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院,張安世暫時是沒有去的。
不過交易所卻是去的勤。
當然,他去交易所倒并非是為了交易,畢竟交易需在幕后進行,自有許多人暗中代勞。
他的露面,更多像是一次次的煙霧彈。
每一次交易所的人見這位殿下又來了,一時之間,也不知是否又有什么變動。因而,在絞盡腦汁之際,猜測著此次可能會出現的漲跌,而背地里,張安世早已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一直以來,商人們對于張安世是極信任的,畢竟……張安世真能帶大家發財。
可這一次,顯然這位宋王殿下是在吃獨食,再加上各種關于張安世幕后操縱的消息傳出,以至人心開始散亂起來。
而張安世卻不管這樣多。
依舊我行我素。
劉記商行。
劉魯每日清晨起來,依舊還是先看當日的邸報。
一般這個時候,一副茶喝完,這邸報也就看完了,緊接著,他便要出門,巡視自家的產業。
他正預備出門,此時,管事的匆匆而來,帶著幾分焦急道:“老爺,棉價……前些日子大漲之后,今日突然跌去了不少……現在交易所那兒,許多人看風向不對,紛紛都在拋售,價格一跌再跌。現在才知道,其實昨日,就有人趁著棉紗還在高位的時候,悄悄的出貨了,今日才有人察覺……老爺……咱們……”
劉魯一聽,大驚失色。
因為前些時日,棉紡價格大漲,許多人吃進了不少棉紗,畢竟這玩意,適合存放,而且這些年,對于棉紡的需求也是越來越高。
劉記商行的其中一項業務,就是縫制成衣,以及供應被褥!劉魯見眼下行情這樣的好,自然而然,也就讓人購置了不少,只是購置的價格,卻在高位。
他皺眉起來,看著管事道:“現在是什么價了?”
管事的苦著臉道:“已到了昨日掛牌價的九成了。”
別看跌的是一成,可對于大宗的棉紡而已,這已算是暴跌了。
劉魯頓時露出了肉疼之色,這轉眼之間,自己就虧了四萬多兩銀子了。
當然,四萬兩銀子對于劉記這樣的大商行而言,并不算什么,可這也是真金白銀啊,這真金白銀對于商賈而言,是彌足珍貴的東西,哪怕是擱在手里,都不知能解多少燃眉之急。
最緊要的是,原本劉魯一直判斷,棉紡品這些時日只怕還要漲,哪里曉得,居然跌了。
于是劉魯驚疑不定地道:“可有什么其他的消息嗎?難道就突然下跌?”
管事的便道:“現在還沒有消息來,不過坊間流傳,應該是有人已經提前得知了消息,所以趕緊拋售了手中的棉紡,這才引發了大跌。”
“又是提前得知了消息?”劉魯的臉色白了幾分,只覺得腦子嗡嗡的響,心頭竟有幾分無力感。
做買賣……劉魯沒有怕過誰,他也算是白手起家,不過是尋常佃農出身,此后給一個小客棧的東家做伙計,因為相貌好,人又精明,被東家看中,便將自己的女兒嫁予了劉魯。
此后,劉魯靠著客棧積攢下來的一點銀子,借了新政的東風,再加上自己的商業眼光,迅速開始擴張,從成衣到客棧、酒樓,再到車馬行等等買賣,他都有涉及,如今,他已算是這棲霞的商業巨擘,至少也算是數得上的一號人物。
劉魯對于生意的自信,絕非是空穴來風,畢竟做了這么多年的買賣,眼光獨到,有著一種特殊的敏感性。
再加上這么些年在商界的打拼,也算是經過不少風浪了。
