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禮畢竟是錦衣衛指揮使。
他對新政是死心塌地的認同的。
正因為認同,所以當得知張安世要支持倭國和朝鮮國新政的時候,第一個反應,便是有些抗拒。
這若是讓這些藩國給學了去,豈不是教會了徒弟,餓死了師傅?
至于為何不認同,倒也不是陳禮這個人有什么完備的理論體系,亦或者有什么別樣的思想。
這只出于一種最樸素的情感反應而已。
于是陳禮道:“殿下,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別看朝鮮國與倭人恭順,可他們恭順,是建立于我大明國力鼎盛的緣故,倘使……”
張安世自是明白他的意思,道:“這些本王都知道,本王心里是有數的,你自管放心就是。陳禮,什么時候你也這樣啰啰嗦嗦,猶如婦人一般了。好啦,你拭目以待便是了。”
陳禮聽到這番話,才稍稍放心,擔心是一回事,可不得不說,對張安世,他素來是信服的。
頓了一下,他便道:“殿下,卑下還需繼續打探鴻臚寺那邊嗎?”
張安世想了想道:“不必打探了,就如此吧。”
“喏。”
鴻臚寺。
在這里,這些日子幾乎每日都有酒宴。
群賢畢至。
諸多賢才,高談闊論,好不熱鬧。
其中尤以鄭晨最是風光。
誰也不曾想到,這位新學大家,竟一下子翻了身,如今已成了倭國貴賓。
不只如此,連朝鮮國的使者也暗中與他接觸!
不過鄭晨此人,似乎還是頗有氣節的,忠臣不事二主。
今既已答應了倭人,如何還能與朝鮮國暗通款曲?
今日又是一場酒宴。
倭人已定下了歸期。
此番雇請的賢才足有三十九人,一個個,都是在大明如雷貫耳的人物。
征夷大將軍足利義教大喜,這些時日,早已搜羅了許多大明的情報,越發知道,天朝上國推行新政之后,國力之盛,已至歷朝歷代的巔峰。
此番入朝覲見,卻是沒有白來。
隨來的武士,也個個摩拳擦掌,倭人學習慣了中原,所以并不會有任何的心理障礙。
這一次回國,這新政便要迫在眉睫了。
眾人心身愉快,喝了個大醉。
足利義教握著鄭晨的手,親昵的道:“新政之推行,我已博覽群書,頗得章法,只是如何擬定日本國革新,卻還需請教。”
“這個輕易,老夫早已胸有成竹了。”平日里,鄭晨其實是很謙虛的,可現在,鄭晨因為吃醉了酒,不免有些不含蓄了。
此時春風得意,笑容滿面,道:“新政之要,有三。其一,分田,其二,開海,其三,革除舊弊。”
分地、開海,這些尚還好說,可是革除舊弊,卻令足利義教有些不解,便道:“何為革除舊弊?”
“既要反儒,亦不可使僧侶胡作非為,此前種種舊制,概要廢黜。如此,這新政的地基,便算夯實了。”
“噢。”足利義教點了點頭,又繼續道:“此三者之外,還有什么分教?”
“建模范營,振興工商,制造火器……”
他如數家珍一般,說的如癡如醉。
足利義教則也聽的不禁高興起來。
看著這中土的繁華,再聽這鄭晨口若懸河,足利義教不禁心潮澎湃,對未來充滿了期盼。
“只是……殿下……”滔滔不絕地說了一番建言后,鄭晨卻板著臉,道:“以上種種措施,都不過爾爾,新政成敗,卻不在于。”
足利義教雖滿身酒氣,可此時聽了鄭晨的話,頓時認真了幾分,道:“還請賜教。”
鄭晨道:“新政成敗,在于殿下是否有孤注一擲的決心,倘若殿下退縮,也不失為公侯,這破釜沉舟的事,但可留待殿下兒孫們去解決。”
此言一出,足利義教便立即露出了毅然之色,恨不得立即抽出刀來,斬斷自己的手指明志。
于是他慨然道:“宋王可以,我亦可也。還請先生與諸賢,隨我東渡扶桑,不吝賜教。”
“好。”鄭晨也當機立斷。
這鄭晨滿面紅光,面帶得意之色,此時好不容易有了這樣的機會,他豈能錯過?
