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勇聽罷,不禁郁郁不樂。
可張安世隨即安慰他道:“將來的機會多的是,何須爭一時的長短。”
朱勇也只好道:“大哥,俺明白的!哎……不知四弟現在如何了,他遠在萬里,也沒有一個音訊,去歲的時候,倒是有船隊回來,可他也不肯修一封書信來。”
張安世笑了,道:“丘松就是這樣的,他若是肯修一封書信回來,我反而覺得蹊蹺呢,若是那邊真有關于他的書信,那必是他在歐洲被人綁了,是歹徒逼迫他寫一封索要贖金的書信的。”
朱勇沉吟片刻,居然覺得有理,當即訕訕一笑,道:“大哥說的有理,還是大哥最了解四弟!”
不過他終究還是長嘆了一聲,不免覺得遺憾。
次日,便有旨意出來,宋王、大學士張安世節制諸軍討賊。
張安世領了旨意,而朝中的氣氛,卻不免變得微妙起來。
顯然此次的叛亂,雖出乎了人們的意料之外,卻也可以稱的上是意料之中。
先是挖人家的根,之后還要懲處,在不少看來,這換做是自己,也要反的。
對于楊榮為首的一批大臣而言,認為這并非是平叛的好時機,他們希望暫時隱忍,當然是為朝廷打算。
可也有為數不少的人,卻對此頗有幾分巴望,他們盼望著叛軍鬧得越大越好,最好朝廷做出妥協,甚至……進行招撫。
而一旦如此,那么新政,也就可戛然而止了。
福建與廣西布政使司的叛亂,實則只是一個開頭而已,眼下各地蠢蠢欲動的人,也早已磨刀霍霍了。
他們已沒有了退路,之所以不敢反,只是源自于恐懼而已,而現在,所有人看向福建和廣西,便是希望,這叛亂最好越成功越好,只要能堅持下去,那么……自己也可借此機會索性反了。
一時之間,人心惶惶。
各種流言蜚語,竟是在京城之中開始彌漫開來。
也不知道這暗中,到底是誰在造勢,以至于各種壞消息,遍地都是。
有的說,福建的叛軍已占了福州,有的說規模已至十萬,又有說浙江和江西也有人反了。
更有甚者,又說叛軍已出福建等地,兵峰一路向北,奔著南京城來了。
這諸如此類的消息,甚囂塵上,許多人可能不信,可聽的多了,也不禁開始人心惶惶。
當然,也未必都是人心惶惶的,至少在許多的大學堂里,卻有人開始磨刀霍霍了。
除此之外,便是錦衣衛和模范營之中,亦有人心中渴望著什么。
此番,宋王殿下奉旨平叛,必定要點集人馬,卻不知自己能不能被挑選中,到時一旦跟著宋王殿下平叛去,說不準能掙一個軍功。
這些年來,隨著新政的鋪開,不少人跟著宋王殿下立下功勞,轉瞬之間,改變了命運。這樣的奇跡,已不知發生了多少遍,自然而然,便有無數的后輩渴望能夠效仿。
只是這幾年天下大體承平,幾無戰事,不免教人有些許的失望,可現在……時機來了。
只是……宋王張安世,雖接了旨意,卻并沒有立即點齊人馬出發的意思,依舊是氣定神閑,老神在在。
有人去宋王府探口風,得到的回答也只是,在準備了,在準備了。
“陛下……”
亦失哈躡手躡腳,斟茶到了朱棣的面前。
文樓之中,朱棣正端坐著,他丟下一份奏疏,隨手接過了茶盞,呷了一口。
朱棣此時似想到了什么,于是道:“模范營那兒,可有什么動靜?”
“還沒有動靜。”亦失哈是了解朱棣的,一下子就明白朱棣最想知道的是什么,于是又道:“陛下,宋王這幾日,還在王府。”
“噢。”朱棣只是淡淡地應了一聲,卻沒再吱聲。
亦失哈便又道:“倒是廣東布政使司那兒……聽聞有些不太平,這是錦衣衛那邊報來的。”
朱棣挑眉道:“怎么,還有人想反?”
亦失哈看了看朱棣的臉色,才道:“聽聞,有人私自鍛造兵器……”
果然,朱棣臉上冷了幾分,沉聲道:“為何不拿人?”
亦失哈忙道:“當地的官府……居然……隱瞞不報,若非錦衣衛那邊有人偵知,只怕……朝廷還蒙在鼓里,陛下……奴婢以為,那兒也有人在預備作亂了,是否……”
朱棣吸了口氣,只稍稍思索了一下,便道:“讓張卿去處置吧,朕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亦失哈聽罷,點點頭。
不過他雖聽朱棣這樣說,卻也知曉,眼下陛下其實是心急的不得了,畢竟……叛亂已經開始,現在只反了兩處,可朝廷若是不立即雷霆出擊,迅速平叛,那么……天下各府縣,就會有無數人有樣學樣。
而一旦如此,處處都是反叛,對朝廷而言,可就真要出大問題了,即便花了大氣力平叛下去,可這損失也是無法承受的。
要知道,一場席卷天下的叛亂,足以教大明數十年太平的成果毀于一旦。
陛下盼著張安世果斷出擊,卻沒想到,在如此緊逼的時間下,張安世居然還賴在京城不肯走,甚至聽聞,連人手都沒有點齊,這能不教陛下急嗎?