可現在……他卻突然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無力感。
就好像,他明知道市場上有一個對手,可這個對手,看不見摸不著,自己無論如何的算計,怎樣的精明強干,就算使出渾身的解數,做出再怎樣精準的判斷,可對方就好像有仙法一樣,總能預知明日發生的事,以至于劉魯處處慢人一步。
就如這棉紡下跌的事,如果不是有人提前得知消息,拼命拋售,若只按市場行情而言,劉魯或許過幾日,就能判斷出在棉紡熱之后,這棉紡的價格,可能會出現一定的調整,因而,過幾日……他也就可能會拋售一些,出一些貨。
只可惜,現在有人更快更精準的判斷,迅速出手,直接拋售,而這個時候,劉魯即便后知后覺想要出貨,也已來不及了。
因為價格已經下跌,若是低價出貨,那便是血虧,可繼續死撐,未來的行情,在對方的拋售之下,又變得不明朗起來。
劉魯滿心糾結。這是他第一次,滋生出這種毫無頭緒的無力感,而這種無力感,并非是出在他一人的身上。
此時此刻,棲霞許多的商賈,都能感同身受。
原先的商業嗅覺,已經毫無用武之地了,所有的算計和手段,都好像兒戲一般。
劉魯心疼的不是四萬兩銀子,他所痛心的是,自己引以為傲的生意經,如今形同廢紙,現在幾乎被人牽著鼻子走,動彈不得,頗有幾分英雄遲暮的滋味。
“哎……”劉魯幽幽地長嘆一聲。
一旁的管事猶豫了一下,還是道:“老爺,是不是咱們也拋一些?”
劉魯臉上盡是疲累之色,想了想,便擺擺手道:“不必了,這時候,已經遲了。”
見東家這般心事重重的樣子,管事之人,不免也露出遺憾的表情,道:“外間都說……這是宋王殿下的手筆,據聞這些時日,宋王殿下一直在交易所里頭,掙了許多的銀子,老爺……這宋王殿下他……”
這管事的話還沒說完,劉魯就又擺擺手,隨即道:“都說義不掌財,照理來說,商場之上無父子,可無論如何,宋王殿下,于我這樣的人有恩,這些話,就不要提了……”
他頓了頓,接著:“何況損失也不大,劉記商行,也不靠這個發財。這些時日,下頭的各掌柜,讓他們行事都謹慎一些,一些沒有必要的采買,都停一停。”
聽到劉魯如此吩咐,管事的一愣,卻苦笑點頭。
要知道,劉魯這樣的大商家,之所以能有今日,完全出于他的激進。畢竟,人在風口上,都說豬都能吹起來!可實則不然,人人都隱約能感受到風口,可有人敢押上全副身家,追求超額的回報。尋常人卻是左顧右盼,顧慮重重,直到與機會失之交臂。
由此可見,像劉魯這樣的人,一旦抓住了風口,會有多激進。
可現在,這管事卻能感受到自己的老爺,一下子好像斷脊之犬一般,再沒有了此前的意氣風發,如今變得畏畏縮縮起來。
管事的只好點點頭。
他忍不住喃喃道:“這事……太蹊蹺了,怎么說漲就漲,說跌就跌,總是能在消息出來之前出采買或是出貨,這……宋王殿下,難道就這樣手眼通天”
他這樣說了,見劉魯心事重重,面露煩躁,也曉得劉魯不愛聽這話,便只好噤聲。
倒是他突的想起了某件事,隨即道:“是了,老爺,過幾日,陳記商行的大東家,想要聯合一些人,去拜訪宋王殿下,老爺……去不去?”
“拜訪宋王殿下?”劉魯挑了挑眉,顯得很是詫異,他看了一眼這管事,而后道:“去做什么?”