“我唯恐的,就是新政不成……貽笑大方。”足利義教感慨道。
他雖心中激動,卻也略有幾分憂慮。
鄭晨便正色道:“宋王可以,殿下如何不可?這些時日,我與殿下朝夕相處,殿下之才,勝宋王十倍,必能成功,就請殿下放下顧慮。”
足利義教聽罷,更是心潮澎湃。
好聽的話,誰聽了都心里服帖,其實他也對張安世有一些耳聞,推行新政,確實是萬世之功,可張安世的詬病和缺點,卻是不少,又貪,又懶,又饞,可謂是五毒俱全。
而這一點,他自認勝張安世不少。
數日之后,朝鮮國與倭國各自返程。
來時是浩浩蕩蕩的使節團,回去時,規模更勝。
朝鮮國雇請的大明群賢,就有三十五人,而倭人更多,足足有百人的規模。
此事……自然也就傳出不少的風言風語。
“陛下……”
宮里頭,亦失哈小心翼翼地進入了文樓。
朱棣本是閉著眼眸在小歇,聽到亦失哈急匆匆的聲音,他只輕輕地打開了眼皮子,瞥了亦失哈一眼。
“倭人和朝鮮國的使節,已離京了。”
“嗯……”朱棣只嗯了一聲,臉上依舊平靜。
這些時日,他不問外事,不過亦失哈就好像他的眼睛和鼻子,對于天下的事,依靠著亦失哈,朱棣盡都掌握。
這一次,他似乎不只是考驗著太子,同時也在考驗朝中的百官。
亦失哈接著道:“朝中對此,頗有非議……”
他本是低垂著頭,說這番話的時候,又小心翼翼地看了朱棣一眼。
其實不到萬不得已,亦失哈是不愿意背后說人是非的。
可現在……情況有些不同,至少亦失哈是十分擔憂,這位宋王殿下,對朝鮮國和倭國似乎好的過了頭,這已經超過了朝貢予以賞賜的范疇了。
亦失哈希望這個時候,趁著朝鮮國和倭國的使節尚未登船時,將這些賢才截住,免得將來留下什么隱患,到時……他張安世只怕更要遭人非議了。
朱棣終于微微張開了眼睛,看著他道:“非議?”
亦失哈道:“許多人說……宋王殿下……如此鼎力支持藩國新政,雖說倭國與朝鮮國恭順,可終究……”
“哎……”朱棣點點頭。
他自然曉得這些道理,人心險惡,何況是外邦,即便再如何恭順,可說到底,許多人連自家的兄弟以及近鄰尚且不敢輕易信任,卻對外邦人有一種說不出的信任感。
所謂遠香近臭,大抵就是如此。
朱棣是這輩子,有著數不清的閱歷,自然覺得此事有些不妥。
在他看來,連宗親的藩國,也要有所提防,朝廷對他們要有所制約,何況是朝鮮國與倭國呢!