若非是張安世,深得朱棣的信任,只怕這天底下,換做是哪一個人敢如此,朱棣也將其宰了喂狗不可。
貽誤軍機,可是天大的事。
朱棣此時則是嘆了口氣道:“其實朕有時想,這些賊子,反了倒好,朕戎馬半生,不怕征戰,唯獨怕的,卻是那些暗處的敵人……”
亦失哈勉強笑了笑:“反了固然好,可一旦起了兵災,只怕……”
亦失哈還沒有說下去,朱棣便點點頭道:“這也是朕所憂慮的事,無論如何,天下是朕的,毀傷了一處,心疼的也是朕。”
朱棣說著,便微瞇著眼睛看著某處,沉吟著不語,一臉若有所思的樣子。
而此時的宋王府里,卻是一封封的書信,火速地送了出去。
事實上,張安世是外松內緊,表面上看,好像什么也沒干,可內里,卻是每日焦躁得不得了,時刻在等著消息來。
有許多日,他都沒有睡好覺了。
眼下,這宋王府并沒有訪客,可張安世卻知道,實則現在全京城,都在看著他這個宋王呢。
至于外頭的風言風語,他也聽得多了,對此……他也只能表現出冷漠的態度。
這些風言風語,實際上,你單憑說教和辯論,是沒有意義的。
讓人住嘴的,永遠都只有戰報。
只要有一天戰報沒有來,那么……說破了天,也總有人有無數的道理,教你啞口無言。
“殿下,郵政司來了一份公文。”
張三匆匆而來,將一份公文送到了張安世的手里。
張安世接過,細細一看,臉色微微一變,而后,他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慢悠悠地道:“成敗在此一舉了。”
福建布政使司。
平譚驛。
突如其來的兵災,瞬間使這里變得人心惶惶起來。
因為驛站乃是叛軍的目標,所以得知了消息,驛丞便讓大家暫時躲避。
不久之后,這驛站便被賊軍占據,一個老驛卒,被叛軍拿住,殺了腦袋。
而此時的鄧達與夏瑄二人,尋了一處農舍,躲了幾日,幸好這農戶倒也算是實在,并沒有供出二人來,只是從外頭打聽來的消息,卻不免讓二人更加憂心忡忡。
叛軍聲勢已越來越大,現在號稱三萬,不但占據了許多的州縣,而且據聞,即將要圍困福州。
而福州城內,似乎也有許多人與叛軍暗通款曲,甚至……還有一路衛所的官軍,竟也降了。
此時的平譚,叛軍并未占據,洗劫一番之后,便揮師北上,畢竟此地,既非通衢之地,又不是軍事重鎮,毫無價值。
鄧達倒還好,他一面觀察著時局,一面想盡辦法與驛丞聯絡。
似乎,此時他又擔心,位于福州的郵政局的安危,因而……想盡辦法去探知福州的消息。
夏瑄就不同了,他從未有過這樣的沮喪。
剛剛在此適應不久,雖不覺得這驛站之中,可能有什么大作為,可慢慢的,他也熟悉了這一片土地,更熟悉了這里的人,可誰曉得,一夜之間,一切都化為烏有。
鄉間的路上,甚至可見許多無主的枯骨,幾乎所有的莊子,都開始進入了自保狀態,有人去投奔叛軍,有人朝不保夕,四處打探自己親人的訊息。
夏瑄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憂慮,實際上,他們并非沒有機會逃出此地的。
這里臨海,陸路到處都是叛軍,可若是行船,未必不能越過叛軍的范圍,直接北上。
何況這里也有不少人,愿意提供這樣的幫助。
只是……
真預備要動身的時候,鄧達卻沉默了。
夏瑄便問鄧達道:“先生……不想走了嗎?”
鄧達卻是反問他道:“你想走?”
夏瑄想了想,搖搖頭。
鄧達道:“為何?”
夏瑄只沉吟片刻,真切地道:“我這輩子,渾渾噩噩,今生只干了件正經的事,就是在此為卒。辛苦是辛苦,疲憊也疲憊,可時日久了,才覺得……男兒在世,這樣活著,也很好。何況我在此已有幾個弟子了,他們都盼著能讀書,還有……還有上焦里的那個阿婆,她年紀大了,又耳背,一年到頭,就盼著自己遠在異鄉的兒子給他修書回來,每一次我只要出現在村外頭,她得了音訊,無論人在哪里,即便裹了腳,也會趕來,詢問是否有她的書信,我……我……”
夏瑄說罷,低垂下頭。
鄧達露出了微笑,道:“說也奇怪,分明只是送信,干的是跑腿的事,怎的突然好像成了許多人的希望一樣……”
夏瑄道:“無論如何,我現在都不想走,我想……再等一等看。”
鄧達只抿著唇沉默。
兩日之后,驛丞卻派了人來,捎來了一封書信。
二人經手的書信實在太多,可第一次,這一封書信卻是給他們的。
二人頓時振奮精神,無論如何,至少……上頭總算是和他們聯絡了。
拆閱了書信,二人細看之后,隨即………都不約而同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在面面相覷之后,鄧達道:“你怎么看?”