管事道:“明里說……是希望能夠拜謁宋王殿下,感謝這些年來的提攜之恩,不過暗里……”
管事沒有說下去,可這話已足夠不言而喻了。
劉魯心念一動,眼眸微張道:“修一封書信去給陳兄,就說,算老夫一個。”
“是。”
文淵閣里。
卻是比往日熱鬧一些。
胡廣不知吃錯了什么藥,總是能傳出爽朗的大笑。
這開懷大笑,顯然是和文淵閣的風氣不符的。
這兒畢竟是天下的中樞所在,能在這里的人,哪一個不是具有極高的涵養,喜怒不形于色,行事縝密之人。
文淵閣里的幾位大學士,一到閑下來的時候,大家都會來這書齋里看邸報。
此時,胡廣便翹著腿,卻是撿起了一張不知從哪里帶來的《商報》。
這商報乃是棲霞發行的報紙,張安世上奏刊發的。其目的,除了登載一些商業學識還有行情變動之外,某種意義,也是希望能夠發行天下各府縣,讓各府縣之人,大抵清楚不同商貨,在天下各州府的行情變動。
一見胡廣大喇喇地拿起那商報出來,施施然地翹著腿,臉貼著報紙,細細的看。
一旁同樣在此看邸報的楊榮,覺得很辣眼睛,便直接撇過臉去,來個視而不見。
解縉則只微笑,顯得氣定神閑,依舊踏踏實實地看著他的邸報。
金幼孜不同,他平日里喜歡清早在當值的路上,在車馬時便將一日的邸報看完,反而在這時候,他往往是在沙發上小憩的。
至于張安世,則安安靜靜地呆在另一處的長桌跟前,練習書法。
這也是沒辦法,作為文淵閣大學士,他要進行票擬,可他的行書實在辣眼睛,甚至被朱棣氣呼呼的罵了幾次,如今,也只好乖乖地練習書貼,免得寫出來的字總見不得人。
莫說朱棣不認得,有時召了張安世去詢問,張安世竟也不知自己寫的什么字。
這令張安世不禁有些佩服那些醫學院的大夫,文淵閣的字,畢竟是給皇帝看的,這字皇帝看不懂,自然要挨罵的。
可那醫學院的大夫們,他們的字卻是給病人看的,哪怕再潦草,即便是鬼畫符,也無礙,畢竟這病例和藥方,只要抓藥的大夫看得懂就成了。
張安世認真地練字,似乎完全沒有顧得上另一頭的幾人。
突的,胡廣啊呀一聲。
在這靜謐的書齋里,嚇得張安世的手一抖,頓時書貼上留下了一灘墨跡。
張安世惱怪地看了一眼胡廣。
卻見胡廣悲天憫人地放下了《商報》,嘆息道:“京城居,大不易啊。”
楊榮瞥了他一眼,鼻子里發出一聲鼻音,目光又落回了手上的邸報上,沒搭理他。
倒是解縉抬頭微笑著看向他道:“胡公怎的發出如此感慨?”
胡廣一副驚詫的樣子道:“解公,你瞧,東市的價格,現在一個宅子,占地才十七畝,價格就已十七萬兩銀子了,解公,你說……這誰買得起?”
解縉便道:“京城就這巴掌大,城內三十七畝的宅子,如今是越發的少了,何況還是東市那兒,倘是鐘鼓樓,只怕價格需二十五萬呢。”
胡廣感慨地道:“對對對,哎,現在這世道……遙想當初,老夫來京城參加科舉的時候,那時候,還是太祖高皇帝的時候,這東市那邊,這樣的宅子,也不過兩三萬兩銀子。如今……真是不同了。”
解縉笑道:“有人肯賣,自然有人肯買,胡公怎的對此有興致?”
胡廣輕描淡寫地道:“只是看了一眼這商報的副版,恰好看到有人登報售賣,因而……感慨而已。”
金幼孜笑了,道:“胡公,看報別看副版,都是各色的商家售賣的告示,這東西,看了有什么意思?”
胡廣眼睛一斜,繼續架著腳,卻是慢吞吞地端起了茶盞,舒服地呷了口茶,才慢條斯理地道:“這不是老夫正要買宅子嗎?”