退一萬步,朝鮮國且也罷了,倭人可是狼子野心,明初時的倭患,也曾鬧的人盡皆知,死傷了不少軍民百姓呢。
朱棣皺了皺眉頭,忍不住站起來,來回踱步起來,顯得心事重重。
亦失哈猶豫了一下,最終道:“要不陛下下一道旨意,將人給請回來?聽聞似鄭晨這樣的大賢,對新政了如指掌,乃是天下對新政了解最透徹的人。他所著的書,被人視為新政的寶典。此番入扶桑,不啻是讓李斯進了關中,至于其他的賢才,奴婢也教人打探過,無一不是滿腹經綸,乃是近來新學最有力的推手。”
“這些,可都是京城里久負盛名的人物呢,他們的書,十分高深,奴婢拜讀過一些,雖看不甚懂,不過卻也為之折服。奴婢在想,陛下……”
朱棣聽到這里,卻是沉眉,擺擺手道:“這就不必了,朕既教太子監國,此事也是太子準了的,此時若是將人召回,豈不是多管閑事?朕現在只看結果,其他不論。倘若當真因此而滋養了朝鮮國與倭國,這個損失……朕還受得住。”
亦失哈遲疑了一下道:“奴婢擔心的是宋王殿下,一旦如此,千秋之后,必得罵名。”
朱棣笑了笑道:“你這奴婢,倒是連人家的名聲,都已顧慮到了。”
亦失哈一臉真摯地道:“陛下,奴婢侍奉了陛下這么多年,陛下便是奴婢的主人,太子便是奴婢的少主,至于宋王殿下,既是陛下的腹心,自然而然,也是奴婢的……”
朱棣擺擺斷他道:“好啦,好啦,朕知道,朕都知道,只是眼下……還是再看看,看看再說吧。”
亦失哈只好道:“奴婢遵旨。”
朱棣卻是突的感慨地道:“朕啊,已經沒有多少時日了,今日可以召回一次,亡羊補牢,可過不了幾年,等朕真的要去見太祖高皇帝時,誰又能亡羊補牢呢?”
他幽幽地嘆了口氣,才又接著道:“所以朕才如此,若是實情辦好了,朕心里放心。即便太子和張卿家事情沒辦好,也借此可以讓他們吃一個教訓。這世上……沒有什么比教訓更值錢了,人不栽跟頭,就會目空一切,妄自尊大的。”
亦失哈一臉敬佩地道:“陛下深思熟慮,奴婢實在欽佩……”
朱棣卻不吭聲了,頓了頓,他坐回了御桌跟前,隨手取了一份亦失哈送來的東廠奏報,又開始細細看了起來。
張安世近來發現,這文淵閣之中,倒有不少人看他的眼神竟是怪怪的。
他心態好,倒是不以為意。
可一連十數日,張安世倒是忍住了,可胡廣卻是憋不住了。
于是胡廣趁著機會,拉扯了張安世的袖子,叫到一邊,鬼鬼祟祟地低聲道:“殿下,近來聽說過一些流言嗎?”
張安世淡定地道:“我從不聽流言。”
胡廣頓時便擺出一臉苦口婆心的樣子道:“有些流言,聽一聽也很好。”
張安世的嘴角勾起一抹淺笑,道:“胡公到底想說什么?”
“這個……這個……嗯……”胡廣歪著腦袋,努力地想了想說辭,才道:“太子殿下,難道就沒有告誡殿下一點什么?”
張安世直接道:“別繞彎子。”
胡廣便帶著感慨的口吻道:“太子殿下太仁善了,居然連責備都沒有,哎……老夫若有這樣的姐夫……”
張安世眼眸微微一張,立即打斷他道:“胡公,你想的倒美。”
胡廣頓時尷尬一笑道:“咳咳……咳咳……言笑了,言笑了,殿下勿怪。”
張安世這才道:“你方才到底想說什么來著?”
胡廣這才板正態度道:“殿下,聽聞倭國和朝鮮國,也要開始新政了。”
張安世微笑道:“新政好,推行新政,有什么不好?”
“這個……這個……”胡廣皺著眉頭,猶猶豫豫地道:“殿下啊……別人都說胡某人婦人之仁,沒想到殿下……居然才是心善的。”
張安世無奈地看著他道:“胡公,求求你,別繞彎子了。”
胡廣直直地看著他道:“老夫不繞彎子,只恐殿下承受不住,小心眼……”
張安世收斂了笑意道:“什么意思?說本王睚眥必報?”
“沒,沒有這個意思。”胡廣道:“老夫的意思是,此番朝鮮國和倭國開始新政,這只怕……對我大明而言,未必是好事?”
“為何?”
