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往前一點。
這是一家中檔的連鎖酒店。
實際上僅僅從休息的角度上說,中檔的連鎖酒店,譬如如家、橘子、漢庭一類的酒店,并不比五星級酒店差。
當然,僅僅是以標準房型做比較的。
更高豪華的高檔酒店,昂貴的地方在于公共區域以及配套設施,單論普通標間的質量,甚至未必更好。
而相比于幾十塊錢的旅館,這里已經足夠高檔了。
杜拉拉和白春娟在房間里驚嘆于客房的小冰箱,里面免費的汽水飲料,驚嘆于衛生間里的大浴缸,驚嘆于羽絨枕頭。
這里住一晚上,得多花錢啊!
她們原本是有些忐忑的,好在易川的哥哥已經說了,房間的錢不必她們出。
這一回出門,原本就是抱著旅行的心態來的,能在這樣的酒店住幾天,對她們來說是極為難得的體驗。
“不知道這個可樂喝完了,會不會補充。”
“應該會吧……”
“還有零食!”
“晚上回來泡個澡怎么樣?我好早以前就想試一試電視里的那種泡泡浴啦!”
“嘿嘿……沒見過世面!”
“你見過,你見過……”
“那可不是?小時候我家里用那種大鐵盆,在里面泡……”
“嘻嘻……那時候你還穿開襠褲呢吧?”
一番嬉戲打鬧后,白春娟躺在床上,突然問:“對了拉拉,你打算什么時候跟易川說?”
聽到這話,杜拉拉頓時一怔,目光有些深沉,凝望吊頂上的無主燈。
這酒店的燈,都這么好看。
微微嘆了口氣。
“春娟,你說,我到底還要不要跟他說啊?”
“啊?”白春娟頓時坐了起來,一本正經地說:“你想打退堂鼓了嗎?”
杜拉拉露出糾結的表情,“也不能說是退堂鼓吧……唉,反正就是……”
“拉拉,你可要想清楚啊,要是錯過了這一次的機會,將來你可真的要后悔啦!”
杜拉拉將自己的臉埋進了松軟的枕頭里去。
潔白的枕頭里有一股紡織品的獨特味道,十分好聞。
腦子里想著一些事情。
她喜歡易川。
但平時跟易川的關系,更像是兄弟。
自從上次和詹超鬧崩了以后,她就再也沒有跟別的男生有過任何曖昧的關系了。
一直只跟易川好。
易川說,她是他最好的朋友,但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表示了。
他一心只想專心學習。
她知道跟易川有著一層無法言說的距離,尤其是這一次在漢寧市再度見到他哥哥的時候。
他的哥哥,是名牌大學的高材生,還聽說在漢寧市開了大公司,開的車子都是上百萬的寶馬……
太厲害了。
而雖然只是易川的堂哥,但是她也是聽說了,易川的堂哥沒有父母,他們一家就是他堂哥最親的人了。
那么,哪怕連她也知道,易川的堂哥的那份“厲害”,終將輻射一部分到他的身上。
這一次到漢寧市來參加考試,她雖然和白春娟也報了名的,但是毫無疑問,她們只能湊個熱鬧。
之前的同學聚會上,她就想跟易川說一些自己內心的想法,為此不斷接近他,最后還沿著河走了一路,聊了一路……
但是終究卻是什么都沒有說。
她的媽媽前一陣子在縣城開了一家鴨脖店,她常常會帶鴨脖給他吃。
易川很喜歡吃那個鴨脖,還笑她是“鴨脖西施”。
每次易川開這樣的玩笑,她都會打他,有時候被氣哭了,就趴在桌上,對易川說:“再也不給你帶了。”
易川當時不會安慰她,反而像是樂得清閑一般,一面厚著臉皮樂滋滋地啃鴨脖,一面做題看書,過了一陣后,才慢條斯理地說:“其實,這個鴨脖挺好吃的,你要是繼承你媽的鴨脖店,我會經常買來吃。”
每次她都氣呼呼地說不理他了,但每當他說這樣的話以后,又原諒他了。
這一次原本是計劃找一個合適的機會,跟他說,如果你愿意,我其實可以給你做一輩子的鴨脖。
我不想做一輩子的鴨脖西施,但是愿意給你做一輩子的鴨脖。
或者別的東西也行,只要你喜歡……
但是她現在不敢說了。
羽絨枕頭的支撐性非常棒,緩緩的壓下去,挪了挪腦袋,竟然緩緩地往起來彈,很神奇。
她想,連個酒店的枕頭都這么神奇。
隨后,她翻過身來,望著天花板,愣愣地說:“春娟,我想了一下,我還是不說了吧。”
白春娟盯著她看了兩三秒,然后突然拽住她的手腕,將她一把拉起來。
“呀!干什么,干什么……”
杜拉拉體格沒有白春娟結實,被一把扯起來,隨后半拉半推,拽到了走廊里。
“冬冬冬!”