金幼孜:“……”
胡廣哀嘆了一聲道:“還是太貴了,老夫得尋一個價格更低廉一些的,十七萬兩貴了一些,若是十五萬兩,倒是未必不能承受。”
金幼孜:“……”
解縉連忙低頭,不語。
胡廣則是興致勃勃地繼續道:“諸公,這東市是不是遠了一些,畢竟離午門有一些距離,每日入宮當值,沿途怕是要走小半時辰……可惜鐘鼓樓太貴了一些,不然咬咬牙……罷了,這東市離宮中雖遠,卻是離郵政司近一些,就讓吾兒便利一些罷,咱們啊……都老了,還有什么念想呢?無非只好自己吃吃苦,教兒孫們得利罷了。”
“當然,吾兒也是孝順的,前日他還說,索性就去鐘鼓樓買,老夫年紀大,一入冬就腿寒,他也看中了鐘鼓樓的一處大宅,占地六十余畝,樓臺亭榭,雕梁畫棟,足足四十多萬兩銀子。”
胡廣放下了茶盞,眉毛一豎,氣呼呼地接著道:“老夫當時就罵他,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有了一點銀子,就不知收檢,尾巴要翹到天上去了,且不說這樣的貴,可就算是買得起,也不能這樣糟踐,咱們是詩書傳家,又不是效仿那東晉的石崇去斗富,說出去,也有礙觀瞻……你們說,現在的年輕人……”
胡廣拼命搖頭,唉聲嘆息,顯得很是無奈。
張安世面不改色,繼續低頭認真寫字帖。
解縉終究又忍不住的抬起來頭,他咳嗽了幾聲,張口想說點什么,卻又不知該怎么接茬,干脆也不吭聲了。
楊榮索性收起了邸報,假裝閉目養神。
只有金幼孜想同情胡廣,怕胡廣冷了場,面上不好看,因而想接句話,可話到嘴邊,又不禁想,我同情他,誰同情我來?
于是他也索性不吱聲了。
胡廣卻依舊搖頭晃腦地道:“所以說,人啊,一定不可得意忘形,咱們是過來人,都懂的。可現在年輕人不一樣了,年輕氣盛,驕奢淫逸,要吃虧的。”
他自顧自的說著,又撿起了商報,繼續開心地看下去。
張安世這時總算寫完了一幅字帖,對著自己的字帖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時候,終于有心思抬頭看向胡廣,卻笑著道:“胡公方才說要買什么?”
胡廣眼眸微微亮了一下,立即道:“殿下,殿下,買宅子,買宅子……”
張安世瞇著眼,認真深思了一下,便道:“說起這個宅子,我倒有個想法。”
胡廣目光灼灼地看著張安世道:“還請殿下賜教。”
張安世含笑道:“哈哈哈,賜教可不敢當,只是一些想法而已。”
胡廣看著張安世,卻見張安世氣定神閑的樣子,繼續道:“這京城內擁堵,且這些年來,說實話,進京的人太多了,這京內諸門之內,人滿為患,可不是好事。”
胡廣便皺眉道:“話是這樣說,可有什么辦法呢,其他人且不論,就說老夫這樣的人,每日都在入宮當值,吾兒又在郵政司,不在城內居住,難道還要去城外嗎?”
張安世笑了笑道:“嗯,胡公說的,不是沒有道理,這確實也是一個麻煩。”
胡廣道:“宋王殿下,若有什么想法,不妨說出來,我等洗耳恭聽,就不要藏著掖著了。”
張安世想了想道:“眼下,還不好說,等我的新政新章出來,到時再將這想法擬列進去吧。”
胡廣不明所以地挑眉道:“新章?”
這個又與新章有何關系?
張安世卻不再搭理他了,繼續低頭,又抽出了一張白紙,繼續練習書貼。
可胡廣顯然對此,來了極大的興頭,頗有幾分百爪撓心,想繼續追問,可張安世這家伙偏又不肯吐露的樣子,不免遺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