀子……還是留給兒孫們花吧,苦一苦朕!”
亦失哈張了張口,最后勸說的話一個字都沒有說,只好道:“是。”
想了想,亦失哈道:“奴婢這邊也想辦法,節省一些宮中的用度,宮中這邊的奴婢,還有宮外頭的東廠,跟著陛下過了這么多年的好日子,也該是為陛下分憂的時候了。”
朱棣只頷首,嗯了一聲。
良久,朱棣突然道:“你說,這事張卿到底不知情呢?還是這根本就是張卿教授的?瞻基的性情,朕是知曉的,他什么事都不會瞞自己的舅舅。”
亦失哈一時被問住了。
朱棣卻突的哂然一笑,道:“暫不去想這些,對于張卿,朕也是知曉的,這小子………坑害誰,也不敢坑害朕,更不會坑害瞻基。入他娘的,這小子倒是精明得很啊,銀子提早就送往新洲去了。”
亦失哈可不好接話,只能尷尬一笑。
張安世現如今,偶爾會來這文淵閣當值。
因為行蹤飄忽不定,每一次出現的時候,總讓人覺得有些意外。
張安世于這文淵閣,頗有幾分格格不入。
不過舍人們對張安世,倒是都很客氣。
舍人的官職不高,他們大多都是蔭職,地位極不相稱,說白了,其實就相當于其他衙門里的文吏罷了,干的是跑腿打雜的事。
可這一次,他們的薪俸,也跟著漲了一大截,張安世甚至還體諒到了他們的辛苦,認為內閣舍人,往來宮廷,勞苦功高,卻又官職低微,理應加俸三等,作為照顧。
如此一來,這內閣舍人們,幾乎個個在私底下,都是欣喜若狂。
再加上這內閣,也已開始準備興建了,興建的館舍,就在現在文淵閣的隔壁,皇帝下旨,劃出了足足十余畝的地,興建各種館舍設施,這對宮中,其實也花不了幾個錢,可對于在此辦公的大學士以及舍人們而言,卻是天大的好事。
因而,只要張安世一到,立即就有舍人爭先來行禮。
張安世還在跟人打招呼的時候,就有人一溜煙,將一碗熱騰騰的茶水,端到張安世的值房里。
至于解縉人等,雖和張安世私交不甚好,可表面還是周到的,有一些事,張安世只要來了文淵閣,他們也大多都會和張安世商量,都頗為敬重。
尤其的胡廣,如今是對張安世的印象大好,這個好印象,在他被請去了棲霞醫學院做了一次身體檢查之后,直接達到了高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