杜拉拉一臉震驚地看著白春娟敲響了易川房間的門。
“你……”
“噓!”
“卡察……”
門被打開了,易川皺著眉頭打開了房間門。
“干……”
易川的那句“干什么”還沒有問出口,就被白春娟給拉了出來。
“干的話,待會兒再干吧,拉拉有話要跟你說!”白春娟笑嘻嘻地說。
易川一臉無語地瞪了白春娟一眼,這丫頭實在太過剽悍,口無遮攔。
杜拉拉還沒有整理好思緒,用一種埋怨的眼神看白春娟,隨后就聽到了易川問她:“要說什么?”
杜拉拉頓時嚇了一跳,有些不自然地將視線轉過來,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那個……我……我……”
“嗯?”易川一臉平靜。
“我們出去走走吧。”
杜拉拉猶豫一番,才小聲說。
易川想了想,點點頭:“好吧。”
白春娟笑起來,“這就對了嘛,好好聊,好好聊,今晚春宵值千金……”
易川冷笑一聲:“你不許跟著。”
白春娟聳了聳肩:“行行行,不打擾你們的二人世界。”
杜拉拉害怕白春娟繼續說一些離譜的話,連忙制止:“春娟,你先回房間休息一會兒吧。”
易川和杜拉拉下了樓,沿著大街漫無目的地走了起來。
城市車水馬龍,各種各樣極少見到的汽車在身旁呼嘯而過,在滴滴都都的鳴笛聲中,將城市冰冷的鋼筋混凝土外殼上又加了一層尖銳的外殼。
一開始兩人都沒有說話。
望著前路,杜拉拉有些感嘆,她想,她不屬于這里。
然后她就問:“易川,你覺得你屬于這里嗎?”
易川看了看她,隨后十分堅定地點點頭:“嗯,我將來一定屬于這里。”
“哦……這樣啊。”杜拉拉語氣有些失望。
她真的沒有那么多的想法。
她的家在清河縣,她熟悉那里的一切,她覺得哪怕生活在那里,就很幸福了。
兩人走了一陣,走到路口,是紅綠燈,易川停下了腳步,說:“對了,你想說什么?”
杜拉拉猶豫了一下,笑起來:“我……我想了一下,還是等你考完試再說吧。”
易川的眼神有些深邃。
杜拉拉其實很是疑惑,因為這樣深邃的眼神實在是不應該出現在一個準高中生的少年身上,但是出現在易川身上又顯得那么合理。
這樣的眼神,讓他更加迷人了。
一時間,她竟然有些想哭。
她在這一刻突然明白了學習的意義,那就是可以讓一個人能夠選擇是否緊跟喜歡的人的腳步。
易川笑了笑:“如果我能考上漢寧市的高中,我也有話想跟你講。”
杜拉拉咬了咬嘴唇,輕輕點點頭,隨后突然露出笑容,伸出一根小指:“那……那我們拉勾!”
易川沉默了一下,突然撂下一句話:“幼稚……”
轉身走了。
杜拉拉望著易川的背影,卻沒有生氣。
好冷酷,好無情……卻好喜歡。
她跟了上去。
晚上,易陽帶她們幾個人出去吃飯,姜黎黎在下班以后也過來了。
去了一家海鮮酒樓。
類似這樣的海鮮,易陽也不常來,但是這一次招待自己最親的弟弟,以及他那兩個疑似三角戀的小女朋友,自然會豪氣一點。
易陽點了一大盤小青龍,足足有七八只。
他們三個人都沒有吃過這樣昂貴的菜,尤其是兩個女生,有些緊張,只一人拿了一只,就不好意思地擺手說夠了。
姜黎黎看出了她們的心思,便又給她們一人點了一只海膽,一人兩只小臂那么粗的椒鹽皮皮蝦,直接分到每個人,這樣吃起來也不會讓人感到尷尬。
兩個少女倒是嘴甜,一個勁地夸贊易陽大哥哥帥氣,姜黎黎姐姐美麗,兩個丫頭一臉天真的表情毫無修飾的成分,說得易陽和姜黎黎心花怒放。
一直以來,易陽都是讓別人高興的那個角色,偶爾被別人捧著,個中滋味,妙不可言。
這一餐進行得十分和諧。
但是易陽卻注意到,易川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
“小川,還想吃什么再加。”易陽說。
易川正在想事情,沒有注意到易陽的話,被旁邊的杜拉拉輕輕點了點,他才反應過來。
“哦……我,我吃好了!”