夏瑄一時間有些六神無主,便道:“我不知道,我心里有些害怕。”
鄧達想了想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此宋王殿下詔令,有何可畏的?不妨……試一試。”
夏瑄猶豫片刻,便也道:“聽鄧先生的。”
當日傍晚,天邊的一片霞光,緩緩地落入了夜幕。
那靠著海岸的地方。
駭然的驚濤拍打著灘涂,嘩啦啦的海水響徹不絕。
隱隱的,遠處竟有燈火。
那燈火愈發的近了。
旋即,便有數十個艘船沖上了沙灘,數十個漢子,背著魚簍登岸上來。
這是疍民。
因為突然生了亂子,所以疍民們再不敢扶老攜幼登岸售魚了,多是一大群的男子結伴上岸,且大多時候,選在黃昏之時,一旦遭遇變故,也可借著夜色遁逃。
他們平素被人欺凌,早已養成了許多保全自己的方法。
背著魚簍的人登岸之后,猛地,聽的有人呼喚:“吳二可在此嗎?”
此言一出,頓時嚇得許多男子大驚失色,紛紛張望。
直到他們看到是鄧達與夏瑄二人來,許多人才長長地松了口氣。
疍民對任何人都心懷警惕,哪怕是與他們交易買賣魚的人。不信任任何人,本就是他們處世的哲學,而不相信這些的人,早已死了。
可對于鄧達和夏瑄,他們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信任。
當即,有一個漢子快步上前,壓低著聲音道:“兩位先生,怎的這個時候……還來,你們難道不曉得現在不太平……”
這漢子說話的聲音之中,帶著責備。
此人正是吳二。
鄧達則是不以為意地笑起來道:“是來給你送信的。”
吳二愕然了一下,隨即下意識道:“新一期的邸報?”
“確實是邸報,只是這邸報,有所不同。”鄧達看著吳二,又看看圍上來的其他漢子。
沉吟片刻,他道:“現在的情況,你們可清楚嗎?”
“兵荒馬亂的,誰人不知。”
鄧達深深地看了吳二一眼,便道:“可知道為何會有這樣的叛亂?”
“這……”吳二倒是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答了。
他確實無法回答。
鄧達道:“你啊……看了這么多日子的邸報,難道還不知嗎?”
“還請先生見教。”
鄧達道:“我來問你,邸報之中的新政,你知道多少?”
吳二毫不猶豫地道:“自然知曉,是要修鐵路,要建學堂,還要分予百姓田地,還有……”
漢子們一個個竊竊私語,當然,邸報中的新政,顯然距離他們太遙遠了,好像……這是另一個世界發生的事一樣。
鄧達道:“吳二,你是清楚的,現在直隸的情形如何?”
“這個我曉得……”
鄧達認真地看著吳二道:“那么我來問你,為何他們要叛亂?”
“這……”
看吳二遲疑的樣子,鄧達道:“就出在這新政上,朝廷想要在福建布政使司推行新政,可許多贓官污吏,以及地方的豪紳,卻是大為不滿,這才有此禍端。”
吳二聽罷,立即開始聯想到以往一篇篇邸報之中的內容,又想到這些時日的見聞,便皺眉起來。
起初看到邸報中,直隸里發生的事,他心里自是羨慕。
這種羨慕,絕非是尋常意義的稱羨,因為對他這個疍民而言,他甚至連尋常的佃戶都不如。
鄧達道:“真沒想到,福建布政使司,剛剛要預備推廣新政,可如今……卻因為如此,這樣利國利民的事,卻要夭折了。”
吳二眼里掠過一絲怒火,這怒火,顯然是沖著某些人去的,他繃著臉道:“拿他們沒有辦法嗎?”
鄧達便道:“他們裹挾了許多百姓,而官軍一時之間,無法立即進剿,這些叛賊,所憑借的,就是如此,才敢作亂。”
其他的疍民,越聽卻越是一頭霧水。
某種意義而言,無知百姓四字,其實并非是空穴來風。
這些打了一輩子魚,從未讀書寫字,也無人傳授他們的知識的人,某種意義來說,本就和行尸走肉沒有什么分別。
他們聽到鄧達與吳二你一言我一語,只覺得迷茫。
甚至有人焦躁起來,擔心繼續耽擱下去,今日的魚要售賣不出去了。
吳二卻低頭不語。
他心中是有憤恨的。
這種憤恨,其實不需鄧達對他來說,也早已積攢了。
吳二肯讀書,也是下了功夫。
可一旦開始讀書寫字,開始看報去了解這個世界,心里的那一團火,便無法熄滅。
一個大字不識的人,可以渾渾噩噩的活著,只為了一日兩餐而奔波。
可一個讀過書的人,卻無法甘心,一輩子打魚為生,這樣庸庸碌碌的活著。
頓了半響,吳二猛地抬頭,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鄧達,道:“先生,不是說,要給我送東西嗎?東西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