胡廣道:“朝鮮國與倭國,一旦新政,必定一日千里。到時……想要約束,只怕不易。尤其是倭人,雖說朝廷視他們為不征之國,可殿下有所不知,早在數十年前,倭寇肆虐,侵襲東南,不知多少軍民百姓,被倭寇肆意殺戮,沿岸的不少村落,幾乎人人披麻,家家戴孝,因而……在江浙、山東一帶,人人對其恨之入骨,可此時,殿下非但如此善待他們,還舉薦不少賢才,襄助他們推行新政,這……可對殿下您的名聲……”
張安世道:“原來胡公說的是這個,你早說嘛,一句話的事,非要啰嗦一大堆。胡公若是去茶肆里給人說書,只怕要被看客們打出X來。”
胡廣一愣,仿佛一下子受到了奇恥大辱,雙目一瞪,忍不住道:“殿下怎好出如此惡言,老夫也是好意提醒你。”
張安世露出笑意道:“他們成與不成,與我有什么關系呢?怎么搞得好像我成了千秋罪人一樣。”
胡廣皺眉道:“這賢才,總是殿下舉薦的,這么多的賢才,可都是我大明的寶貝啊……”
“好了,好了。”張安世道:“胡公,咱們還是喝茶,談一談風月吧。”
胡廣道:“風月?老夫年歲大了,現如今小解都費盡,還有什么風月可言?殿下,老夫也奉勸你一句,年輕人這個時候,一定要愛惜自己的身體,如若不然,到了老夫這個年紀的時候,哎……”
張安世:“……”
眼看越說越遠,這話題便不了了之。
轉眼到了歲末。
此事似乎早已被人淡忘了。
可慢慢的,卻又開始有了一些消息。
有一些往返于倭國和朝鮮國的海商,終于帶回來了自倭國和朝鮮國的消息。
此二國,果然開始大刀闊斧,進行新政。
據說是氣象為之一新,已有不少海商開始趨之若鶩,都說去了倭國和朝鮮國,便能大發其財。
這消息一出,連商報也開始瘋狂的刊載。
一時之間,原先海外的明星,從爪哇,竟隨之轉到了朝鮮國和倭國上頭。
幾乎所有自倭國來的海商,無一不對倭國贊不絕口。
此事,倒是在江浙一帶引發了一些小亂子,商報吹噓朝鮮國和倭國新政,卻不知如何,引發了一些反彈,竟有寧波的百姓,將一處報亭給砸了。
連夜有電報傳來京城,朝廷責令嚴查,最終方才知道,原來倭寇肆虐時,寧波受害最深,不知多少人妻離子散。
雖說已過去了數十年,整整兩三代人,可這些記憶,卻終究還是有的,于是一群壯丁,義憤之下,一時尋不到正主,也沒辦法跑來京城里打商報的編撰和編修,索性拿報亭撒氣。
得知了事情的原委,朝廷也只好捏鼻子認了,壓下了此事。
而開春過后,更是海貿繁忙的時節,那往來與倭國與朝鮮國的海船,更是蜂擁而去。
自兩國的海貿統計,節節攀高,海政部甚至折算,貿易量,和去歲同月相比,居然增長了四倍有余。
由此可見,這兩國的新政如火如荼到了何等的地步。
這也導致,鄭晨等人的書,竟又重新在京城暢銷。
直到歲中,進入了夏日,卻在此時,松江口岸,一艘殘破的艦船,晃晃悠悠,抵達了華亭港。
緊接著,竟有一個穿著倭人裝束的人匆匆下船,此人雙目無神,面帶憂慮之色,宛如驚弓之鳥,小心翼翼地左右張望和顧盼。
似乎有人察覺到了此人的異樣。
口岸的一個巡捕,健步上前,大喝道:“爾何人……”
說時慢那時快,這人居然突的啪嗒一下跪下了,而后以手捂面,痛苦不堪地道:“完啦,完啦,全完啦……”
他雖是倭人裝束,可竟是一口帶著江西鄉音的官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