易川說。
易陽的目光微微閃爍,笑了笑,沒說什么。
晚飯結束后,易陽將姜黎黎叫到一旁,讓她幫忙先送兩個女生回去。
姜黎黎是開了車的,聽了易陽的話,明白他找易川有話想說,也沒有細問,便點點頭幫他分擔去了。
易陽將易川叫到門口,問他:“第一堂考試是明天下午,緊張嗎?”
易川先是點點頭,隨后想了想,又搖搖頭。
易陽說:“我們在這兒附近散散步吧。”
易川看了看堂哥一眼,點點頭。
這家海鮮酒樓并沒有開在鬧市區,附近是幾個高檔小區,環境幽靜。
此時天色已經有些暗了下來,道路兩旁亮起了路燈,向遠處延伸出去,最終匯入成為這座城市霓虹夜景的一部分。
兩人走在路上。
易陽說:“你沒有什么想問我的嗎?”
易川看了看堂哥,幾番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笑笑:“哥,學習這件事最終還是要靠自己嘛,現在問已經來不及了。”
易陽看著易川的眼睛,“考試以外的事情沒有想問的嗎?”
易川愣了愣,一瞬間他差點有了想哭出來的沖動。
其實,關于考試這件事,他是跟父母吵過一架的。
原本,青春期的叛逆這件事是一個偽命題,沒有什么叛逆是因為年齡造成的。
叛逆的原因是理解和溝通的原因。
此前從未叛逆過,但這一回他卻對父親說了不該說的話。
他想要讀漢寧市的高中,想要沿著堂哥的路走下去,但是他也知道家里的條件其實是不允許的。
高昂的學費!
漢寧市那些頂尖的名校,鮮有學費低于一年三萬元的,這還不算各種學雜費、住宿費、伙食費等等費用。
而他們家的收入,雖然在農民家庭中算是不錯了,但也不過幾萬元。
前面一點的想法是,希望堂哥能夠幫自己。
在出來考試之前,將這個想法跟父母提了一兩句,結果遭到了父親和母親的強烈反對。
“這簡直是在吸你堂哥的血!”
一直以來,他們總是會強烈地拒絕易陽的好意。
上一回易陽給易三買了那臺皮卡車,便讓易三耿耿于懷了很長時間,雖然逢人就夸,這是我侄兒子買的,但是內心深處,他總覺得這是一份虧欠。
他覺得自己是長輩,長輩怎么能伸手去要晚輩的東西呢?
而在爭吵中,易川無意的一句:“你還不是收了堂哥送的車……”更是深深刺痛了易三的心。
最終,這件事還是在趙金花的勸說下草草收場。
事后,易三想了一整晚,第二天一早將易川叫醒,有些疲憊地跟他說,“試,你去考,但是考上了,這個學費,你不能跟你堂哥要!我們家這些年還是有那么點積蓄的,原本想留著給你上大學,娶媳婦兒……”
“但是,我和你媽商量了一晚上,你媽說的對,反正這錢,始終都是要留給你的,讓你早點出去見見世面也是好的。”
前一天吵架的時候易川都沒有哭,在聽了易三的話以后,哭得稀里嘩啦。
他便要下定決心,一定要考上一個好的高中,將來更要考上一所好大學!
此時聽到易陽的話,易川心頭有些委屈,差點將發生在家里的事情說了出來,但是猶豫了一下,只是說:“考試以外的事情嘛……現在還沒有怎么去想呢。”
易陽點點頭:“不要有壓力,這個考試考不上就考不上,以你的成績,我們可以想一想別的辦法,也能進一些名牌高中的。”
易川笑了笑:“我能有什么壓力嘛……現在唯一的壓力就是,萬一考不上,我那個同學就要跟我表白了。”
易陽調侃道:“原來你知道人家在想什么啊?”
“小丫頭片子,心里揣的那點東西……”
易陽盯著易川看了看,啞然一笑,抬起手,就要揍他……
易川腦袋一縮,隨后笑嘻嘻地說:“哥,我都這么大了,你還要揍我啊?”
易陽只是揉了揉易川的腦袋。
燈下,影子拉得更長了。
易陽搖搖頭,說:“沒壓力就好,我們回去吧。”
易川點點頭。
往停車場走的時候,易川望著前面的路,突然冷不丁地說:“哥……”
“嗯?”
“我是不是長大了?”
易陽默默地看了看易川,點點頭:“一點兒吧。”
“只是一點兒嗎……”易川伸了一個懶腰,故作輕松。
“長大可真是……煩惱啊。”他抬頭望著星空。